鄭清昱從洗手間出來的時候聽到王慧中母女在商量找個時間去看一看劉國參，不知道他們夫妻現在身體還好嗎，聽說他們一直住在臺高宿舍區。

    剛才王慧中向鄭清昱介紹了劉國參夫婦開設的托管班，告訴她周盡霖在那里生活了叁年，如果她想了解更多可以去那里試一下。

    “宋姐和劉主任都是很好的人，如果你說明來意，他們一定會熱情給你提供幫助的?！?/br>
    臨走前，鄭清昱問王慧中：“王老師，我冒昧問一句，現在您從過去走出來了嗎？”

    王茉妍默默看向了自己母親，這個問題，其實她也一直想知道答案，卻又怕母親只是不想讓她擔心。

    “我回來了，今天還毫無保留地告訴你我的遺憾，那些糟糕的記憶并不會消失，可就像你說的，那不是我的錯，該永遠活在陰影里的人也不應該是我?！?/br>
    王慧中拍了拍在她身邊蹲下的王茉妍，卻是看著鄭清昱說：“如果你寫完盡霖，還有興趣，或許我的經歷也可以成為一個值得讓更多人看到的故事?！?/br>
    鄭清昱蒼白的唇動了動，“您是一名好教師，也是一位好母親，謝謝您?！闭f完，她彎下腰對王慧中鞠了個躬。

    這是她很早就打算做的，想為周盡霖完成他至死都沒能實現的心愿。他一直很遺憾沒能和王老師好好道別，表達他對恩師的感激之情。

    鄭清昱很想告訴王慧中其實周盡霖從來都沒有怪她突然“不要”他們了，有些同學私下議論是王慧中高升了所以不想和從前有任何關系，他們的存在只會提醒她那些年吃過的粉筆灰、站得發腫的腳、永遠沙啞的嗓子，可周盡霖從來沒有過這種想法，在他心里，王老師到哪里都會是令人敬重的一名教育工作者。

    可現在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這個資格。

    這一躬，也是她自己對這個女人表達敬意和感謝。

    “劉老師現在生活無法完全自理，由他女兒照顧，還住在臺高的宿舍區，宋老師七年前因病去世，他們夫妻都還記得王老師您?！?/br>
    王慧中有些錯愕，不可思議望著鄭清昱，鄭清昱扯了扯嘴角，思緒茫茫，“我已經去過托管班了，您是我這個工作計劃里的最后一位人物，從您這里獲得我想要的信息，我就該決定是否要提筆寫下那個少年如流星般短暫又絢爛的一生，以及……這件事是否真的有存在的意義?！?/br>
    *

    真正進入深秋，陰天變多了，淅淅瀝瀝的雨經常一下就是一個星期，地面總是濕漉漉的黑，人心跟著低沉。

    陳嘉效今天從公司出來尚早，BI內部現在是暴風雨前的寧靜，下周一新一屆在華人事任命名單就會公開，大換洗也不一定，各部門職員現在各自為營，思考要抱緊誰的大腿。

    氛圍過于壓抑了。在外人看來，陳嘉效完全沒有壓力，來去一身輕，走這么早肯定是去約會，人家的叁十叁歲，事業愛情雙豐收羨慕死誰了。

    叁十叁歲生日陳嘉效完全沒意識就過去了。

    他敞開車窗慢悠悠在雨后的街道游蕩，觀光一般，現在是上學上班時間，整座城市開闊又錯綜復雜，如果沒有路邊會讓人很容易迷失，一個走神或者是遲疑一秒，就有可能走錯路。

    這讓他想起還是夏天的時候，兩人一起去看日出，由她開車，要不是他盯著抓住她手腕，恐怕就看不到那天的日出了。

    現在，陳嘉效因為想起她，下錯了立交橋，于是多繞了二十分鐘才開到原樂樓。

    一個小小的失誤而已，好像就多費了很多時間，等再看到熟悉的街道和大門，灰暗的云層隱約要透出一縷光明。

    去年他生日，他的車也是停在這個路口，她送他一塊表作為生日禮物，陳嘉效還記得當時他恨不得強把人帶走。

    神奇的是，后來她真的出現在濱城。

    昨天，濱城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也就一年，恍然如夢。

    王茉妍的丈夫上個禮拜帶他們的女兒也來臺城了，他想請陳嘉效吃飯，當時陳嘉效在外地，對方深表遺憾，陳嘉效說要請也應該他請，順便打聽他們一家回美國的時間。

    對方表示等陳嘉效回臺城他們一家人應該會去旅游了，陳嘉效由此判斷鄭清昱和王慧中應該不會再見面了。

    他時常在深夜點進那個賬號，最后一篇文章的更新時間是去年。

    陳嘉效不知道完成一篇文章真正需要多長時間，他追過的最長的一個系列更新了大半年，他一開始擔心她白天要工作就只能熬夜敲鍵盤，可后來發現其實鄭清昱無論如何也不會熬夜太晚。

    因為她心臟不太好，第二天又要完成無數繁瑣的工作任務。

    可她還是堅持下來了，并且完成文章的質量都很高，讓無數人掉眼淚，觸動無數人心。

    思念在體內泛濫，原來是苦的，陳嘉效下車正準備要點一支煙，忽然有人叫了他一聲。他有些疑惑抬眼看過去，并不認識來人。

    “請問，您是不是陳先生？”

    祁禮見過很多次陳嘉效。比起醫院傳開鄭清昱現階段不是單身的消息，他更早就看到和鄭清昱在一起的男人。

    大概是今年春節結束，有時候早上他會碰到一輛賓利赫然停在這個位置，鄭清昱會從上面下來，也是同一輛車有時候下班時間也在，接鄭清昱下班。

    前段時間，因為鬧出書記和鄭清昱存在不正當關系的“烏龍緋聞”，大家才知道鄭清昱的男朋友是陳霆民的大兒子。

    陳嘉效沒有回答，很謹慎，卻把煙從嘴里拿出來了。

    祁禮向他自我介紹，“我是清昱的同事，姓祁?！?/br>
    “你好?！睂Ψ蕉甲詧蠹议T了，陳嘉效還是出于禮節和他握了下手，心頭閃過很多念頭，想不明白他為什么認識自己。

    “清昱姐最近還好嗎？自從她休假后我們教學部的同事都很關心她?！?/br>
    陳嘉效不知道聽到什么內容，突然燃起一腔鬼火，一張臉寒氣很重，其實很想出演嘲諷：她出事還不是你們教學部的人害的？而且那幾天不知道她受到多少冷嘲熱諷。

    不過她休假了？

    這一點陳嘉效的確不知道，他下意識皺了下眉。

    祁禮見陳嘉效沒有回答，自己也反應過來了。清昱姐最近都沒來上班，他還來這里干嘛？

    陳嘉效想起來了，鄭清昱和他提過這個祁禮，她和他散步的時候聊起教學部新來了幾個年輕人，有個小祁人不錯，北方人，人長得高高帥帥的，所以在單位很吃香。

    “不過……您怎么會在這里？”祁禮問出自己的疑惑。

    “我來附近辦點事?！标惣涡дf完，并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頷首示意一下就上車了。

    她過得怎么樣他并不知道，他也是通過他一個同事的口才知道鄭清昱休假了，這一點狠狠重傷了獨自來到這里的陳嘉效。

    讓他認清現實，所過的一切不過是自我感動和毫無實際意義的徒勞。

    回到家后陳嘉效沖了個澡，出來時發現手機上有個未接來電，這讓陳嘉效心跳漏一拍，可不過是一個陌生的號碼，看起來是詐騙電話的可能性比較大。

    直到發梢的一滴淚落到黑了的屏幕上，陳嘉效回神，放下手機想去準備晚餐，手機又開始振動。

    還是剛才那個號碼。

    陳嘉效遲疑一瞬，在振動第叁下的時候接起來了。

    電話那頭是很標準的服務腔，“您好，請問是陳嘉效先生嗎？這里是xxx品牌，早前您私人定制的衣服已經做好了，請問您現在是否有時間，由于您是我們品牌的SVIP顧客，我將通過訂單上所填寫的地址并根據您個人安排協調時間進行送貨上門服務?！?/br>
    其實對方開口第一句沒說完陳嘉效就有把電話掛掉的沖動，雖然他平時就連電信客服、銀行業務的電話都會給他們說完的機會，最后十分冷淡地回一句“抱歉”再掛斷。

    可今天這通電話來的真不是時候，陳嘉效心情實在糟糕。

    對方是很明顯的男聲，這直接擊碎了他僅存的希冀。

    但他還是看似很有耐心地聽完了，眉頭越皺越深，口吻還是淡漠，“抱歉，我想你們搞錯了，我沒在你們那里訂做過大衣?！?/br>
    雖然他衣柜里大部分大衣都是這個品牌，可他上一次去店里消費還是去年，一次性拿好幾件，可以穿至少兩年。

    價格昂貴，可質量精良，款式極簡又不會過時，這是大多數男人的消費觀。

    而且他沒花過時間去進行私人定制。

    對方搞錯的可能性更大，也許還有另一個“陳嘉效”也是他們的顧客。這個世界上，有些人繞一大圈到最后才發現彼此早早就產生過交集，同名又同為一個品牌的SVIP又有什么好稀奇的。

    可對方堅持他們沒有搞錯，還一一向他核對了他的所有信息，包括他上一次的消費記錄，的確都對得上。

    下午叁點，門鈴響了，陳嘉效沒午睡的習慣，所以讓他們這個時間點過來。

    他放下電腦走過去開門，站在門口是兩名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員，一個負責拿舉衣服，一個負責和他溝通。

    “陳先生下午好，請您確認一下衣服，如果沒什么問題就麻煩您在這張單子上簽個字?！?/br>
    陳嘉效看了眼被包得嚴嚴實實的大衣，沒有檢查什么的打算，直接接過筆，最后時刻還是遲疑了，再次向他們確認：“你們確定沒有搞錯？因為我這一年的確沒有在你們店里消費過?！?/br>
    如果什么環節出錯，后續會很麻煩，而且如果不是因為他的失誤而造成的麻煩，這會讓陳嘉效更煩躁。

    工作人員露出一個標準笑容，“陳先生您放心，我們絕對不會弄錯，六月份的時候有位女士到店為你選訂了這款大衣，因為這款大衣的材質昂貴、做工精良所以制作周期較長，讓您久等了我們深表歉意?！?/br>
    說完，兩名工作人員同時向陳嘉效鞠了一躬，在他表情還像凍住一般時再次開口，“在此我們也要向您深表歉意，訂單上預期收貨時間這欄填寫的是昨天，但因為我們這邊的一些問題未能準時送達是我們的過失，我們曾在此之前試圖聯系過訂做這件大衣的女士告知她這個情況，但在反復撥打她所留下的聯系電話后我們始終無法和她取得聯系。耽誤了你們二位是我們的失誤，所以我們將會對您進行補償，再次對您表達最誠摯歉意?！?/br>
    兩人再次九十度標準彎腰，陳嘉效一顆心由最終的死氣沉沉逐漸加快跳動，在胸口那里奔騰不息。

    他目光不受控制緊緊盯著服務人員手中那張訂單，艱難開口：“哪位女士姓什么？”

    “這個……因為消費人一開始就要求我們保密，所以我們無可奉告?！闭f完，她將訂單下那個禮盒呈現出來，笑著對陳嘉效說：“這里面是我們對您的補償禮物?！?/br>
    陳嘉效一張臉如同麻痹，手卻很穩在訂單簽下了自己名字。把東西都拿到手里后，工作人員臨走前最后對他說了一句：“陳先生，祝您生日快樂?！?/br>
    天氣緣故，明明只是下午時分，外面本就昏暗的光線照不進玄關，視野一片晦澀朦朧，只有禮盒上那條粉紅色的彩帶是刺目的。

    陳嘉效把門關上，定定在原地將近一分鐘，忽然提著克數很重的大衣走到客廳。把精準嚴謹的包裝一層層撕開，那間員工口中材料昂貴珍惜、做工精良，耗時叁個多月的大衣就呈現了眼前。

    明明是有黑這一種顏色，可陳嘉效知道員工不是在夸大其詞，吹噓他們的勞動成果。這個世界上本來就存在“物有所值”的意義。

    每一顆袖子泛著柔潤的光澤，和他當初設計的那輛車一樣，黑中有黑，不經意的角度可以看到像無數行星漂浮在神秘浩瀚的宇宙里。

    每一處走線，針腳嚴密，沒有一處疏漏，他日常用品也符合他這個人嚴謹沉默的姿態。

    陳嘉效指腹在游離在袖口的時候忽然觸到一處不同于柔軟質地的崎嶇，他心頭困惑，翻過來拿到眼前，完全沒察覺他是在陰暗的環境里試圖分辨一處細致入微的設計。

    Ever  thine  Ever  mine  Ever  ours

    心臟被什么狠狠碾過，陳嘉效忽然丟下大衣沖到玄關撿起那個被他遺忘的禮盒，不算文雅地拆開美麗但累贅的絲帶，里面不過一條領帶和一張卡片。

    他把卡片拿出來，打開看到的不是什么印刷體，千篇一律的致歉陳詞，而是用鋼筆刻下的每一個真實的字跡。

    十五年前，他就收到過出自她手的紙條，認得她的字跡。

    即使是英文。

    I  hope  you  always  belong  to  yourself

    I  hope  you  belong  to  me

    I  belong  to  you

    “我最近在嘗試撿起英語。希望你喜歡大衣。生日快樂，陳嘉效?！?/br>
    陽臺的門沒關完全，一陣風卷起了昏昏欲睡窗簾，一片更濃重的陰影覆下來，單膝屈蹲的一團黑影猛地起身，手心里還緊緊抓著那張似乎還染有她體溫和清香的卡片。

    陳嘉效再急，也不舍得弄皺它分毫。

    他一刻都無法再等，也不需要多一刻的時間去確認什么。

    明明他們是這樣默契。

    陳嘉效在把車開出地下室前還在抱著微薄的希冀盼望那個號碼會有回應，可就像工作人員說的那樣，不管如何嘗試，鄭清昱沒有任何回應。

    這讓陳嘉效一顆劇烈心跳的心又墜入深淵，他剛覺得自己沒被世界拋棄，她給予他這么大的驚喜，再生硬的文字落入他眼底也是柔軟。

    他要如何放棄這段感情？

    短暫失落后，陳嘉效就開始發慌，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恐懼漫上心頭。

    原樂樓的同事說她請假了，店里的工作人員說聯系不上她……

    不管怎么樣，她如果堅持之前的想法，應該回應店員取消這份給他的遲來一天的生日禮物才對。

    陳嘉效不相信她會這么殘忍。

    怕就怕她徹底與外界失去聯系，為了什么不想與這個世界有任何關聯。

    空蕩的地下響起一陣刺耳摩擦聲，回音不斷，黑色賓利與地面擦出火花，在得以見到陰暗的天空一角時仰沖而上，于剛落下的一陣雨里很快消失在茫茫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