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夢尋輕輕搖頭，“我希望你能走出來，珍惜當下，我看得出來，你對嘉效并不是完全沒有感情，你們只是相遇的時機不對?！?/br>
    鄭清昱猛地攥緊拳頭，過了很久，聽到不像自己的聲音響起來：“你知道我追逐他的腳步多久嗎？”

    “他是怎么和你說我？”

    黃夢尋在說陳嘉效，鄭清昱的他全是“周盡霖”。

    黃夢尋臉上也有隱隱的哀傷，把蔣然告訴她的話，仔細過篩出來：“你們是在一次夏令營認識的，當時他初二，你五年級。叁年后，你們在一場數學競賽中重逢，你認出他給他遞了紙條，后來也是你主動聯系他，后來是他大一你高一那年除夕夜你們正式談戀愛?！?/br>
    短短幾句，讓大腦呼嘯過一片塵沙。原來是這種感受??？她聽到從別人口中講述出來的——他和她的故事，開頭、重逢、結尾，竟會覺得自己原來是如此微小。

    一滴淚毫無過渡直接滴到手背上，甚至連對面的女人都沒看清這滴眼淚。

    “那你知不知道在我沒有上高中前，他一直和我在用信件交流，在我們正式在一起前，他已經多次和我表白，只是我沒答應?！?/br>
    “除了你，他也和別人寫信，這是他的愛好，你不過是他的筆友之一，而且，是一個比他小的meimei。如果我沒猜錯，他第一次和你表白是他高中畢業，而不是你初中畢業，因為那時候我最后一次拒絕了他，但是答應了別的男生?！?/br>
    黃夢尋一動不動凝視對面那張完全失魂，即使慘烈也有一種嫣然美的臉，伸手遞塊帕子過去，“所以我早認識你了?！?/br>
    鄭清昱接過那塊帕子，但沒有用，心臟在爆裂邊緣，嘴唇動了再動，艱難發聲：“我也早就認識你了?！?/br>
    說出這句話，鄭清昱幾乎要被體內捉摸不透的痛感逼瘋。她早就認識黃夢尋了，當時只是知道他們是時常登臺享受聚光燈青睞的“最佳拍檔”，臺高論壇里，到處是追捧他們的小迷妹，周盡霖不怎么更新的空間里，黃夢尋是出現在他難得動態里的唯一女性，她隔著幾座城市、站在托管班客廳靠蹭wifi搜刮來的小道消息里什么時候都有“周盡霖喜歡黃夢尋只不過黃夢尋不喜歡周盡霖”之類的言論。

    只是被鄭清昱自動過濾了。

    她寧愿相信“周盡霖和黃夢尋已經在一起只是沒公開”。

    因為鄭清昱根本不相信世界上會有女孩子不傾心周盡霖，她一邊羨慕黃夢尋，隱隱的嫉妒心不可宣泄，一邊同時多出一些鄙夷。

    可那時候，她因為他空間那條動態有黃夢尋的照片而傷懷、生氣、迷茫的時候，只是自己默默消化這些情緒，延遲了回信時間。周盡霖也許根本沒有在意過那次她的信送遲了，信的內容也很少。

    后來她再次因為黃夢尋介意吃醋，那個時候周盡霖已經向她第一次告白，告訴她，他和黃夢尋只是朋友。

    這要鄭清昱如何不能相信黃夢尋的一面之詞？

    她本來就是她從十四歲開始可望不可及的對象。

    現在當事人親口告訴她，她曾經耿耿于懷的一件事不是幻想，是真實存在過的，甚至是她十分鄙夷的那種情況。

    那自己呢？競賽現場交給她的自己聯系方式的周盡霖，在她入學考試失利出現在她眼前叫她“真真”的周盡霖，和她事無巨細分享的周盡霖，送她水晶球的周盡霖，告白過叁次的周盡霖，除夕夜本來應該在倫敦卻出現在她家樓下的周盡霖，為了見她提早回國遇上飛機事故的周盡霖……

    鄭清昱一個人潛入夜里，被遲遲散不盡的煙霧吞噬，腳邊一地煙蒂。從餐廳回來后，她突然又很想抽煙，那股已經戒了十余年的癮，像沉默的火山爆發，第一口，鄭清昱被嗆到，劇烈咳嗽，久久呼吸不了，覺得自己會死。

    可她一點也不害怕了。

    第二天中午，鄭清昱還是如約赴宴。這一回，是去王慧中家里。

    鄭清昱給自己敷了個妝，把頭發扎起來，讓自己看起來充滿精神。她到的時候王慧中坐在陽臺給花盆澆水，王茉妍對鄭清昱說：“我請了長假，準備陪她在國內住一段時間，不知道那時候花會開嗎？”

    鄭清昱沉默片刻，說：“其實應該我去美國的，畢竟是我有求于人?！?/br>
    “老人家想回來看看，說，現在不回，恐怕就沒機會了?！蓖踯藻f給鄭清昱一個安撫的眼神，讓她不必有心理負擔。

    “是小鄭來了嗎？”

    從陽臺傳來王慧中的聲音，明顯聽得出她今天精神頭比上次要好。

    “是我，王老師?！?/br>
    “麻煩你等一下，我還差那邊的沒澆完?！蓖趸壑羞@時候也像個小孩子。

    鄭清昱應了一聲，“不著急，您慢慢來?！彪S后和王茉妍相視一笑。

    “她年輕的時候就喜歡弄這些花花草草的，這一點我女兒像她，反正我是一點都沒遺傳到?！蓖踯藻麕о嵡尻诺缴嘲l上坐著，端來一壺早沏好的茉莉花，茶幾上還有很多小點心，“她不能吃，但也要買回來放在這里?！?/br>
    鄭清昱覺得今天了解到的老教師似乎又和那天在餐館接觸到的不太一樣。

    “這是你們以前住的地方嗎？”鄭清昱有些不可思議，驚訝于他們在國外定居并且已經多年沒回國卻依舊保留著以前的一間舊屋。

    “沒什么非賣不可的必要，也不缺這筆錢等著用，我媽不說我也知道，總有一天她還是會回來的?！?/br>
    鄭清昱一時沒有說話，心尖始終有點酸楚的痛感，將茶杯捂在手里，輕輕抿了一口，干澀的喉嚨瞬間清潤，只是空空如也的胃有些適應不了。

    “這間房子是后來我媽另外買的，我長大以前其實都住在臺高那邊，可那里，”王茉妍給自己也倒了杯茶，笑了笑，“實在有太多對我們母女而言不愿回顧的記憶?！?/br>
    鄭清昱無言看著容顏大氣又沉靜的中年女人，不好多問，沉寂片刻后，耳邊再次響起王茉妍的聲音：“我媽長期遭受家暴，好不容易帶我從那個家逃離出去，后來那個男的被車撞死了，他的家人威脅我媽定期給他們生活費，不然就要去她單位鬧，那時候我媽剛被調去教育局。我想留在美國，然后把我媽接過去，遠離那家人，但我一個人再怎么拼命也無法在短時間內在異國他鄉站穩腳跟，剛好那個時候我大學同學向我求婚，”說到這里，王茉妍笑了，鄭清昱一時分辨不出來她這個笑容的含義，可她看得出來，王茉妍純潔明亮如少女的眼睛充滿甜蜜。

    “我以前拒絕過他的，可他能夠讓我在美國穩定下來。后來我勸說我媽遞交了辭呈，我回來接她的時候真的是我這輩子最放松的時候，我就想啊，這輩子都不用再和這里的人有任何關系了?！?/br>
    鄭清昱不自覺看向陽臺，那個沐浴在難得出現的日光下安靜的背影。

    “老人家也從沒表達過回國的意愿，可自從四年前生病，她會時常念叨她以前的那些老朋友、同事，還有她帶過的學生?！?/br>
    說了這么多，王茉妍有些不好意思，“你看，你又不是采訪我，反倒都在聽我說了?！?/br>
    鄭清昱微微一笑，“看得出來，你現在過得很幸福?！?/br>
    王茉妍并不否認，想到什么，個子比較高大的她也顯得無比柔和了，“我丈夫很愛我，也愛我的母親，他幫了我很多忙，這個家是他撐起來的。我媽第一次中風，摔倒洗手間，是他先發現及時送去醫院，在美國就醫很麻煩，全是他一手cao辦?！?/br>
    “其實我丈夫向我求婚的時候，我初戀男友回來找我復合，我當時是喜歡他的，我丈夫也知道這件事，當時在大學，他們做過舍友，關系不錯。我初戀男友知道我和他結婚后，還給我們包了紅包，他也定居美國，在另一個城市，有時候還會和我丈夫約在一起打球，剛結婚那時候，我很別扭，因為我覺得他這樣坦然接受我和他舍友結婚，還能若無其事送上祝福說明他并不愛我。年輕的時候，總覺得轟轟烈烈、非要鬧得老死不相往來才是真愛?！?/br>
    王茉妍輕輕摩挲漸漸冷卻的茶杯，神色平和，“但同時我也恨我自己，因為婚后我慢慢愛上了我丈夫，這讓我時常感到迷茫，難道我和他是一樣的人嗎，也并沒有愛他太深，我愛上他朋友，又有什么資格埋怨他坦然接受現實？”

    “直到有一回我女兒過生日，他也來了，我那時候才知道這些年他一直是一個人，他跟我說，這正是因為他們是朋友所以他明白我丈夫是個很好的人，他知道他會一輩子好好愛護我，所以即使他很難過，可他尊重我的選擇。他承認自己會有嫉妒和不甘的感覺，可他又明白，不能因為我就放棄他們之間的友情，畢竟這是一場公平的競爭，只是我們叁人相遇的時間也許不是最正確的。他說真愛一個人，應該以她的幸福為自己的幸福，所以他繼續和我丈夫來往，不是原諒，也不是諒解，是他愛我，不想讓我背負比他更多的不甘開始我的新一段感情。他確定我已經家庭美滿了，在我女兒都已經在街頭和男孩約會的時候告訴我這些，他說他交往了一個女友，也是中國人，他打算和她回國?！?/br>
    鄭清昱目光失焦，屏住了一瞬間的呼吸，仔細感受自己的心跳還是平穩的。

    “我那天晚上哭了，不因為什么，只是我再一次確認他是一個這么好的人，年輕的我沒有愛錯人?！?/br>
    *

    后來王茉妍捧了幾本相冊出來，鄭清昱覺得這個場景有點熟悉，下意識抗拒，是王慧中和善的語氣把她從那種走到懸崖邊緣的絕境中拉出來。

    “我這里有很多學生們的照片，每一屆都有，我喜歡攝影，把他們幫值得紀念的瞬間記下來。當初帶了一部分走，現在又全都帶回來了，卻也只有我在看它們?！?/br>
    在王慧中蒼老的手下，鄭清昱看到更多的少年周盡霖，更鮮活、更有朝氣、更多笑容。

    開學第一天上臺競選班長、課間倚在走廊和朋友聊天、課間cao站在最前面、班級元旦活動被抹一臉奶油、在廣播站戴著耳機對話筒播音、球場上扣籃瞬間、考試前在座位怡然自得轉筆……

    每一張照片都有故事。

    王慧中都記得，雖然有時候會想好久，可最后都能說出來當時大概發生什么事。

    當王慧中指著一張照片唇畔笑意更深時，鄭清昱覺得自己又經歷了一遍在家星遭受的凌遲。

    這一回她不是什么準備都沒有，可單獨看到周盡霖和黃夢尋在座位上的雙人合照剎那，鄭清昱承認自己還是被中傷了。

    她指著照片問王慧中，“這個女孩子是周盡霖的同桌嗎？”

    王慧中搖頭否認，“不是，她是隔壁班的?！?/br>
    王茉妍端來一些水果，湊個熱鬧打趣自己的老母親，“別班的女孩子坐在你們班男同學的座位上，mama，原來您做老師那會兒就這么開明了?！闭f完，她沖鄭清昱拋過去個眼神，忍俊不禁。

    “欸，說得我多不明事理一樣，你老媽我也年輕過，少男少女春心萌動再正常不過，只要不影響到身心健康就無可厚非，他們都高中生了，有自己的思想，也應該有自己的選擇承擔后果的勇氣，我只是教書育人，要是強行破壞什么，自己也會良心不安?！?/br>
    “再說了，要是你們上學的時候，班主任阻止你們談戀愛，你們會乖乖聽話還是叛逆激起義無反顧？”

    王茉妍有些心虛，悻悻聳了聳肩，沒再說話。

    “所以，他們是一對嗎？”鄭清昱過于直白的發問讓王慧中笑了，“誰的青春里沒有一個美好難忘的意中人，是這個說法吧？如果要記錄盡霖的高中生涯，這的確是不可忽視的一部分?！?/br>
    周盡霖和黃夢尋這張合照很像鄭清昱在網上刷到的那種追憶青春話題里獲贊最高的照片，氛圍感十足，一下子就能把人帶回十八歲。

    在某個課間，鬧哄哄的班級穿校服的俊男美女是焦點，他們只不過同桌在討論一道難題，有心之人不忍放過這個美好的場景，捕捉到兩人都看向鏡頭的瞬間，女孩一張清澈美麗的面容笑意明媚，男孩一手轉筆，一手在女孩頭頂比了個“耶”，從眼睛里淌出來清朗從容的笑，讓鄭清昱的視野徹底模糊了。

    那張被珍藏在書架上常年不見光的大合照瞬間成為灰燼。

    火車上鋪那張不經意轉過來睡意朦朧的英俊面容，被套進她卡殼的證件照里那個笑意清淺的正裝少年……在鄭清昱記憶中歷久彌新的周盡霖一下變得無比朦朧。

    王慧中告訴鄭清昱，周盡霖和這個女孩經常一起登臺，兩個人的成績都名列前茅，有共同的興趣愛好，形象突出，高一一開學就有人傳他們是男女朋友。她作為班主任默默觀察了一學期，發現兩人會互相給對方帶東西，一起并肩走，或者像照片里那樣，黃夢尋會直接坐到周盡霖同桌的位置，旁若無人向他請教題目，其實周盡霖也不是那么樂善好施，不然他要怎么應付無數對他傾心的少女，只不過，黃夢尋似乎是個例外。

    還有一次，黃夢尋在學校后門被一幫男男女女混混欺負，周盡霖單槍匹馬把人教訓了一頓，這事當年在臺高挺轟動的，但校方為了降低事件的不良影響力，把事情壓下來了。

    所以鄭清昱翻遍校園論壇未曾可知這一段英雄救美的故事。

    王慧中自然也知道臺高關于兩人的傳聞，可他們互相幫助互相進步，她最終沒有介入這段或許純凈或許一方別有用心的“情誼”。

    十幾年過去，王慧中信誓旦旦感慨：“其實我和臺高的同學們一樣，覺得盡霖肯定對人家女孩子有什么想法，可他那個人，越是看重什么，就越容易顧慮什么。我上次不是告訴你了嗎，他看起來陽光開朗，對這個世界接納度很高，但其實心思很敏感，一顆沒有得到太多愛滋養的心反而沉甸甸的，因為他考慮太多?！?/br>
    鄭清昱想自己或許明白王慧中說的話是什么意思。

    “其實我有想過等畢業和盡霖聊一聊這個問題，那個時候，我們就可以不再只是以師生關系交談了，雖然他們班同學都把我當‘媽’，盡霖也很信任我，但畢竟那個階段，分數好看是最重要的?！蓖趸壑蟹鲱~一笑，“有時候我對他們其實也很嚴厲?！?/br>
    “后來呢？”鄭清昱想知道王慧中得到答案了嗎？

    她的心臟不停膨脹擠壓著肋骨，覺得自己快要呼吸不過來了。

    王茉妍伸手輕輕覆住母親微微發顫的手，替她回答了鄭清昱這個問題：“謝師宴我媽沒有出席，前一晚我爸喝醉酒?！?/br>
    鄭清昱眼中閃過一絲惶然，匆匆低下頭，說了句“抱歉”。

    王慧中知道自己女兒和鄭清昱說了她們的家事，以為她被嚇到了，那段往事，她自己都仍心有余悸。因為在醫院躺了一個多月，錯過和一班同學最后的告別也是王慧中無法釋懷的遺憾。

    尤其是在不到一年后，她得知周盡霖在那班失事飛機上，當場她就在辦公室暈倒了。

    周盡霖真的是到死都不得而知，為什么他們敬愛的班主任沒有親自把他們送到人生的分岔路，目送他們走向未來。

    等他圣誕節回國的時候，被告知王慧中被調去教育局了，他們是她帶的最后一屆學生。王慧中換了號碼，他們就找到教育局，可那段時間王慧中剛好到外地出差。

    “等我回來，發現他們送給我的花擺在我的辦公桌面，已經枯萎了。你問我為什么連號碼也換了，是不是故意不想讓他們找到我?！蓖趸壑醒劭魸駶櫫?，輕聲說：“我想是的，我那時候其實連人都不愿見，但為了養活我自己和我女兒我必須要繼續工作，得知自己有調去教育局的機會，我一直在糾結，因為我熱愛課堂，可我又覺得我做人很失敗，我讓我的學生們要堅強做人，樂觀面對這個世界，遇事不要沖動，相信法律會保護他們?？涩F實是，面對丈夫的長期暴力行為，我想過自殺，我傷痕累累不斷上訴卻得不到一個公平的判決，我對這個世界和對自己都產生了巨大懷疑，沒辦法繼續站在講臺上了?！?/br>
    她的學生們或許一輩子都不會知道，一直和善友好積極樂觀的語文老師，只是把自己一片泥濘的生活和糟糕的自己藏了起來。

    “這不是您的錯?！?/br>
    一滴淚從鄭清昱眼眶低落，短短幾天，她的世界也轟塌了，或許再沒有重塑的可能。

    總是慈眉善目令人尊敬的老師長期遭到家暴無法自救，不是別人聯系不上她，而是她不想把傷痕累累的自己暴露在學生面前所以選擇離開。

    在鄭清昱的世界里，關于周盡霖二十年人生最有說服力的兩個人都當著她的面告訴她，周盡霖真正喜歡的人黃夢尋，只是愛而不得，她又剛好追著他不放，所以最后和他在一起的人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