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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冬天,還是他們這幫人在市中心最高大廈的頂層餐廳聚餐,在此之前兩個禮拜,也有過一次類似的酒局,陳嘉效已經自醫院電梯之后再次見到作為厲成鋒太太的鄭清昱,只不過上回他有事中途先離席,和鄭清昱沒有正式重逢的形式。 事實上,陳嘉效根本不確認對方是否記得自己。 當年鄭清昱就不把他放在“眼里”。 厲成鋒帶人一一介紹的時候,鄭清昱都是禮節性頷首,矜持又大方的姿態,那些男人都稱贊她不愧是行政領導。陳嘉效還在疑惑——她沒有從事臨床工作嗎?就是他走神之際,厲成鋒的聲音游蕩到他面前,沒說名字,“BI首席運營官,陳總?!?/br> 酒桌太大,陳嘉效回神抬眼望過去,兩人視線短暫相接,鄭清昱一如既往微笑,不過分熱情也不會讓人心里不舒服。陳嘉效靠在座椅上,看似隨和,其實一抹漫不經心是冷淡疏離的,向鄭清昱優雅頷首。 隨后王磊寧罕見開口,調侃:“成鋒,弟妹會英文吧,她一來,總算讓咱們這群人夠得上嘉效檔次了?!?/br> 滿堂哄笑,陳嘉效臉上亦掛有淡淡笑意,也是社交禮節而已,不緊不慢轉過臉,看到鄭清昱也跟著眾人笑,不知道是不是外面寒風吹的,她臉頰有抹紅,羞赧似的,“我英文半吊子水平……”說話時,目光自然往他這邊一掠,并無異樣。 陳嘉效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么了,“我堂堂正正中國人,也就研究生在國外,待的時間還沒幼兒園長?!?/br> 陳莉莉十分驚訝,“老大你不是海歸呀?” 氣氛就這樣被帶動起來了,陳嘉效本來那句“我本科在濱城上的”都呼之欲出了,余光瞥到鄭清昱厲成鋒夫妻倆似乎已經脫離此間環境,喁喁私語。 一時分不清是視野一隅的情景微妙,還是心底,陳嘉效瞇了瞇眼,頓感無趣。和這群認識不算久的人談及他是哪所大學的,似乎毫無意義。 最熟悉陳嘉效的陳莉莉看著他目光漸漸寥落,又是一副冷淡清傲的模樣,忘記自己已經不是他下屬了,潛意識替他轉移火力。 后來飯桌上大部分時間都是談車,厲成鋒和王磊中有合作,他們主要是想通過陳嘉效拿下BI旗下子品牌在國內的宣傳工作,他健談,不會讓話掉到地上,激動的時候和陳嘉效見過的那些面紅耳赤的大老粗沒差別,真實、講義氣,是王磊寧對這個合作伙伴的最高評價。 每次厲成鋒開口,陳嘉效只是禮貌聆聽,一邊眼睛里是清冷淡雅的鄭清昱,一邊目光落在她身邊大剌剌往后一躺,手搭在她椅背上紅光滿面的男人,心跳跟隨一定節奏叩響,琢磨這樣的男人怎么娶到鄭清昱的。 厲成鋒說話的時候,鄭清昱沒有片刻走神參與其中,但不會打斷丈夫的話,只是適時出口錦上添花。 鄭清昱也會變成陳莉莉嗎? 但好像,厲成鋒方方面面又遠不像王磊寧難以評價,至少,兩夫妻氣場是契合的,厲成鋒也只是不驚艷而已,那是因為他妻子是鄭清昱。 就算不停在為自己爭取機會,厲成鋒也沒有一刻是忽略鄭清昱的,不像大部分自以為是的男人,帶漂亮妻子出來只當對方是個空有美貌的空殼,撐場面而已,還要介意同性投去的欣賞眼神,疑神疑鬼,永遠把自己當中心。 陳嘉效觀察過,每回鄭清昱說完話,厲成鋒總是第一個接話,很捧場,有時候聊到重點,他手也沒閑著給鄭清昱添茶夾菜,時不時關心她冷不冷、困不困。 第一次,陳嘉效親眼見到的就這些。 第二次,厲成鋒先到場,聊到一半他突然起身說要下去接人。陳莉莉故意打趣他,“清昱姐又不是第一次來了,再說了這么多服務員,你是怕人迷路還是跑了呀!” 厲成鋒瞬間成為大家的調笑對象,但臉上是甜蜜的無奈,“她車技太爛,在停車場把人家車刮了?!?/br> 原來是去善后,大家適可而止,關心人有沒有事,催他快去。 人一走,眾人明著來議論,“鋒哥這個老婆,看上去冷冷傲傲的,實際上可有一套,指不定關起門來是怎么撒嬌撒潑,把男人吃得死死的?!?/br> “可不是,你就看上回,會來事又能喝,哪像剛轉行政不到兩年的人,呵,我看是做足準備釣到成鋒這條大魚,從一個小小住院醫一躍成個小領導了?!?/br> 鄭清昱把人家車刮成什么樣不知道,十分鐘后陳嘉效接到酒店工作人員電話,他的車是真的被小朋友弄花了,問他現在有沒有時間下去看一趟。 他沒告訴大家這件事,自然離席,大家也見怪不怪,企業高層,業務繁忙再正常不過。 美容費對陳嘉效來說倒是無關痛癢,不過豪車有了點小瑕疵,當下是挺影響心情的。 電梯到一樓的時候停了一趟,只有人出沒有人進,陳嘉效站在最里面,視野高又開闊,無意間瞥到一個單薄亮眼的身影,不太確定。 鄭清昱穿棕色半裙,黑大衣,圍巾是冷淡的灰,長卷發是凌亂美,即使一身都是暗色,在珠光璀璨的大堂里她像不可忽視的剪影,把外面寒氣帶進枯燥的暖色,是一抹讓人貪念的清涼。 門即將合上的時候,陳嘉效才開始想:她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 下一秒,就想通了。厲成鋒會把事情處理干凈。 陳嘉效想到江柳琳,在國外打電話回來和她母親哭,水要自己扛、燈泡壞了要自己修、家里進了老鼠要自己趕,沒有男人在日子。長輩都勸她回來,不愁找不到人,江柳琳卻堅決表示自己不會再婚,她其實沒這么脆弱,眼淚抹完又清醒得過分,“有那種老公,不如沒有?!?/br> 所以婚姻存在的意義到底是什么?同齡人,幾乎都已經成家生子,偶爾也會勸陳嘉效兩句,在他們眼里,結婚,就是兩個人彼此有個傾訴的對象,分享日常,倒倒苦水,開心的時候得了空開車去自駕游,煩了累了就一起做頓飯,牽手散步。 陳嘉效內心一點觸動都沒有,認為這都不是愛情。 其他男人覺得他是沒經歷過,所以太較真,苦口婆心勸他,“這個世界上就沒有永恒的愛情,真心瞬息萬變,一家人還有可能撕破臉呢。到時間了,就是兩個人搭伙過日子,起碼不孤單,老了有個陪伴?!?/br> 也有人調侃,笑得賤兮兮的,“當然,你陳嘉效有資本過絕大多數男人都向往的另一種生活?!蓖嬉惠呑勇?,沒有負擔,什么滋味都嘗過一遍,以滿足自己為核心。他們都認為陳嘉效是不會被感情和女人絆住腳步的,可又有哪個正常的男人沒有天生的需求。 后來陳嘉效發現說這些話的男人其實出軌四五年了,結婚紀念日那天,他先和這幫朋友喝酒,妻子電話不斷,他說先和朋友喝幾杯,語氣溫柔耐心地哄,對方也沒有不依不饒,可和他們這幫人分開,他轉頭去了和另一個女人的愛巢。 后續如何,陳嘉效沒關注,他和那個男人從此沒再有過聯系。 其實車沒什么大礙,就是幾個小朋友在等大人停車的時候追逐打鬧,玩具棱角刮蹭到車頭,掉了一條細細的漆,來這里用餐的人非富即貴,看到是輛最新款豪車,第一時間聯系酒店工作人員想要找到車主交涉。 陳嘉效沒計較,一點心疼的感覺都沒有。命都保不準什么時候遭受天災人禍突然就沒了,這些身外之物又算什么。 很少人窺探到陳嘉效內心有如此消極、陰暗的一面,頂多知道他情感淡漠,對一切都有嚴苛的邊界,所以,誰想輕易觸動他都不可能,更遑論他會受到傷害。 對方堅持走程序賠償。 互留聯系方式后,陳嘉效重新記起車上有一盒蜜柑橘,別人送的,說是日本貨,市面售價上千一個,說是上帝的孤品都不為過,一盒也就六個,出發前,他就想著今晚帶上,解酒。 如果普通人聽說這些信息素,會覺得很荒誕。 拿上柑橘陳嘉效走了一段路才想起來自己沒鎖車,他預設事情不會處理太久,又都是在室內,上身一件襯衫而已,時間久了還是有點寒意,這才發現自己沒穿大衣,鑰匙在褲子口袋。 耽誤幾秒,他正要摁下開關,忽然透過廣角鏡看到厲成鋒,他站在一輛白色瑪莎拉蒂旁邊,兩手撐在窗邊,表情低沉,一下站直身體掉頭走了。沒走幾步,駕駛座跑下一個女人匆忙追上去從后抱住他,他們在克制說話的音量,可停車場無論如何都會有回聲,女人的嬌聲抽泣像無數小飛蛾漸漸把微弱的燈光湮沒了。 最后,陳嘉效照常鎖車,一聲響讓兩個難舍難分的影子有了些反應,厲成鋒拽著女人手腕回到車上。 陳嘉效在一個人的電梯里慢慢上升,體溫也在漸漸回升。 到一層的時候電梯停了,有人要從外面進來,陳嘉效調整手里果盒的位置,換到另一邊,側身走了出去。 走到前臺,將果盒交給他們,不用多說,對方自然懂得接下來的流程。 “好的,先生,一會兒給你們送到包廂,請問還有什么要求嗎?比如一個柑橘分成幾瓣?”剛好經理在,他想了想,還是決定問清楚。 “沒有?!标惣涡墒植宓娇诖?,轉過臉,目光淺淺掃一圈。 一樓大廳有大片區域相當于茶餐廳,這個時候座無虛席,多是一些作伴的年輕貴婦。鄭清昱坐在靠窗的位置,一個人,只是把圍巾脫下來了,身段纖薄但有力量,捂了杯茶,妍艷立體的側臉從外面黑夜映進來一樣。 陳嘉效走過去的時候,這回她抬眼很快,視線相觸瞬間,兩人皆是一怔。 鄭清昱臉上明顯愕然,不過一瞬間,了無痕跡恢復清寂,“剛才有人想要我聯系方式?!?/br> 她把他當作追求者了。 鄭清昱還是很坦誠,是十年后,開口和他說的第一句話,好像兩人前不久還有過交流。 陳嘉效心中一動,想起了曾經在濱城見慣的寒冬,一陣風,地面一層雪就被拂凈了。 陳嘉效自然而然坐到她對面,“剛到?” 鄭清昱沒直接回答,“太冷了,我緩一下?!闭f完,又低頭抿了口熱茶,水霧在她眉眼間暈開,濃密睫毛更加根根分明。 冷場了。 陳嘉效盯著對面的女人,腦海里不自控想起剛才在地下停車場看到的一幕,潮濕陰涼和此刻明亮溫暖的環境處處割裂,他很久沒產生要瘋狂探究一件事到底的執著。 她明明已經到了,卻沒有立馬上去,而她的丈夫撒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