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滿地眨了眨眼，一副懶得和我吵的表情?；秀遍g我覺得她還和以前一樣，愛跟我斗嘴，轉一轉黑眼珠，下一秒就要湊到我耳邊說一些古靈精怪的玩笑話。

    然而淺色的病服穿在她身上明顯寬松許多，她的脖子上都掉了層rou，轉動時能看到薄薄的皮膚扒在血管與骨頭上。

    第88章

    我們度過了有生以來最安靜的春節，沒有mama頤指氣使地指揮池巖打掃衛生、切水果。夜里從醫院回到家，我甚至不敢從他們的臥房前走過，我怕聽到爸爸在里面哭。

    三人躲進兩間臥室，客廳里沒有人開燈。

    貼著窗花的陽臺被黑夜籠罩，窗花變成了一個個黑色的鏤空圓。

    池巖獨自在主臥，我不知道過去一個月他都怎樣度過夜晚，那里貼著他和mama的結婚照，記錄著她更為年輕、健康的時刻，睜開眼就會看見。

    我和池易暄背對著背睡在我們臥房的單人床上。我失眠了，他也是，過了一會兒聽見背后傳來窸窣的動靜，床墊凹陷下去，他坐起身來，手輕輕搭在我的肩膀，彎下身來看我。

    他問我：“還好嗎？”

    我不答話，將臉埋進枕頭。我覺得自己在做一個冗長的噩夢，從噩夢中醒來的方法很簡單：殺死我自己，就會醒過來。枕頭堵住了我的嘴與鼻孔，我止住呼吸，一只溫熱的手卻探了過來，探進我與枕頭之間。

    池易暄摸索著我的下巴、臉頰、與眼皮，他摸到我濕透了的臉，傾下身來抱住我，哽咽著說：“mama是有福氣的人，這不是絕癥，能治好的?！?/br>
    “哥，我現在滿腦子都是醫生說：‘大多數患者能夠緩解五年以上’。哥，五年以后我才三十歲，如果我沒有mama了該怎么辦？”

    “不會的?！彼昧Ρё∥?，整個人朝我傾倒過來，幾乎將自己的重量都壓在我身上。

    好像他這樣壓住我，我才能緩解急促的喘息，可是我發覺他也在顫抖，喘氣聲斷續，好似在抽泣。

    我從床上爬起身，心慌意亂：“哥、哥……你別傷心?！?/br>
    我學著他，在黑暗中摸索著他的輪廓，摸到他濕潤的眼角，這回換我抱住了他。

    他的心臟敲擊著我的胸膛。我知道他也害怕得不得了。

    ·

    第二天一早我們就開車去了醫院。今天姨媽們都來了，幾個姨媽圍在病床前抹眼淚，池巖紅了眼眶，不想在mama面前落淚，于是獨自出了病房。

    mama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聽姨媽們說以前她在家里最受寵，小時候去上學一定要jiejie們陪同才行。

    現在她們卻變成了愛哭的小孩，是mama在安慰她們。

    我給她們遞去紙巾：“mama是有福氣的人，有我們陪著，一定可以渡過難關?！?/br>
    我朝池易暄使了個眼色，他便取下肩上的書包，從里面拿出我們從家里帶出來的幾本相冊集、小說，放到床頭的矮柜上。

    “媽，如果你感到無聊的話，可以看看這些消磨時間?！背匾钻颜f著又從書包里掏出一個手機支架，擰好固定用的螺絲后，擺在她手邊，“我們知道你最近在做自媒體……”

    “哎呀，什么自媒體？就是隨便拍拍……”mama不好意思地笑了。

    池易暄跟著笑了笑，教她如何使用：“這個支架能擺在床頭柜上，也能夾在欄桿上?！彼麨閙ama演示起來，“你看，伸縮自如，你想躺著拍還是坐著拍，都可以?！?/br>
    mama聚精會神地聽著。我偷偷把姨媽們叫到一邊，讓她們不要再在mama面前流淚了。病人的心情對恢復十分重要，這是醫生說的。

    姨媽們連連應聲，擦干眼淚，又憂心忡忡地問我：“小水什么時候能出院??？”

    小水是姨媽們對mama的愛稱。mama的名字里有兩個三點水的偏旁，外婆給她取名時，希望她上善若水任方圓。

    “化療預計有6到7個療程，每次住院一個月，然后可以回家休息一段時間，再住院進行下一次化療?！?/br>
    二姨媽紅了眼眶：“得住那么久的院??！”

    “化療結束就好了！沒有關系的，小水的身體一直都很好，這次也不會有什么事?！贝笠虌屚爝^她的手臂，輕拍著她的背。

    池易暄招呼我們過去，“mama剛更新了軟件，說要用一用新出的濾鏡，我們來拍個視頻吧！”

    姨媽們一聽就擁到病床邊，將mama圍在中間，朝鏡頭比起勝利的手勢，嘴上不斷說著：“勝利！我們會勝利！”

    今天mama的精神狀態比昨天要好，池易暄帶過來的飯菜她都吃了個干凈，一邊舔嘴角一邊沖他豎大拇指。

    下午醫生來給她做骨髓穿刺，她在那之前將姨媽們趕回家，不想她們看見。我看到醫生推著一車的醫療器械過來，不自覺站得遠了些。

    mama是怕疼的人，冬天被靜電打到手也要大呼小叫，做穿刺時卻一聲不吭。粗大的針頭穿透皮膚、刺進骨頭，她臉色慘白，緊緊咬住下唇，雙肩無法自控地發起抖來。

    我看不下去，好像那銀針也扎進了我的血rou，偏過頭不忍去看，卻能聽見她從喉嚨深處擠出幾聲痛苦的悶哼。

    我做不到，轉身離開了。是哥哥和爸爸陪mama做完了穿刺。

    ·

    春節很快就結束了，每年都期盼它再久一些，今年尤其。池易暄向公司多請了兩周的假，mama知道后強烈要求他回去，他安慰她說請都請了，而且這是他積攢的年假，本來就是他們打工人的福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