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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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5章 離魂癥 蠟淚滴盡, 燭光已熄,窗外白茫茫的,不知是雪光還是晨光。 蘭苕腳步匆匆, 領了一個手提木匣的人徑直來到臥房床榻前,此人四十來歲年紀, 瘦長臉, 穿一身蘆灰色水田紋夾棉長袍, 正是擅長婦幼科的太醫博士昝殷之。 彼時,蜜黃色紗帳低垂, 蒙炎正坐在床沿上。 昝殷之屈膝跪地,拱手一禮, “拜見大將軍?!?/br> 蒙炎立時便道:“快快請起,診病要緊,不可耽擱。我夫人于昨夜子時生下孩子便昏迷不醒, 我為其把脈,脈象雖虛弱, 卻平穩, 本不該如此,特請昝博士重診?!?/br> 九畹搬來繡墩放在靠近床頭的位置, 隨即屏息凝神退避一旁。 昝殷之聽出蒙炎語速中的急切之意, 也不扭捏作態, 起身坐了,蒙炎便將半面紗帳挑起掛在玉勾上,又將荔水遙的手從繡被中摸出,放在脈枕上, “您請?!?/br> 昝殷之并不敢亂看,垂著眼望過去, 便見一只仿若冰肌玉骨凝成的手,指尖粉白,不染纖塵,他猶豫了一瞬,還是提醒道:“大將軍,覆上一張錦帕也可?!?/br> “不必,這樣診斷的更清楚?!?/br> 昝殷之便不再多想,探出三根手指摸向荔水遙的脈搏,一霎,屋內寂靜的落針可聞。 約莫一刻鐘后,昝殷之面上浮現疑惑之色,覷著蒙炎的臉色,低聲道:“大將軍,您診斷的脈象沒有錯,而且,依昝某多年經驗,產婦的脈象大抵如此,養上一個來月就會慢慢恢復,昝某摸著夫人的脈息是向好的,比大多數產婦還強些,似有外力強勢補足了一股氣血一般,依此脈象來看,夫人更像是、是……” “像熟睡了?!?/br> 昝殷之訕笑。 “這正是我請你來重診的原因,我夫人很像是熟睡了,但是叫不醒?!?/br> 昝殷之心想,大將軍身當重任,不可能拿我這等小小的太醫博士戲弄,更不可能用自己的夫人,可見是確有其事,便擺正心態,肅然道:“請大將軍容昝某一觀夫人氣色?!?/br> “您請?!?/br> 昝殷之定睛看去,一眼便被攝去了心神,想他出入宮廷,也見過不少皇女宮妃,竟沒有勝過的,嬌艷二字似專為她而設,似朝露桃花。 蒙炎將紗帳放下,冷聲道:“如何,可有論斷?” 昝殷之心頭惴惴,連忙低下頭,拱手道:“夫人面白唇紅,呼吸均勻,神態祥和,這……就是熟睡的樣子。大將軍倘若舍得,昝某想用銀針刺激夫人的痛xue,可否?” 蒙炎輕輕撫弄了一下荔水遙的手腕,點了下頭,“可?!?/br> 少頃,昝殷之額上沁出一層冷汗,將銀針收起,就道:“大將軍,昝某無能,委實診不出夫人所患何病,請、請大將軍另請高明?!?/br> 說罷,將脈枕收起,抱緊自己的醫用匣子,腳尖朝外就想脫身而去。 蒙炎捏住自己胳膊上的傷口,強迫自己冷靜、理智,冷冷道:“我早打聽過,你是太醫署里頭最擅婦幼科的,我請你在我府上多住幾日,一人計短,二人計長,你再想想可曾遇到過這種疑難之癥,你放心,我也算半個醫士,無論如何都不會牽連你的性命?!?/br> 昝殷之自知今日是走不脫了,又得了蒙炎這句保證,心下稍安,把匣子放在自己腳邊,蹙著眉仔細斟酌起來。 “大將軍,昝某自問醫術尚可,依經驗看,無論是夫人的脈象還是身子都沒有病癥,既如此,昝某就想到,我們太醫署設有咒禁科,平素昝某對咒禁科是嗤之以鼻的,也從不打交道,但今日面診了夫人之后,昝某解釋不清,不得不往這方面去推測了。咒禁科有咒禁博士,大將軍不防也請來一試?” 所謂咒禁科,便是以咒禁祓除邪魅治病的醫科,依據的是出自《千金翼方》中的二十二篇禁經。 且不論這禁經能不能治病,經他一說,蒙炎已是醍醐灌頂。 其一,他師父就是道士,他跟隨師父云游四方時也沒少見一些解釋不清的奇事怪病, 其二,他與遙兒皆是重生之人,既然身子上沒有病癥,又叫不醒,難不成、難不成遙兒的魂魄不在身子里了? 離魂?離魂?! “昝博士可聽過離魂癥?” 昝殷之猛地點頭,面露喜色,“離魂癥,古已有之,這就對得上了,還請大將軍去請咒禁博士,那是他們的本職?!?/br> 蒙炎有了希望,身上煞氣卸去一半,說話語氣也溫和許多,“來人,請昝博士到前院大花廳暫歇,好酒好菜招待著?!?/br> “還、還不能走嗎?沒我的事兒了啊?!?/br> 蒙炎不理他,環首已是走了進來。 “再去請一位咒禁博士進府?!?/br> “是?!杯h首態度溫和的看向昝殷之,“請昝博士隨我來?!?/br> “好、好吧?!?/br> · 大雪過后,方寸山上白茫茫的,太上觀觀門半掩,正殿的窗戶和門都掛上了打著補丁的青灰色綿簾子。 殿內,三臺神君神像被擦拭的干干凈凈,中臺司空星君坐騎臥龍龍頭處擺著一個大海碗,裝著半碗香油,一根燈芯浸在里頭,燃著小火苗,碗沿處不知何時多了一條裂縫。 彼時,殿中那四足兩耳銅鼎被當做了火爐子使,上邊架起了鐵鍋,正在咕嘟咕嘟熬著草藥,下邊鋪著灰撲撲的被褥,正有一個小道童睡在里頭,小臉潮紅,呼吸粗重,伴有喉鳴聲。 旁邊蒲團上盤腿坐著一個老道士,道袍打著補丁,胡子拉碴的,正守著一個豁口陶盆扯面片。 這時,妙有背著一捆柴火進了觀,把柴火往廊檐下一放就興沖沖的跑進殿,“師父,出怪事了,咱后山有座小破院子里頭不是有一棵大桃樹嗎,這寒天凍地的,它開花了,滿樹都是花啊,粉白|粉白的,忒煞好看?!?/br> “你出去一趟被雪光閃著眼了不成,這大雪天誰家桃樹開花啊?!?/br> “真事,師父不信,咱們這就一塊看去?!?/br> 這時,神座上傳來“咔嚓”一聲,隨即香油起火,油流到哪里,火燒到哪里。 妙有驚呼,“著火了!” 老道士反應快,抄起屁股底下的蒲團就往火上砸。 妙有見狀,脫下身上的破棉襖就蓋了上去,將火油與空氣一隔絕,總算是把火撲滅了。 “哎呀,不好,這可是那位夫人每月五兩在咱們這點的長明燈?!泵钣信跗鹆殉蓛砂氲耐肫?,內疚的道:“想是咱這殿里頭還是太冷了,不僅小師弟凍病了,也把善信的長明燈凍裂了,下個月十五,人家來送月例,還得老實跟人家說明白才是?!?/br> 香油流到供神的香案上,把本就破舊的香案又給添了一片焦黑。 老道士拿妙有的破棉襖盡量擦干凈,忽然老眼一亮,道:“正愁去哪兒弄點錢給你小師弟抓藥呢,那位鎮國公夫人的長明燈裂了,這是不祥的兆頭啊,這不就是要錢的名頭嗎。走,收拾包袱,咱們背上你小師弟下山化緣去!” 妙有頓時也跟著嘿嘿笑起來,“阿彌陀佛,化緣去!” 老道士一巴掌糊他后腦勺上,“禿驢才說阿彌陀佛?!?/br> 妙有捂著后腦勺,笑嘻嘻道:“福生無量天尊,禿驢才化緣呢?!?/br> “一樣一樣?!崩系朗堪焉砩蟝untang的小徒弟背起來,催著道:“快走快走,晚一點你小師弟就燒死了?!?/br> · 自荔水遙產子已過去了三日。 太醫署咒禁科的博士幾乎都被蒙炎抓了來,可這些人把禁經二十二篇都誦爛了,一點用都沒有。 便有人出主意說既是離魂,不如請道士打醮,和尚念經試試。 蒙炎當即請來一百零八位和尚,九九八十一位道士,在正院分成左右兩堆,左邊的道士打醮,右邊的和尚念經。 春暉堂上,劉嬋娟聽著從正院傳來的經聲道韻,滿面愁容。 蒙武望著睡在搖床上的小孫兒也是連聲嘆氣。 蒙玉珠哭道:“阿娘,生孩子怎么會把魂兒生掉了呢,嫂子會醒過來的吧,都三天了?!?/br> “不許哭,不吉利!”劉嬋娟呵斥。 蒙炙抓著腦袋道:“咱能幫上什么忙呢?眼見著大哥那臉越來越嚇人了,眼睛里頭都是血絲,早上我去送飯,大哥守在嫂子床頭猛地睜開眼睛,我還以為大哥要殺了我呢,差點把我嚇尿了?!?/br> 這時魯王荔紅枝一起走了進來,荔紅枝一臉的驚魂未定,“可不是,那是我親meimei,在你家生孩子出了事兒,我做jiejie的看一眼是死是活總行吧,他讓我滾?!?/br> 劉嬋娟連忙道:“親家姨姐,你別和他一般見識,這會兒他也失了魂了,待兒媳婦醒過來,他就好了?!?/br> 荔紅枝走到搖床邊上,往襁褓里一看,就嘆氣道:“好個粉雕玉琢的小郎君,不愧是荔四生的?!?/br> 劉嬋娟禁不住笑,“眼睛鼻子像兒媳婦,眉毛嘴巴都像大郎,脾性也像大郎,除了才降生時哭了一陣,到現在就沒哭過,餓了就裹嘴兒,尿了就哼唧,大眼睛骨碌碌的轉,似漏喝了孟婆湯似的,十足的有靈性?!?/br> 這時仆婦來報,“老夫人,門上來了一老兩小三個破衣爛衫的道士,說是特來告訴,咱們家夫人在他們道觀點的長明燈裂了,恐是不祥的征兆?!?/br> 頓時,在座眾人都靜了下來。 荔紅枝立時便道:“還等什么,快請進來!滿府里道士和尚站不下,蒙鎮國已是瘋了,不差外頭那三個,死馬當活馬醫吧?!?/br> 第066章 債主 正院里頭, 道士和尚比著賽似的,經聲道韻此起彼伏,聲震云霄。 廳上坐著衣衫襤褸, 乞丐似的一師二徒,師父五十來歲, 臉上胡須亂蓬蓬的, 像年畫上的鐘馗, 一個胖徒弟,大冬月里只穿著一件青灰色的道袍, 正直勾勾的盯著茶桌上擺的糯米紅豆糕,一個瘦徒弟, 正被師父抱在懷里,臉色潮紅,呈昏迷之狀, 顯見是正在發高熱。 蒙炎獨坐榻上,充斥血絲的雙目死盯著那老道士, “你是方寸山太上觀的觀主?道號叫什么?” 老道士臉上頓時有了表情, 鐘馗似的長相,頑童似的笑容, “貧道乾坤道人?!?/br> “乾坤二字, 一般道人可不敢用, 想必您是有大本事的,何況是你們師徒主動找上門來的?!泵裳淄鴶[在自己面前的兩半碗片,露出一抹滲人的笑,“我夫人曾親自前往你們道觀, 想必你們道觀與她是有淵源的,這會兒你們又說, 她點的長明燈裂了,是不祥的征兆,也對得上,那就說出一個解決之法,倘若我夫人能醒來,你們太上觀從此就是我鎮國公府供奉的家觀,必讓你們從此衣食無憂,倘若你們給出的法子沒用,少不得我用這兩半碗片子送你們去見道祖?!?/br> 妙有的小胖臉頓時一白,聽著妙善粗重不暢的喘息聲,舔了舔嘴。 乾坤道人卻笑道:“今年的冬天太冷了,貧道還以為懷里這小徒弟的命數終究是到了,不曾想,有此機緣,倘若尊夫人得的是身體上的疑難病癥,貧道沒法子可想,在那邊見貴府老夫人的時候就說實話了,可巧,尊夫人得的是離魂癥,貧道這里還真有解決之法。妙有,把祖師傳下來的那本手書游記拿出來?!?/br> 他們師徒全都下山來,自是要把家當都帶上的。 妙有當即把手伸進破包袱掏了掏,掏出一個用油紙包著的東西,打開來就是一本泛黃的手書。 乾坤道人拿著書翻了翻,翻找到記載了引魂湯的那一頁,笑道:“我們這一脈道門,只傳承下來這一本祖師的手書游記,當中記載了一個引魂湯的道方,所需藥材都是尋??傻玫?,只藥引子難求,需摯愛離魂之人的心頭血三滴,三碗水熬成小半碗,于子時喂給離魂之人,長喚其名,至雞鳴之時,倘若能醒來便成了,倘若不能,那魂便是迷失了,或是投胎去了,再尋不得?!?/br> 蒙炎坐在那里沒動,冷扯了一下嘴角,“胡言亂語!環首,帶他們下去,給他們沐浴更衣,且讓他們吃飽穿暖,等著?!?/br> 乾坤道人望著蒙炎,又笑道:“貧道師徒三人等著便是,只是貧道這小徒弟等不得了,求大將軍給請個郎中看看?!?/br> “可?!?/br> 環首便道:“前院大花廳上正有好些郎中閑著呢,隨我來吧?!?/br> “手書留下?!?/br> “大將軍用完了且記得還給貧道,師門傳承不能有失?!鼻さ廊穗S手把泛黃的手書放在了茶桌上,抱起妙善就隨著環首出去了。 這邊師徒三個被領出正院,那邊春暉堂就得了消息。 劉嬋娟雙手合十念了三聲“阿彌陀佛”,“虧得大郎還沒真瘋了,哪來的三個大騙子,不說別的,只說這心頭血怎么取,難不成把胸膛剖開,心臟捧出來,辨出個頭尾再下刀子不成?!?/br> 荔紅枝看著睜開眼的小外甥,撇了下嘴沒言語。 魯王覷著荔紅枝的神色,寬慰道:“大娘說的是,兄長不也說他們是胡說八道嗎,何況兄長也是道門中人,似這種道方兄長一眼就能辨真假,還讓環首給他們吃飽穿暖,不過是看他們師徒可憐罷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