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節
容娡親歷過追捧與遺棄,自此看破人性,頭腦一直都很清醒。 連血脈相連的至親,都能置她于不顧之地,可見人心不過如此。 世人多利己,各司其職,各謀其利。 究其一生,到死也在追逐權勢名利。 她也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個,免不了落俗,一直以來,都只想謀個安穩的去處,求得安身立命。 天底下哪有那樣的好事,哪會有人,因為虛無縹緲的情愛,便既會心甘情愿為她奉上一切,也甘愿為她放棄所擁有的一切。 愛她愛的入骨,甚至不惜以命相護。 可謝玹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可他謝玹,就是做到了。 第104章 皈依(修) 賀蘭錚伏誅后, 江東失陷的城池一一收復。 鄰近巍軍營地的丹陽郡,臨山傍水,郡中有恬靜清幽的槃桓山, 適宜人修養,隱士眾多。 將毒引到體內后, 隨著毒性侵入, 謝玹身體每況愈下。為防容娡窺覺端倪, 他便搬進山中的云榕寺養傷。 槃桓山與世隔絕, 昨夜下了一場濛濛的細雨, 晨起時, 山嵐疊嶂, 杳靄空蒙。 屋舍里外,透著一股青草味兒的潮濕氣息。 靜曇端著熬好的湯藥,走進青檀院時,聽到從前容娡住過的那間房內,傳出一陣壓抑的咳聲。 謝玹并未歇在自己的禪舍里,思及此,靜曇心神一凜, 當即加快腳步, 推門而入。 咳聲在門響的那一瞬停了。 謝玹一身霜色緩帶輕裘, 端坐在靠窗的案前,側臉清峻, 神色如常, 睫羽垂覆, 正翻看著案上的經書。 有春光自支摘窗灑進來, 映亮他過于蒼白、但仍不失雅凈秀麗的一張面龐。 靜曇見狀,腳步一頓, 心神稍定,恭聲道:“君上?!?/br> 這一聲落下后,謝玹才不緊不慢地掀起眼簾,朝靜曇看來。眼若點漆,面容清和,畫中人似的端坐著,仿佛方才咳得那樣劇烈的人不是他。 靜曇明白他面上這般風輕云淡,是為了不讓旁人擔憂自己,當即心中酸澀不已。 謝玹清沉的目光朝他望過來,面上若有所思。 靜曇心下一凜,收斂心神,將藥碗擱到他面前。 “君上,白蔻來了信,說容娘子知曉您在此處,執意要前來?!?/br> 謝玹正在翻書頁的長指一僵,神情也不復方才的從容:“她……知道了?” 靜曇搖頭,“娘子還不知道,只是鬧著要見您,興許是想您想的緊了?!?/br> 謝玹眼中暈開一點笑意,神情略顯無奈,搖頭嘆息。 “你們攔不住她,她若想來,便由她來罷?!?/br> 靜曇抓抓后腦勺,不大好意思地訕笑:“我等確實攔不住娘子,人已經在路上了?!?/br> 謝玹眼中笑意更甚,垂眉斂目,長指攏著廣袖的袖口,端起藥碗,一飲而盡。 窗前栽種著一棵梨樹,滿樹梨花開的正盛。春風微漾,有一片梨花瓣打飐兒飛入支摘窗中,顫悠悠落在謝玹手中的經卷上,幽香混著淡淡的水漬,在紙上緩緩暈開。 靜曇覷著謝玹的神色,斟酌道:“可是您身上的傷,若是教容娘子得知……” 謝玹注視著經卷,目光清沉而雋永,似是在思索,聽了這話后,久久不語。 “遲早會知曉,能瞞幾日是幾日。你去將仡濮先生備下的藥熬了,我服下且撐幾日?!?/br> 仡濮先生正是為謝玹剖心引毒的那名蠱師,他開下的藥,能短期壓住蠱中毒性,使中毒人與常人無異。代價是極為損害身體,每服用一回,便要減去許多壽數。 上回容娡醒來時,謝玹為了不在她面前露出破綻,提前飲下了藥。那時他剛歷經剖心之痛,身體撐不住,隔日便毒發吐了血,此后情況兇險萬分,身體每況愈下,險些去了半條命,直把魏學益氣得指著他的鼻子罵。 靜曇心中大駭,臉色變得極差,有意制止。 然而抬眼看向謝玹時,卻見他雙眸沉靜,面上神情不容置疑,心知勸不動他,暗自嘆息一聲,只好依言去熬藥。 待靜曇離開后,謝玹看向書頁間的那片花瓣,睫羽垂覆,陷入沉思。 回想前半生,他自幼便被教導心懷天下,端方自持。 冷血寡情,算無遺策,從未心軟。 唯一的失算,便是讓容娡入了他的心,動了他的念。 由著她,以并不高明的引誘,擠入他循規蹈矩的人生。 將他拖入世間無數俗人沉淪的情海里,令他心中生出貪嗔癡的虛妄念,墜入她編織出的情網,再難以將她割舍。 可如今歷經生死,步步走來,從頭再看,卻是甘之如殆,心甘情愿。 若沒有容娡,這人間將了無生趣,他實在是無法忍受她不在身邊。 無論如何,他都想讓容娡好好活著……哪怕自己去赴死。 —— 容娡這次重回丹陽郡,才知道她當年為了躲流民爬上的那座山,叫做槃桓山。 當年她一心撲在謝玹身上,成天算計著要得到他的人,根本無暇留意旁的東西。 而今得償所愿,故地重返,自是萬般滋味浮上心間。 近來戰事頻繁,原本香火旺盛的云榕寺,如今人跡寥寥,容娡乘馬車上山時,一路上沒遇見幾個香客。 山下草木葳蕤,枝梢樹葉上朝露晶瑩。 晨風陣陣,車簾輕晃,容娡素手撫開帷帳,走下馬車,身上的裙裾被風吹的泛起一道道漣漪。 容娡走了幾步,在白芷的陪同下,站在通往寺中的長階前,思忖一瞬,偏頭對白芷道:“我們下車,走上山罷?!?/br> 白芷順著她的視線看了一眼,不解道:“娘子?” 一步一步,邁上石階,往往是有求于神佛的虔誠信徒才會做的事,容娡并不是一個會將希望寄托于虛無縹緲的神佛的人,白芷一時沒太明白她為何要這樣做。 容娡側目看向她,神色溫和,說話的語氣卻很堅定。 “我知道。只是……我總得為他做些什么。就當是祈福罷?!?/br> 白芷啞然失聲,覷著容娡的神情,當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心里一陣難受。 她用力點點頭,拋下馬車,陪著容娡,一同踩著石階往山上走。 長階三千,漫漫無邊。 不知過了多久,她們到寺里時,天氣晴朗,青山遠黛,春風和暢。 容娡問過靜曇,在寺中的祈愿樹下尋到謝玹。 她停住腳步,怔怔地看著他。 這個她心心念念的男人,卸下肅殺的玄甲,換上霜色的寬衣博帶,雋長的身形,宛若簪星曳月,與佛寺清雅幽靜的環境融作一體,卻又格外凸顯。 仿若天地間所有的華光,皆凝集在他一人身上,一下子便攫取了容娡所有的視線。 容娡來到時,謝玹正背對著她,往樹上系著許愿牌。 系完后,他轉身看見她,面容明凈,未見病容。 這人似是對她的到來早有預料,神情沒有半分意外。 “你來了?!?/br> 容娡眼睫輕輕一顫,心下一陣陣泛酸,難受的厲害。 她忍住情緒看,慢慢邁步走向他。 “我好想你?!彼亲?,眼眶中淚花打轉,雙臂張開,比劃出一個很大的形狀,“很想很想?!?/br> 謝玹的瞳仁劇烈地晃動起來。 容娡走到他身畔,幾乎不用看,便知他許了什么心愿。 但她還是抬頭看了過去。 新掛上的那個祈愿牌上寫著:“容姣姣長命百歲,歲歲平安?!?/br> 耳邊同時響起他清磁的嗓音:“愿我的姣姣,逢兇化吉,歲歲安康?!?/br> 容娡眼中蓄著的淚當即便落下來了。 她轉頭去看謝玹,淚眼婆娑,視線里一片模糊,看不清他的臉,只能感覺他冰涼的指腹劃過她的眼尾,輕柔地拭去她的淚。 “若是做了皇后,還如這般孩子氣的愛哭,”謝玹略顯無奈的嘆道,“那可真是讓禮官貽笑大方了?!?/br> 他的手指很冰、很涼,冰的她的肌膚上泛起一陣陣戰栗。 容娡知道他這是在為她鋪好日后的路,心中鈍痛,眼淚無法遏止地落得更兇。 一見到謝玹,她便控制不住,連帶著佯作不知他中毒的偽裝,都維持不下去了。 見狀,謝玹神情微頓,只好用袖口給她拭淚,垂眉斂目,語氣似嘆非嘆:“這么多眼淚?!?/br> 容娡不知他從她的反應中瞧出什么沒有,總歸她從前也愛哭,索性也不忍了,惡狠狠地扯著他的袖子擦眼淚,哽咽道: “要做皇后,也只能做你一人的皇后。我容月姣素來眼高于頂,只會愛慕這世間最出色的男子,旁人皆不及你好,可入不了我的眼?!?/br> 謝玹的動作頓住了。 他整個人宛若被施了定身術一般,僵在原地。 淚珠不斷從容娡的眼中掉下來,她看不到他的神情,只好去抓他冰涼的手。 抓住了,便狠狠地握住,像是怎么都不愿松手,哪怕他的手冰冷而毫無溫度。 謝玹遲鈍了一瞬,乍然回神,用力反握住她溫軟的手,牢牢回握住。 即便如此,他仍控制住了力氣,將手勁控制在不會傷到容娡的范圍內。 容娡察覺到,越發淚如泉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