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節
明月臺露天而建,寒風裹挾著雪粒,冰冷刺骨,不宜再待下去。 謝玹將一旁斗篷上的積雪抖落,披在容娡身上,二人攜手同行,從另一側避風的階梯走下明月臺。 才走到臺下,謝玹忽然腳步一頓,側身將容娡擋在身后。 容娡疑惑抬頭,順著他的視線看去,望見風雪中一個意想不到的身影。 “——賀蘭錚?” 幾名親衛佇立在不遠處,攔去了他們的退路,而賀蘭錚一襲白色錦袍,被親衛簇擁著,幾乎要與漫天的雪融在一起。 聽見容娡喚他,他頷首回禮,視線在她秾麗的臉上停留一瞬,轉而看向謝玹。 他帶著笑打量謝玹:“我是該叫你國師,還是該稱呼你為……皇兄?” 謝玹沒有出聲,一手護著容娡,另一手按在霽雪劍上,沉靜地望向他,眸光淡漠,眼底隱有審視的銳色。 賀蘭錚面上笑意加深:“皇兄不必如此防備臣弟。敗局已定,縱我有通天之能,也是無力回天?!?/br> 容娡看著他那笑容,心下莫名有些不適,眼皮也驀地跳了起來。 她沒由來的不安,想拉著謝玹轉頭就走,但見謝玹沒動,猶豫了下,壓下心頭不適,凝神繼續聽他們的談話。 稍微一想,便能想通謝玹為何沉住氣不動。 建安郡是賀蘭錚的據地,他兵敗如山,卻氣定神閑,身邊又跟著親衛,保不齊會設埋伏。謝玹若是孤身一人自然可輕易脫身,可他身后有容娡,難免要顧及她,不若同賀蘭錚相峙,靜待座下兵衛趕來。 便聽賀蘭錚繼續道:“臣弟年幼時,曾有幸得見皇兄儀容?;市譁Y清玉絜,高山仰止,是我等的標榜。那時我便暗中想,日后我也想成為你那樣的人,受萬人敬仰?!?/br> 容娡聽得滿腹疑惑,不明白此人為何要跑來說一堆莫名其妙的話,愈發提高警惕。 賀蘭錚似是陷入某種回憶,安靜片刻,才又緩聲道:“臣弟此番前來,是同皇兄辭行?!?/br> 謝玹終于開口了,嗓音溫淡,“你不會活著離開?!?/br> 他的聲音并未刻意放大,語氣很平靜。 可這幾字落下后,卻似被冷氣驟然浸透,凝成一把薄薄、冷戾的冰劍,殺氣四溢,懸在賀蘭錚頭頂,宣判了他的死刑。 兩個身高腿長的男人,隔著幾步的距離,遙遙對峙,各懷心思。 “是么?”賀蘭錚低喃,仿佛聽到什么有趣的事似的,驀地笑彎了眼,“——你也是?!?/br> 話音落下,他的神情驟然變得晦暗。 下一瞬,親衛齊動,拔劍朝謝玹攻來。謝玹神情一凜,霽雪劍出鞘,與他們交手,劍光紛亂交織。 與此同時,容娡打起十二萬分精神,警敏地察覺到身后的長階上,似乎有人在靠近,速度極快。 她余光瞥見一道陰狠的寒光刺向謝玹毫無防備的后心,來不及多想,身體快過大腦,本能地撲過去替他擋下。 利刃劃開衣裳,刺入容娡的肩。 好巧不巧,位置與當年容娡弄巧成拙、替謝玹擋下的那一劍幾乎是同一處。 只不過,當年是裝模作樣,如今是真心實意。 在短劍刺過來的那一瞬,她終于,看破了自己的心意。 ——她不是有點喜歡謝玹。 而是很喜歡,很喜歡謝玹。 早在很久很久以前,早在他們的第一次見面,情意便在心房深處埋下了一棵種子。只是她不愿承認,也不愿去發覺。 看見他的第一眼,她就覺得自己與他會有一段緣。 到如今,驀然回首,方覺情意已長成參天大樹,深深植根于她的內心深處。 謝玹堅定的選擇了她這么多次,她理應也該為他做些什么來彌補。 偷襲者見刺中的是她,極快地收了力道。 傷口并不深,也沒傷到要害,只淺淺劃破皮rou, 但容娡還是不由得“嘶”地吸了口涼氣。 不遠處,將這一切收入眼底的賀蘭錚,驀地失聲大喊:“住手!” 聲音驚慌,幾近顫抖。 電光火石間,謝玹殺退親衛,旋身劃開那偷襲者的喉嚨,一把扶住容娡,用手去捂她的傷處,聲線微微不穩:“沒事罷?” 刺傷容娡的短劍,當啷砸在雪地上。 容娡搖搖頭,想說沒事。 ——然而此時,賀蘭錚卻踉踉蹌蹌的走過來,面色蒼白如紙,聲音瀕臨崩潰:“劍上有毒!” 霽雪劍的劍尖迅速抵在他的咽喉上,謝玹壓著怒氣,眼底狠戾,寒聲道:“交出解藥,饒你一命?!?/br> 賀蘭錚神情倉皇,目露悲色,不住搖頭:“……無藥可解?!?/br> 容娡的心狠狠一沉,當即手腳發軟,幾欲站不住。 她很清楚賀蘭錚對她存有情意,若是有解藥,當不會藏著不拿給她,應該不是在說謊。 傷處隱隱作痛,不知是否是錯覺,似乎痛的更厲害了。 若是以往,哪怕是磕破了點皮,容娡也早已大呼小叫,淚眼漣漣地抱住謝玹撒嬌,讓他哄她了。 但眼下,她明明心里慌得不行,卻苦中作樂的想,賀蘭錚如此狡詐,竟膽敢用無藥可解的毒暗算謝玹,還好她給擋下了。 傷口明明很淺,卻不知怎地,怎么都止不住血。溫熱粘稠的血,浸透謝玹冷白的指縫,周遭的空氣漸漸染上甜腥的血氣。 謝玹死死的攥住劍柄,用力到指節泛白,一貫空凈明淡的臉上,此時出現了一道裂痕,充斥著從未有過的怒火與無措,燒的他的五臟六腑一陣絞痛。 不該將容娡帶來的。 他眼尾泛著猩紅,輕柔的將她攬入懷中,手背上青筋暴起,顫聲道:“姣姣,別怕?!?/br> 聲音顫抖的不成樣子。 這一聲落下。 淚水當即涌上了容娡的眼,模糊了容娡的視線。 驚惶與疼痛如浪濤般涌來,迅速將容娡淹沒,壓著她如溺水的人般喘不上氣。 她的眼前一陣陣發黑,強忍著淚意,勉強勾起一抹笑,想安慰謝玹不用擔心,告訴他自己不害怕。 可尚未出聲,喉間忽然涌出一大股腥甜的血氣,毒性開始發作,來不及說些什么,她便不省人事的昏了過去。 —— 陷入昏睡后,容娡似乎做了一場夢。 夢里,彌漫著無邊無際的大霧,她孤身一人,立在霧中,似乎要往什么地方去。 可霧太大,她迷了路,也不記得自己要去哪里了。 夢境中的容娡,竭盡全力的走啊走,絞盡腦汁的想啊想。 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憶起,她要去找一個人,她要帶他去吃甜香的酥酪。 可是,不知為何,一想到他,她的心口便隱隱作痛。 好奇怪。 那個人是誰呢? 濃霧里的容娡,怎么都想不起來,耐心殆盡,變得焦灼,胸口悶痛不已,忍不住在大霧里橫沖直撞的跑了起來。 可她怎么都跑不出去。 又不知過了多久,濃霧中忽然走來了一群裝束奇怪的人。 他們捆住容娡,說要殺了她祭神。 容娡很害怕,害怕哭出聲,拼命掙動。 混亂之中,她聽到了一個很熟悉的聲音,清磁溫冷,像是從前聽過無數遍一樣。 她聽不清他在說什么,但知道他是在喚她。 聽見這聲音的一霎,容娡忽然記起,她要找的人是誰了。 他叫謝玹。 她要去找謝玹。 境隨心轉,漫天彌漫的大霧里,忽然迸出一道極其耀目的金光,劈開無邊無際的混沌。 霧氣驟然朝四面八方退去,容娡腳下一空,迅速下墜,失重的恐懼令她的心高高提起,不由得像個溺水的人般伸臂胡亂抓著。 ——她抓住了一只冰涼的手。 半夢半醒間,有人掰開她的齒關,往她口中灌入難以下咽的藥汁。 耳邊亂嗡嗡的,混著許多她熟悉的不熟悉的聲音,它們似乎在說,要醒了。 容娡從其中分辨出,一個她最想聽到的、最動聽的聲音。 他死死攥住她的手,從喉嚨深處發出低低的呢喃, “說好要同枕共xue,你若膽敢死,我定不會放過你……” “……容姣姣,孤不準你有事……” — 容娡醒來時,外面紛紛揚揚的大雪已經停了。 窗外新雪初霽,晴光正好,鳥雀啾啼。 喉嚨間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腥甜鐵銹味,混雜著一股苦澀的藥味。 她蹙眉,稍微動了動僵硬的身子,只感覺胸口稍微有些悶痛,除此之外并無別的不適之處。 她這一動,伏在榻邊的謝玹立刻被驚動,脊背僵直地繃緊,緩緩抬頭看向她。 動作幅度極輕,連鼻息都屏住了,似是怕驚擾什么。 兩人視線交匯。 他眼眸濕潤,定定地望著她,雪凈的臉上,錯落著壓出的紅痕,鬢邊發絲微亂,整個人不復從前的端方雅正,甚至有幾分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