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節
容娡不動聲色,走到外面后,尋了個空子,猛地推倒身旁的一個仆婦,又踹了旁邊人幾腳,提著裙擺拔腿就跑。 這些人當她是傻子啊。 美其名曰請她去祭天,實則多半是要將她當人牲祭天! 她幼年便經歷過一次這種事,又怎會再被誆騙。 仆婦們始料不及,你擠我我擠你,亂作一團,哎呦叫喚。 容娡鉚足勁往外跑,藏到一座隱蔽的假山后。 府中的侍衛很快被驚動,火光照夜,吵嚷聲喧天,闔府如煮沸的粥般沸騰起來。 天蒙蒙亮時,有一行人搜到假山前。 容娡小心翼翼俯低身子,屏著鼻息,大氣不敢出,胸口因緊張而悶痛。 然而事與愿違,有腳步聲朝假山靠近。 容娡腦中嗡的一聲,心高高提起—— 那腳步聲停在假山前。 旋即容娡聽到一個她無比熟悉的聲音:“此處無人,去旁處搜?!?/br> 容娡一怔。 是父親。 她下意識抬眼,透過假山的縫隙,望見青袍綸巾的父親。 容愈應付著搜查的侍衛,廣袖下的手微動,對她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容娡瞧見了,當即鼻頭一酸,心里因他們棄她離去而生出的怨氣消了大半。 外面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片刻后,容愈一人去而復返。 他繞過假山,拉起容娡,張望片刻,壓低聲音道:“爹爹帶你出城?!?/br> 容娡吸吸鼻子,用力頷首,不疑有他,跟在他身后。 父女二人躲過搜查的侍衛,順利地從側門出府,乘上離開的馬車。 折騰了小半夜,容娡困乏不堪,眼見父親跟著自己上了車,便放心的閉著眼假寐。 馬車軋過濕潤的青石板,發出連綿的吱呀悶響。 不知行了多久,天色大亮時,馬車停了下來。 車廂外人聲喧嘩,似是停在鬧市。 容娡猝然睜開雙眼,狐疑地看向容愈:“不是說要出城么?” 容愈面露愧色,不忍看她,將臉別到一旁。 “阿娡,爹爹對不住你?!?/br> 車一停穩,車簾便被幾個五大三粗的仆婦掀開。 看見她們,容娡立即明白發生了什么,難以置信的看向自己的父親,如墜冰窟:“你騙我?爹爹,你怎么能騙我?” 容愈用力閉了閉眼,側過身子,任由仆婦們上前拖走容娡。 “為父……為父實在是沒有辦法?!彼β晣@氣,神情疲倦,“瘟疫橫行,民怨沸騰,不知是哪里來的方士獻計,說將天命圣女祭祀給上天,即可平息神怒。你兄長被暴起的流民捉去,揚言若圣女不祭天,便要砍殺他。為父是真的沒辦法啊——” 容娡拼命掙扎,聽了他這一番話,怒極反笑:“兄長是你的骨血,難道我便不是嗎?父親,你好狠的心!幼年那次袖手旁觀還不夠,你如今竟能眼睜睜地看著我去祭壇上送死!” 容愈眼神飄忽,支支吾吾:“可……為父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兄長出事……” 容娡一怔,忽地明白了。 不是因為他狠心,而是因為,在他心里,她容娡遠沒有兄長重要。 佩蘭選擇背叛她,也是一樣的道理。 她總是不被選擇的那個。 容娡心口絞痛,雙目通紅,神情似笑非笑。 痛著痛著,她反而冷靜下來,不再掙扎,跟從仆婦們走下馬車。 容愈穩穩地坐在馬車里,抬袖拭淚,注視著容娡,神情悲慟,像是不忍看著自己的骨rou送死。只不過容娡前腳剛下馬車,他后腳便催促馬夫,快馬加鞭的離開了。 容娡看著這一切,心中再無半點悲痛,眼底浮出嘲意,只瞧一眼便收回視線。 明月臺距離出城的城門并不遠,不遠處便是高聳的城墻,這也是為何她并沒有發現異樣。 然而咫尺之距,卻是天壤之別。 她出不去了。 前線戰事激烈,連賀蘭錚這般錦衣玉食的人都去了戰場,想必不用多久,謝玹便能攻進城。 容娡勉勵定下心神,清醒的想。 在謝玹來之前,沒人能救她,她得設法保護好自己。 不知為何,她心中很堅信,謝玹一定會來。 思及此,容娡垂下眼簾,神情愈發乖順。 仆婦們自是十分滿意,七手八腳的圍著她,整理繁瑣的祭神服,在原本的衣裙外又罩上一層琳瑯而奢靡的珠飾。 容娡任由她們擺弄,腦中飛轉,眼角余光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四周。 周圍站滿密密麻麻的侍衛,侍衛之外,擠著數不清的人頭。 ——那是被天災人禍荼毒的流民。 戰火不休,天災不斷,他們被折磨的不成人樣,唯能將希望寄予虛妄的神明。 此時,他們正一臉憤怒的看著容娡,看著不愿獻身于神的她,對她評頭論足、指指點點。 天色陰沉,天幕上堆著濃密的的云翳。寒風颯颯,刀子似的割著人臉。方士與祭司立在高聳的明月臺上,等候容娡這個作為祭品的人牲到來。 容娡身上廣袖的裙裾,在風中獵獵作響。 仆婦給她披上一件斗篷,鉗住她的雙臂,邁向明月臺的階梯。 容娡聽到風中傳來無數漫罵的話語。 鋪天蓋地的罵聲中,有一個聲音格格不入。 軟糯的、奶聲奶氣的,屬于孩童的嗓音:“娘親,這個jiejie做錯了什么?” 她的娘親沒有回答。 容娡不禁默默的想,她做錯了什么呢。 這樣的指責與漫罵,她并不是第一次經歷。 天命圣女,從來都是旁人硬加給她的名號,天災尚可推究于神罰,可人禍并不是她導致的。 僅憑一個生辰八字上的巧合,為何要將生死與罪過盡數算在她頭上? 哪怕今日將她獻祭給上天,也是無濟于事,不會有半分用處。 至多不過求個心安。 她何錯之有?她何罪之有? 蜿蜒的梯臺很快走到盡頭,兩排獻官代替仆婦,將容娡帶到巨大的方鼎前。 方鼎后是高高在上的神位,方鼎兩側,陳列各式玉帛、禮器與樂器。 大祭官將點燃的香插|在方鼎上,低誦幾句高深莫測的梵語,而后遞給容娡一支雀翎制成的翟羽,命她獻跳一支用于祭祀的舞。 這人身上穿著紋路繁復的長袍,與多年前,要將容娡獻給雨神的那名祭官,衣著打扮如出一轍,容娡看著,不由得有些恍惚。 大祭官敲了敲編鐘,催促道:“圣女,請罷?!?/br> 容娡回神。 眼下這種情況,她只能配合,便褪去斗篷,伸手接過翟羽,款款邁步。 烏云攢動,天幕愈發陰沉。 容娡迎著風聲起舞。 高臺上,華服纁裳的女子,拈著翟羽,舞步翩翩。繁復的纁裳,并未限制她的舞姿,反而顯得她的腰肢愈發纖細,身姿愈發曼妙,舞步輕盈靈動,宛若遺世獨立的仙鶴。 潮冷的寒風,吹得她的肌膚泛起一層戰栗。 容娡足尖輕點,翩躚旋轉,裙擺層疊綻放,腰間珠石玲瑯作響。 周遭的景象變得模糊,恍惚間,她的記憶回溯到六歲那年。 那一年,江東大旱,土地顆粒無收。容娡之父容愈初任官職,處處被當地富紳為難. 時興玄學之風,富紳得知,曾有方士言說容娡有天女命格后,蓄意煽動流民,逼容娡去廟中祝禱。 彼時容娡尚年幼,容愈為了不讓富紳抓住自己官職的把柄,任由暴|亂的流民將容娡帶去神廟。 整整三日。 雨一直沒下。 餓急眼的流民,要殺了容娡祭神。 容愈總算無法再坐視不管,命官兵將容娡解救出來。 眾人翹首以盼的雨,終究是沒有落下。 瘋狂的饑民,將一切的過錯都推到年幼的容娡身上,怨恨她,咒罵她。 ——同現在如出一轍。 鼓瑟齊奏,新靡絕麗,洪心駭耳。 容娡的舞姿,在不知不覺間,變得凌厲起來,廣袖被風高高揚起,宛若鳳鳥展翼。 她木然的跳著舞,有些遺憾的想,謝玹似乎,還不曾見過她的舞姿。 謝玹那個醋壇子精,若是得知,她給這么多人跳了舞,卻沒給他跳舞,定然會醋意大發的吧。 他應該會喜歡的她的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