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節
新任國君賀蘭銘伏誅,皇子賀蘭錚兵敗南下,巍國的皇權盡數掌握在謝玹手中。 只是謝玹未曾登基,社稷失守,國無君主,百姓免不了要民心惶惶。 盤踞在洛陽的幾大世家豪族,卻因底蘊深厚,沒有受到多少影響,謝氏一族更是因為謝玹的緣故,絲毫沒有被波及,宅邸中一派祥和安寧,風平浪靜。 謝玹處理完緊要的政務后,將手中瑣事交由魏學益與李復舉處理,抽空回了趟謝府。 此行注定不會順利,他幾經衡量,沒有帶容娡同去,只帶了幾名暗衛隨行。 謝玹進入長房地界時,幾個稚子正圍在學堂附近的一棵桂樹下玩彈棋,談笑聲傳出很遠。 跟著他身后的靜曇目力極佳,一眼便瞧見稚子中眼熟的那個,奇道:“大夫人怎舍得放小郎君出來了?!?/br> 靜曇口中的“小郎君”,是長君謝奕與夫人前些年添的次子、謝玹名義上的胞弟,謝璟,今年不過十二歲。 聞言,謝玹的腳步微頓,往桂花樹下瞥了一眼,看到那個身影后,若有所思,默不作聲地收回視線。 他一向威嚴在外,那幾個稚子瞧見他,難免驚慌失措,神態各異,唯一的相同點便是他們的臉上都帶著些畏懼。 謝璟手忙腳亂的站好,訥訥行禮:“長兄?!?/br> 謝玹應了一聲,沒多說什么,一路走到謝奕處理事務的三省堂。 三省堂門扇緊閉,守在門外的侍者們,遠遠瞧見謝玹如雪松般的身影走近,交頭接耳一陣,連忙低聲向房中的謝奕稟報。 室內沉寂,久無回應。 侍者面面相覷,大氣不敢出一下。 半晌,房門被人大力推開,一道不怒自威的聲音傳出: “跪下!” 第95章 碎玉(修) 與謝奕威嚴的嗓音一同從三省堂扔出的, 還有用紅綢包著的一截碎裂的青玉。 碎玉是半弧形的一塊,像是環狀玉璧的碎片。與紅綢一起砸在地上時,發出丁啷悶響。 謝玹循聲望向那塊碎玉, 目光微微一頓。 他沒有跪下,端直地站著, 腰桿筆挺, 宛若挺立的松竹。 謝奕板著臉自三省堂內走出, 目光冷峻, 臉上并不見怒火, 只有冷肅與威嚴。 這位統領謝氏一族、常年身居高位的長君家主, 一出現在人前, 便有一股無形的威嚴氣息沉沉壓下來,使人不由得挺直身板,不敢有半分放松之態。 謝奕的目光帶著審視,猶如一把銳利的冷劍掃向謝玹:“云玠,你可還記得當年是如何允諾的?” 謝玹恪守這個諾言恪守了十幾年,自然銘記的一清二楚,對答如流:“不問前塵, 不念舊魂, 舍卻余恨, 修養已身,此后入謝氏門, 遵謝氏規, 為謝氏人?!?/br> 謝奕聽罷, 臉色變得復雜, 看著面前自己教養出的芝蘭玉樹,心中起了無名火, 叱道:“既然牢記于心,又如何能做出那種有辱門風的事來!” 謝玹默了一瞬,垂下眼簾:“對不住……父親?!?/br> 二人皆是心知肚明,他們之間并無血緣,因而謝玹甚少這般稱呼謝奕。 謝奕聽到他這一聲“父親”不禁一愣,心情越發復雜,看向謝玹時,目光竟帶上了點懷念之意,像是透過他來追憶什么人。 若非父命難違,他與阿珩為了家族利益,各自婚嫁,阿珩又怎會成為別人之妻。 云玠……本應是他的血脈。 定了定心神,謝奕沉聲問:“為何毀諾?” 謝玹慢慢掀起眼簾,神情平靜,眼底卻微冷,不答反問:“父親從前同我說,十七年前的禍事是因匈奴而起,可我在幽州查到了些證據,父親并未言明實情?!?/br> 視線相觸,謝奕眸光微閃,心道果然。 他嘆息一聲:“云玠,仇恨會蒙蔽人的心智,我不希望你被仇恨所困。你當時年歲尚小,瞞騙你是無奈之舉,哪怕告訴你實情也無濟于事,更會有被賀蘭寅識破你的身份的風險?!?/br> 謝玹不動聲色:“父親殫精竭慮,委實為孩兒、為謝氏一族用心良苦?!?/br> 謝奕聽了這句意味不明的話,眉尖微蹙,鷹隼似的雙眸瞇起。 “篡位勢必要背負千古罵名,事已至此,并非毫無轉圜之地。你當知曉,區區皇室,不過是各大世家推舉出的傀儡,朝堂的實權并不在皇室手中。眼下謝氏為世族之尊,只要你想,云玠,你依舊是謝氏的嫡長公子?!?/br> “你一向行事沉穩,此回實在是太過莽撞、太過心急?!?/br> “孩兒受教?!?/br> 謝玹當然清楚自己有多心急。 他原本并沒打算血刃賀蘭銘父子。 可,只有手握至上權力,才能給容娡想要的,才能將她留在身邊,才能護得住她。 之所以逐權,是為自己,也是為容娡。 謝奕沉默地看著他,不知想到什么,目光忽然一凜,擰眉道:“不對?!?/br> 到底做了十余年的父子,謝奕很快便理清了謝玹行事的蹊蹺:“到幽州后你并無起兵的意思,反而是容娡一入宮,你便匆匆帶兵趕回。云玠,你如實道來,究竟是因何而起兵?” 這次謝玹沒有回答,默然而立。 謝奕從他的沉默中讀出了默認的意味。 他怫然而怒,嗓音因為怒火而拔高:“你……當真是昏了頭!” 冷肅的怒氣當頭壓下,三省堂前的氣氛當即變得壓抑。 旁邊隨侍的侍者戰戰兢兢,跪倒一片。 謝玹微微垂首,神情看似恭敬:“父親息怒?!?/br> 謝奕愈發怒不可遏:“以那女子的出身、地位,如何能與你相配?從前你百般相護,后來又將她囚于明彰院,我已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留下她的性命。你怎該為色所迷、被她迷惑至此,惹出顛覆皇權的大亂子來!” 為色所迷么? 謝玹琢磨著這幾個字,迎著謝奕慍怒的目光,卻忽然極輕的笑了一下,不贊成道: “她無權無勢,只是個柔弱的女子,一切是因我的妄念而起,不該推成她的錯?!?/br> 謝奕氣得說不出話,半晌,拂袖道:“好,好得很。既是你的錯處,且不論其他,你頂著謝氏長公子的身份,身為謝氏族人,便要守謝氏的規矩。戒律堂的長老想來正在前來的路上,你犯下大錯,無可饒恕,當去受罰?!?/br> 靜曇聞言大怒,咬牙切齒地要拔劍:“君上豈是——” “靜曇?!?/br> 謝玹早先料到了眼下的局面,面色不變,悄無聲息地攔住靜曇。 他低垂著眼,濃長的睫羽遮住眼簾,神情顯得有些晦暗不清。 然而長睫之下,他的一雙眼眸,不知何時變得暗如深淵,仿佛不小心觸及他的目光,便會不由自主地跌進去,摔得粉身碎骨。 丟在地上的碎玉,被謝奕命侍者拾起來,遞到謝玹面前。 謝奕冷聲道:“莫要忘了,玉璧之主,是替你而死!你收著它,留作提醒?!?/br> 謝玹看向那枚碎玉,不知想到什么,極其緩慢地眨了下眼,伸手接過,溫聲道:“是?!?/br> —— 謝玹處理政務時并不避著容娡,很多時候都縱容她留在議政殿。 近幾日夜里,謝玹總要纏著她不放,容娡被折騰的狠了,睡得不大好。有時犯了困,會歇在議政殿的軟榻上小睡。 因而,早在謝玹與李復舉商議回謝府之事時,窩在屏風后小睡的容娡,便將他們的話聽了個大概。 待其余人一走,容娡眼眸微動,心里打起了算盤,慢吞吞地挪下榻,伸手環住謝玹的脖頸,偎在他懷里,央著他帶自己同去。 她才睡醒,說話時鼻音很重,嗓音軟濃。 像是在撒嬌。 謝玹攬住她的腰,垂眸看向面前鋪陳的紙張,沉默許久,最后搖了搖頭,沒同意。 容娡原本心懷希冀,見狀,有點兒不高興。 她又嬌聲軟語地央求他好一陣,謝玹依舊態度堅決,只搖頭道:“此回不行?!?/br> 容娡心中當即就來了火,氣沖沖的推開他,一個字也不想同他多說了。 因而連謝玹何時出的宮都不清楚。 這些時日兩人一直同床共枕,入寢時謝玹不在,容娡反倒有些不大習慣,好半晌才入睡。 然而次日一早,容娡晨起后,發現身旁的被褥沒有人睡過的痕跡。 謝玹徹夜未歸。 月曇宮外面多了許多兵衛,靜曇不在,另一名叫鏡明的暗衛守在宮殿外。 容娡觀察了一陣,知曉謝玹應是昨日離了宮。 算盤落了空,她不免心中忿忿,腹誹謝玹兩句。 宮里沒什么有趣的地方,謝玹又不在,容娡無處可去,只好回殿對鏡描妝。 涂口脂時,她余光不經意一瞥,竟意外發現妝臺上竟放著玉璽,頓時一愣。 玉璽通身凈澈如雪,形狀方正,雕刻著復雜的紋路,頂上盤著一條威風凜凜的龍。 龍身|下的四個棱角,因為歷年久遠而磨損的稍顯圓潤,其中有一角缺了一塊像指甲蓋那么大的缺口。 上回容娡并未細看這東西,此刻不禁有些好奇,見寢殿中沒旁的人,便新奇地伸手摸了摸。 手感很奇異。 不知謝玹為何將此物放在這里。 容娡摩挲著那道缺口,忽地憶起,先前有宮人同她說過,先太子瑄不愿降敵,抱著玉璽從迦寧塔上一躍而下。 這缺口,不會是那時摔出的罷? 眼下沒人能解答她的疑問,興許只有謝玹才知道答案。 血河之役時,謝玹年紀多大? 五歲?六歲?無論幾歲,總歸是個年幼的孩童。 容娡的心里忽然浮出些沒由來的異樣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