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節
— 雨后的河道上漲,水面初平。 河面上駛過一列井然有序的船,乘風破浪,旌旗蔽空,其余船只紛紛避讓。 其中一艘船的甲板上,謝玹獨自在船頭,霜色廣袖被風鼓起,衣擺如流云。 他視線低垂,望向清澈的水面,睫羽的陰影在眼下投落淡淡的陰翳,不知在想什么,渾身上下透著冰雪般的岑寂。 駛過容娡跳船的那段河道時,船夫們心照不宣地加快船速,旌旗獵獵作響,轉眼間便將那段河道遠遠拋開。 容娡走后,謝玹便下令折返冀州。 靜曇擔憂他的傷情,有心勸阻,但謝玹的命令不容置喙,只得遵守。 船隊逆流而上,很快抵達冀州。 早有侍從守在港口,見謝玹下了船,牽著馬匹迎上前,恭聲道:“君上,前幾日您去尋容娘子時丟的那匹馬,自己尋回來了。屬下恰好碰見,便將它牽來?!?/br> 這匹馬,是容娡暗算謝玹后,騎走的那匹。 謝玹腳步一頓。 靜曇心里一咯噔,瞪了那侍從一眼。 侍從不解其意,滿頭霧水,委屈巴巴的退下。 涼風吹拂著河水,嗚嗚呼嘯,如泣如訴。 謝玹慢慢抬起眼,望向那匹馬,原本平和的神情,在這一刻猛地被打破。 眉眼間的冷淡一掃而空,他的睫羽顫了顫,眼底一寸寸沉暗。 半晌,謝玹輕笑一聲,唇角扯起一抹毫無溫度的冷笑,目光似譏誚,又似哀傷。 不通人性的馬,尚且知道回來找他。 而容娡卻不知道。 她薄情至此,當真是鐵石心腸。 第81章 威脅 回到謝府的第一晚, 容娡早早回房歇下,卻沒由來的有些睡不著,躺在榻上輾轉反側, 心里堵著一口悶氣。 她還沒想好該如何解釋自己的死而復生。 謝蘭岫雖沒再盤問她,但她總覺得, 母親是極為在意這件事的。以至于她能夠回來這件事, 在母親心里好像也沒那么要緊。 她心里亂的厲害, 越發毫無睡意。 夏夜悶熱, 支摘窗大開, 蟲鳴清晰可聞。 因而, 當外面響起細弱的哭聲時, 也清晰地傳入容娡耳中。 容娡嚇了一跳,聽得背后發毛,沒忍住披衣起身,循著哭聲,一路來到母親的居室。 居室里點著燈,容娡從窗口往里看,謝蘭岫還未入眠, 正坐在桌前, 掩面而泣。 她猶豫了一下, 推門而入:“阿娘?!?/br> 謝蘭岫連忙擦了把眼淚:“姣姣?怎么還沒睡?” 桌案上鋪陳著一幅畫,容娡一眼瞧見, 畫卷上畫著的人是她。 她呆了呆。 白日重逢時, 心里生出的那點母親不在乎她的怨氣, 忽然煙消云散了。 謝蘭岫見她好好的站在面前, 眼淚落得更兇,幾乎泣不成聲:“阿娘沒用……沒護住你……苦了我的女兒……” 容娡心里發酸, 走過去抱住她,也忍不住落下淚來,暗自罵了謝玹許多聲,后悔心軟照顧病中的他了。 旋即又想到,這一切是因她而起,她自作自受,怨不得人,不禁嘆息一聲。 謝蘭岫眼眶通紅,拍了拍容娡的背:“好孩子……平安回來便好?!?/br> 容娡能聽出來母親的欲言又止,知道她有許多話想問自己。 但她尚未想好該如何作答,便只當沒明白她的意思。 兩人相對哭了一陣,夜色已經很深了。 謝蘭岫本想讓容娡歇在她房中,奈何容娡打小不養在她身邊,沒體會這種親近,實在不習慣與人同榻,便回到自己的居室睡下。 — 起死回生著實是件奇事,容娡回府后,關于她的消息不脛而走,沒幾日便越傳越離奇。 從前賀蘭銘先是擄走容娡,后又尋到謝府糾纏她,謝府眾人多多少少聽說過一些,有關容娡是天命圣女的傳言。眼下容娡死而復生,越發坐實了這一傳言,一時眾說紛紜,風風雨雨,鬧得半個洛陽城人盡皆知。 流言甚囂塵上,傳入謝蘭岫的耳,她心中不安,經常夜半時分來容娡的居室,檢查她是否還在榻上,更是三番五次催著容娡去燒香拜佛。 容娡不信神佛,但拗不過母親,再者她也是個坐不住的性子,便挑了個好日子,在白芷的陪同下去了臨近的明宣寺。 明宣寺依山傍水,環境幽靜,避世絕俗。 寺里沒什么人,很清凈。容娡入寺拜了佛,又燒了香,感覺自己的衣袖上浸了一層厚厚的佛香。 做這些事不過一炷香的功夫,容娡出來后,聽白芷不經意提起,謝玹在這座寺廟受過罰。 她不大相信,失笑道:“你們君上那樣的人,竟也會有做錯事的時候么?” 白芷神情古怪,欲言又止的看向她:“娘子不知曉么?君上來寺中受罰,是因為娘子……” 容娡愣了一下。 這事她的確不知曉,回想了好一陣,才想起來白芷說的受罰,應當是許久之前,謝奕說將謝玹送入寺中修養那回。 容娡心道不對,連忙追問:“我確實不知曉,你且細細說來?!?/br> 白芷也沒料到謝玹沒同她說起這些,略一沉吟,將從前謝玹因容娡觸犯家規,受了鞭刑,以及帶著一身傷被罰來明宣寺禁足的事,一五一十說了。 “君上傷賀蘭銘,是在為娶您鋪路。成婚所需的庚帖與婚服,入寺前君上便已命人去準備,怕族老為難娘子您,便沒讓您知曉?!?/br> 白芷不知想起什么,瞟向容娡的臉,頓了頓,才繼續道,“只是不曾料到,待君上禁足之期結束時,娘子已在同旁人議親了,再后來……” 容娡默不作聲的聽著,雙唇漸漸抿緊。 她著實不曾想到,在她選擇放棄謝玹時,他卻做了這樣多的事。 想來那時她用在謝玹身上的算計,是成功奏效了的。 只是,中間出了差池。 若非如此……現今的許多事,應該大為不同。 她也不會被謝玹囚禁在暗室。 到底是陰差陽錯,造化弄人。 錯一步,滿盤皆輸,萬劫不復。 容娡不禁嘆息一聲,唏噓不已。 但畢竟是已經成為事實的往事,容娡感慨了一陣,很快便拋之腦后。 — 回謝府的半路上,似是遇見有人在路中央打斗,馬車無法通行,被迫停下。 此地離謝府不算多遠,容娡撩開竹簾掃視兩眼,正欲讓車夫調頭換一條路走。前面正在扭打著的人,卻突然沖過來,擋在馬車旁。 其中穿著褐黃直綴的男子,揪著另一個青衫男子的衣領將他推到車廂前,陰惻惻道:“謝玉安,我說了多少次,容娡的事同我沒干系,睜大你的眼仔細看看!眼下容娡就在此,你大可以問問她是不是我將她擄走的!” 話音才落,謝玉安便揪著他的衣領,反過來將他重重推到車壁上。 車廂猛地一晃,容娡唬了一跳,定睛看去,才發現扭打的兩人竟是賀蘭銘和謝玉安。兩人皆是鼻青臉腫,臉上掛彩。 白芷跳下車,提著劍趕他們走。 四周漸漸圍上許多看熱鬧的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這兩人到底是有頭有臉的人,見狀,不情不愿的松開手。 謝玉安扶了把頭頂歪斜的發冠,看向竹簾后的容娡,試探著道:“容小娘子?” 容娡撫開竹簾,柔聲道:“是我?!?/br> 夏日明媚的日光灑在她面龐上,越發顯得她膚如凝脂,眉眼秾麗。 謝玉安看清她,當即眼眶一紅。 容娡待他沒有絲毫情意,從前與他議親,也不過是利用他甩開賀蘭銘的逼迫,因而如今見他目中含淚,并無多少感觸,更多的是對時過境遷的感慨。 賀蘭銘舉著刀扇遮面,只露出一雙眼。見謝玉安如此,他諷笑一聲,陰陽怪氣道:“容娘子啊容娘子,你有所不知,這位謝玉安呢,前些時日遵從父母之命與王氏嫡女訂下婚事,你可莫要著了他的道啊……” 容娡不想搭理他,“啪”的一下放下竹簾。 她沒想到謝玉安竟然定親了。 既如此,她顯然要另做打算,得再物色幾個郎君,留作自己的后路…… 聞言,謝玉安一下慌了神,口不擇言的解釋道:“定親絕非我本意,如今你既回來,我自然……自然是想與你……” 賀蘭銘“嘁”了一聲,毫不掩飾自己的嘲諷,又奚落了謝玉安兩句。 謝玉安氣得渾身發抖,照他嘴角重重錘了一拳,兩人再次扭打在一起,滾了一身塵土。 眼瞧著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顧及臉面,跟來的小廝連忙上前將兩人分開。 賀蘭銘偏頭“呸”的吐出一口血,嚷嚷道:“好你個謝玉安,既已定下親事,如今纏著本皇子的心上人算什么回事!” 謝玉安氣得又要沖上去打他,被小廝們七手八腳的摁住,強行架進馬車。 聽了賀蘭銘的那番話,容娡直皺眉,低聲道:“大皇子說笑了?!?/br> “我并不是在說笑?!?/br> 賀蘭銘轉過身,含情脈脈看著她,笑道,“我傾慕容娘子已久,早就想上門求娶?!?/br> 容娡能清楚的看出,他的笑不達眼底,只覺得像滑溜溜的蛇爬到身上一樣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