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很穩。你做的很好?!?/br> 他闔了闔眼,隱約猜到接下來會發生什么。然而,一想到容娡會離開,心臟便仿佛被鋒利的絲線纏住,狠狠撕扯著他的心弦。除卻灼燒般的疼痛與驚怒外,涌入心頭更多的是束手無策的不解與慌亂。 風聲此起彼伏的穿過,呼嘯聲如同某種嗚咽,如泣如訴。 容娡很清楚,此刻自己應該拋下他一走了之。 然而她不經意瞥向謝玹的臉,竟從他眉眼低垂的神情里,窺出一絲無措的脆弱,頓時有些不忍。 夜深露重,謝玹無法動彈,若是將他扔在地上,說不準會有野獸將他吃了。 那并不是她想要的結果。 容娡尋到合適的理由說服自己。 她杵在晚風里思索一陣,使出全身的力,將謝玹拖到馬車里。 睡在車廂里,顯然比躺在野地里要安全的多。 將謝玹安置好后,容娡已是氣喘吁吁。 她坐在他身旁,緩了一會兒,抹了把額角滲出的細汗,小聲道:“哥哥,你別怨我?!?/br> 謝玹一言不發。 容娡嘆了口氣,將他的頭擺正,打量他兩眼,又將他的雙手交疊著放在身前,端端正正的擺成他從前的睡姿。 “今日有韓氏女為了同你成婚而擄走我,日后說不定會有其他人因此而謀害我?!彼寐暫脷獾?,“你當清楚旁人對于我的態度,我留在你身邊只會是累贅,你我不如好聚好散?!?/br> “……我……會護住你?!敝x玹的嗓音沙啞的不成樣子,藥效的發作使得他說出每一個字都極為費力,以往總是溫緩清傲的語氣,如今似有無措的懇求,“不會娶旁人,只……娶你?!?/br> 他的聲音有些小,容娡不得不低頭分辨,聽清內容后,有一瞬間的怔忪,心里發酸。 若是從前的她,聽了這話,必然會心花怒放,毫不猶豫地留下??扇缃竦乃?,見識過謝玹的瘋魔,經歷過心驚膽戰的囚|禁時光,又怎會因為一句輕飄飄的話停下腳步,甘愿陷在囚籠般的情愛中。 “我并不是獨屬于你的物件。若你說的護住,便是將我藏起來……”她沉默一陣,淡然一笑,“那我寧愿離開你的庇護,也好過提心吊膽的被你關一輩子?!?/br> “謝玹,你可知娶我意味著什么?”容娡的語氣染上幾分悵然,索性不裝了,把話說開了講。 “我實在是……擔不起族老之怒與他人之妒。想來我貪圖權勢富貴的本性你也早已看穿,從前的溫存,不過是迫于無奈的虛情假意,今日一別,好聚好散,你就當我是……不愿同你共苦?!?/br> 謝玹如同溺了水的人一般,呼吸陡然變得急促起來:“別……別走……” 容娡沒有理會他的懇求,冷下心來,起身欲走。 怎料,衣角卻被一只顫抖的手掙扎著攥住。 她身形一頓,有些驚訝,沒想到謝玹竟能掙開藥效。 濃墨般的黑暗里,看不清謝玹的面容,但能聽到他沉重的呼吸,仿佛扯住她的衣角已經用光了他的所有余力。 容娡拽了拽衣角,居然沒拽動,不禁嘆息一聲?!澳恪@又是何必?!?/br> “哥哥,你說過的,萬物皆有定數,強求不得?!?/br> “人生在世,不過短短幾十載,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彼蓱勚x玹的權勢,不欲同他撕破臉,便好聲好氣的勸,“若一味糾結某些人與事的得失,實在是不值當?!?/br> 謝玹身不能動,鼻息凌亂,只固執地用幾根手指扯住她的衣角。 容娡同他較著勁,漸漸不耐,狠心又用暗器刺了他一下,這才成功脫身。 跳下馬車后,她用力呼吸著清涼的晚風,感受著久違的自由,吐出積壓在心頭的濁氣,心里好似空了一塊,卻很快便被更多的舒暢填滿,一時間心跳如擂鼓。 念著從前的溫情,容娡略一衡量,費力牽著馬將馬車挪到相對安全的區域。 月色如水,車廂里的謝玹沒有再動彈,周遭一片安謐。 容娡撩開簾子,借著月光深深看了他兩眼,忽地想起一樁事來,又爬上馬車,翻找一陣,從車中的軟墊下翻出冰涼的鎖鏈,鎖在謝玹的手腕上。 做完這一切后,這才匆忙爬上謝玹騎來的馬匹,頭也不回地離去。 她并不覺得自己愧對謝玹,只是覺得自己用在他身上的算計,自此付諸一炬,有些可惜。 兩人該做的做了,不該做的也做了,總歸她哄騙他時也被他那玉璋刺過幾回,如今她用暗器刺他,不過是一報還一報,有什么好愧對的。 馬蹄噠噠,密如鼓點,很快便將承載謝玹的那輛馬車遠遠拋開。 容娡從前并不會騎馬,說起來,還得多虧謝玹,是他費盡心思教會了她騎馬。若不是有此層緣故在,她還不至于決絕的下定決心逃離。畢竟,只是如何逃走,便足以令她頭疼不已。 但她也只是才學會騎馬,并不熟練,只會僵硬地趴在馬背上,用力夾著馬腹,生怕自己摔下馬。 不過,容娡倒也沒想著要靠騎馬逃走,她選擇騎馬,更重要的一層原因,是為了掩人耳目。 在馬背上顛簸了一段路后,她扯著韁繩,小心翼翼地翻下馬。 下馬時因為太緊張,不慎崴了腳,摔倒在地,疼的她嗚咽一聲,霎時眼冒淚花。 然而時間刻不容緩,她連忙抹掉眼尾的淚珠,從地上爬起來,用力拍了一把馬背,讓馬朝著與她相反的方向疾馳離去。 馬蹄揚起滾滾塵土,容娡目送它離去,扶著樹大口大口喘著氣,一顆狂跳不止的心這才漸漸安定下來。 她不知謝玹身上的藥效何時會失去作用,為今之計,只能混淆視聽,盡力為自己爭取逃離的時間。 所幸如今她所處的郊外,離冀州城不算太遠,今夜的月光又還算明亮,不至于讓人辨不清方向。 容娡借著草木掩藏身形,忍著腳踝的酸疼,快步往城中趕,一刻也不敢停息。 途中,她不慎踩到了一灘干涸的血,嚇得雙眸圓睜,險些尖叫出聲,借著月光分辨出此處似有打斗的痕跡。 她想到謝玹衣袍上沾著的血,意識到什么,怔了一下,心撲通撲通狂跳。 很快她便回過神來,步履不停,繞過那灘血跡,終于趕在天亮前抵達冀州城,趁著夜色,從偏門溜入城內。 街上行人寥寥,沒多少人影。容娡心驚膽戰,警惕地張望一陣,確認無人注意她后,小心翼翼地敲響成衣鋪的門。 下馬摔倒時,容娡滾了一身塵土與草葉,發髻也散開了,如今發絲被露水打濕,濕漉漉的貼在臉上。 天色漸亮,她心里焦灼不已,敲了好一陣的門,掌柜娘子才將門打開,瞧見形容狼狽的她,驚得睜圓了眼。 “娘子……” 容娡松了一口氣,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有氣無力地從袖中掏出崔讓塵的玉佩,遞到她眼前。 “別聲張,我要見你們崔郎君?!?/br> 掌柜娘子面色一凜,將容娡扶到門內,左右觀望兩眼,重重落上門鎖。 — 車廂內密不透風,堆積著讓人喘不上氣的濃重黑暗,四周一片死寂。 謝玹意識昏沉,怔然的看著風拂過時,簾帳揚起而透入的一線皎潔月光,雙眸如同砌在冰里的墨玉般寒冷幽邃,然而面容上卻似覆著幾分近似于空白的茫然無措。 他想掙扎著起身,然而在麻藥的作用下,幾經嘗試,卻束手無策,根本動彈不得。 謝玹幾乎從未有過像今日這般身不由己的時刻。 他曾算無遺策。 眼下卻因為容娡,只能驚愕、憋屈、無可奈何。 額角的青筋突突急跳,胸腔里有什么在用力撕扯。 起初,謝玹有些想不通,他分明不顧自身安危,孤身前來尋容娡,為何事態最后竟會演變成這種失控的局面。 然而容娡臨走前的話語,不斷在他腦海中盤旋。 某一瞬,他忽然頓悟。 因為容娡不愛他,她并不是非他不可。 他自己,才是那個無法割舍她的人。 他被她引得動了情,不惜違背一向恪守的準則,堅定的選擇她,想要娶她。 然,對于容娡而言,他并非是她唯一的選擇。她雖貪慕他的權勢,但幾經取舍,覺得為了他面對風險并不值得,所以哪怕是與他有了夫妻之實,仍然毫不猶豫地將他舍棄,頭也不回地逃離。 真是他的好容娡。 謝玹的心里不由得燒起一團名為憤怒的火,除此之外,更多復雜混亂的情緒推搡著擠進他的胸腔,在他心里橫沖直撞,讓他喘不過氣,幾乎無法保持從容鎮定,心底甚至在某一瞬浮出無能為力的凄愴。 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林中,心不動則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則傷其身痛其骨,于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 他動了心。 他嘗到了情愛帶來的苦。 他作繭自縛。 至于容娡…… 謝玹一時竟不知該拿她如何是好。 他從未待一個人這般毫無防備,竟教她暗算得手。 容娡既然敢招惹他,卻又想逃離,那她最好有萬全之策,不會很快便被他抓回。 她休想獨善其身。 第74章 疲怠 掌柜娘子心細如發, 將容娡迎入房內后,沒有多問,立即命辦事穩妥的心腹去請崔讓塵。 她去吩咐人時, 容娡站在半開的窗邊,被晨風一吹, 后知后覺地打了個寒戰, 面色發白。 掌柜娘子注意到她的狀況, 上前闔緊支摘窗。 昨日白蔻來稟報時, 她剛好在場, 是為數不多知曉容娡被當街擄走的人。如今雖不知為何容娡來此, 滿腹疑惑, 但觀她神情恍惚,似乎不大想與人交談,一時不好主動開口。 不多時,仆從送來新衣與熱茶。掌柜娘子抖開外衫,披在容娡身上,又端起熱茶遞給她:“娘子喝茶壓壓驚?!?/br> 謝玹披在容娡身上的外衫,在奔逃中早就不知丟到了哪里。 容娡小聲道謝。 然而她伸手接茶時, 余光瞥見自己袖口上沾染的一塊血跡, 動作一頓, 仿佛被燙到一般,手指微不可查地蜷縮了下。 掌柜娘子也望見了那血跡, 吃了一驚:“娘子受傷了?” 容娡怔忪一會兒, 將茶盞端在手里, 搖搖頭:“沒有?!?/br> 她看著氤氳的茶霧, 有些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