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謝玹沒再多過問。 殿中再次陷入沉默。 不多時,又有一陣腳步聲靠近。 靜曇與謝玹同時看向來人。 來者是個女比丘,走進殿中時,先是念了句阿彌陀佛,然后才道:“華醫師托我前來尋貴主?!?/br> 謝玹神情莫辨,看向靜曇,靜曇走過去同女比丘交談幾句,折返回來:“主上……醫師說容娘子不知為何患了熱癥,想問一問今日容娘子吃的那丸藥中有何種成分?!?/br> 謝玹若有所思:“你來尋我,也是因受醫師所托?” 靜曇點頭。 主上參禪時不允人近身,是一直以來的規矩,近來這規矩卻頻頻被打破,今日靜曇更是親自壞了這規矩。他清楚自己辦事不妥,頗為羞愧地低下頭。 謝玹垂著眼,撥弄著手上的菩提串,一顆一顆地數著。 數盡一串后,他站起身,撫平跪坐時衣襟上的褶皺,沒什么情緒地道:“走吧?!?/br> 靜曇愣了一下,跟上他的腳步。 風中隱約飄過一聲極輕的嘆息,暮光下的檐鈴一響,嘆息聲忽地消弭。 快的仿佛是人的錯覺。 — 容娡的熱癥來得蹊蹺,醫師面色凝重,把了許久的脈,仍有些拿不準她為何起熱。 日影完全沉沒時,謝玹來到居室。 借著朦朧的燭光,他瞥見容娡的眉頭緊鎖,面頰上浮著不正常的潮紅,一向紅潤的唇卻毫無血色,整個人因為高熱而了無生氣。 謝玹收回視線,將配制丸藥所需的草藥一一說與醫師聽。 醫師聽罷,面色依然凝重,肅聲道:“這些草藥沒什么問題。容娘子可還吃過旁的東西?” 靜曇一臉茫然。 謝玹沉吟片刻:“晨間喝了一些湯?!o曇,你說膳夫往湯中放了些時令的食材,放的是什么?” 靜曇回想一陣:“好像是說放了一些莼菜……對了,還放了些新鮮的蟹rou?!?/br> “蟹rou”二字一出,謝玹目光微動。 醫師聞言,松了口氣:“既是吃了蟹,病因便找出了?!?/br> 她寫下一張方子,讓靜曇去煎藥,邊寫邊叮囑道:“蟹之類的水味是發物,容娘子有傷在身,吃了可能會犯熱癥與瘡瘍,應當忌食這些食物?!?/br> 靜曇與膳夫皆是北地人,北地鮮有水味,他們哪曾知曉這層緣由。弄清因果后,靜曇滿面愧疚,接過藥方忙不迭地安排人去煎藥了。 醫師翻動藥箱,拿出一張新的裹簾來。 謝玹知她要給容娡換藥,便繞到屏風外,退出居室。 燭光朦朧,隱約將室內的人影投映到屏風上。 居室外面光線很暗。謝玹靜悄悄地立在黑夜里。 墨色吞沒了他雪色的直裾,燭火飄搖,他冷白的臉龐在陰影中若隱若現,琥珀色的眼眸變得極深,眼底染上幾分看不透的晦暗。 不知過了多久,醫師端著輿盆走出。 謝玹一眼望見,輿盆中漂著一張浸著血的裹簾。 濃郁的血色刺的他瞳孔一縮。 謝玹的耳邊無端響起一個柔軟嬌弱的聲音:“疼……會留疤?!?/br> — 容娡肩上的劍傷被重新上藥包扎,退熱的湯藥也被醫師喂入她的腹中。 然而她的熱癥卻遲遲不曾消退,整個人燒的昏迷不醒,氣息奄奄,身邊一刻離不得人。 醫師守了她幾個時辰,但她另有要事在身,不得不提前離開。 雖然容娡的傷是因謝玹而起,但謝玹次此行并未帶婢女,身邊并無照顧她的合適人選。他自己又是男子,即使是為了照拂病中的她,與容娡夜間同處一室還是略有不妥,便派人去請容娡的母親。 容娡的身體一向很好,自小不曾生過什么病。謝蘭岫三更半夜被人吵醒,心中有些不痛快,聽到他們有關容娡的說辭,更是煩躁不已,隨口尋了個由頭將人打發了,繼續倒頭睡下。 權衡過后,無奈之下,只得由謝玹屈尊降貴地守著她。 謝玹倒是依舊從容不迫,坐在榻旁,將一方浸透涼水的帕子放在容娡guntang的額頭。 容娡被冰的打了個哆嗦,嗚嗚咽咽的哭,口中含混不清的哼嚶,一會兒喚母親,一會兒又喚哥哥。 謝玹如玉的臉被暖黃的燭光映照,染上幾分溫度,泛著瑩潤的光。 居室里很沉悶,只有容娡嗚哼如幼貓的細弱聲響。偶爾他會淡淡地應和容娡一聲。 冰冷的帕子沾上容娡的額頭,很快變得guntang。這時謝玹便會取下她額上的帕子,浸入水中,換上另一張冷帕。 如是不斷重復。 即便是如此,謝玹的神情依舊是一片淡然,動作也一如既往的溫和,絲毫瞧不出不耐之色。 約莫過了兩個時辰,容娡的哭聲漸消。謝玹感覺她的呼吸平穩許多,便用手背試了試她頸項處的體溫。 雖然仍有些燙手,但不似先前那樣guntang。 謝玹便極有分寸地收回手,命人去換了一盆干凈的水。 雖然熱癥退去,但容娡身子不安地動了動,哭哭啼啼的嘟囔著:“疼……!哥哥,傷口疼……” 為防她抓撓傷口,謝玹輕輕制住她的手腕。他猜測她肩上傷口生了瘡瘍:“很疼?” 他的體溫偏涼,她忍不住將發燙的臉頰貼到他的手背上,親昵地蹭了幾下,眼淚落得很兇,淚珠一串接一串地砸下:“很疼……哥哥,好疼!” 她的眼淚砸到他的手背上,謝玹手指一蜷,下意識地想念經,旋即想起容娡說過不喜歡,便止住聲。 “睡著便不疼了?!蹦苡玫乃幗杂眠^,卻不見效,謝玹只得這般安慰她。 容娡哭聲更大,邊哭邊搖頭,啜泣道:“疼……疼的睡不著?!?/br> 謝玹面沉如雪,有些無可奈何地問:“你想怎么辦?” 容娡嗚哼了幾句誰也聽不懂的話語。 謝玹側耳聽辨一陣,若有所思:“想聽話本?” 容娡迷迷糊糊地點頭。 略一斟酌,謝玹起身,從靜曇買的那捆話本中抽出一本,翻開幾頁,緩聲念給她聽。 他的聲線有些冷,但清磁悅耳,念經時是另一種較為低醇的聲線,念話本時則如覆著霜雪的冰泉,清凌凌的回蕩在夜色中。 容娡安靜下去,不多時便陷入睡夢中。 確認她熟睡后,謝玹合上話本,抬眼看向窗牗。 熹微的光線映亮他冷白的臉,他眉間隱有悲憫,眸中卻淡無情緒,猶如一汪看不見底的深潭。 東方既白。 — 次日午后,謝蘭岫有些心虛地來到青檀院。 她昨夜困得糊涂,起身后將容娡生病之事忘得一干二凈,還是經同一院落的比丘提醒,才隱約想起這回事。 青檀院附近駐守著許多兵衛,謝蘭岫望著黑壓壓的鎧甲,心中發憷,說明來意后,被侍衛領進院落,見到了昏迷不醒、了無生息的容娡。 謝蘭岫嚇了一跳,驚呼:“我的兒!” 她此時才隱約感到后怕,瞧著忙前忙后的醫師,躑躅一陣,上前幫忙。但她不曾照顧過人,對此頗為生疏,幫忙不成反而添亂。 醫師無奈地將她請到一旁。 謝蘭岫不曾見過謝玹,對他頗為好奇,本欲多留一陣,伺機瞧上一眼。但她頻頻出錯,面上掛不住,四周巡邏的兵衛又讓她心生畏懼。 她對著昏睡的容娡噓寒問暖一陣,便坐立不安地離開了。 — 容娡的熱癥反反復復,斷斷續續的燒了三日。 她病痛難耐時,謝玹便會來為她念話本。 但他的心中并未因此產生多余情愫,只是循規蹈矩地照顧她,像是在完成什么任務。 她燒了三日,謝玹便念了三日。 與謝玹而言,念話本與念經文并無太大差別。但話本既能令容娡得以入眠,此物也不似謝氏家訓中所言的那般毫無益處。 第四日晚,月色皎潔,月光滿庭。 容娡的熱癥終于褪去,體溫恢復如常。 今夜,謝玹念的是話本中一則書生與妖女的篇章。 他念了小半段,如玉的手指翻過一頁紙,目光掃過紙上放|浪|形|骸的文字,清沉的嗓音忽地一頓。 月光盈盈自窗牗流淌入居室內。 謝玹抬眼望見容娡闔著雙眼,面容雪白,嘴唇紅嫣,長發烏黑,美艷極妍,宛如話本中所寫的魅惑人心的精魅。 他不動聲色地挪開視線,以為容娡睡著,便掃了一眼頁數,合上話本。 怎知他才將話本放置好,回眸便見容娡紅潤的唇正在輕輕翕動,似是在說些什么。 這幾日他習慣照顧病重的她,便習以為常地坐回榻旁,俯身聽她講。 容娡吐氣如蘭,溫熱的、帶著甜香的鼻息輕輕掃過他的耳側,掀起一點細微的癢意。 他沒聽清,溫聲問:“說的什么?” 容娡的鼻息變得略急,她細嫩的手指抓了抓他的衣袖,像是要急切地告訴他些什么。 謝玹想了想,將頭俯得更低。動作間,他的墨發自肩頭垂落,與她柔順的發絲交|纏在一起。 分不清是誰的發,滑了謝玹滿手。 恰好容娡在此刻側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