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旗幟在晨曦中飛揚,身著玄甲的兵衛腳步穩健,手持長矛開道,騎兵鏗鏘有力地齊聲高喊:“貴主出行,閑雜人等,一律回避!” 聲聲如驚雷轟鳴。 流民驚得四散,紛紛匍匐在地上,大氣不敢出。 糾纏容娡的流民被兵衛持長矛驅逐,容娡被人扶起,亦隨著跪伏在地。 她鬢發散亂,釵環不整,手心蹭破一層油皮,裙擺上沾滿塵土。 而就在此時,一輛極其奢華的的畫輪四望通幰七香馬車,緩緩駛近她面前。 恰好微風輕蕩,車中的男子略微偏頭,抬手按壓車簾,長指間晶瑩的菩提手持清脆碰撞,被帷帳上的珠飾勾了一下,掉在她面前,濺起一圈薄薄的塵埃。 冷冽的檀香聲鉆入鼻間,容娡下意識地抬眼,只匆匆望見男人一雙極淡漠的鳳目。 分明坐在極其昂貴奢華的馬車中,他的眼中卻無情無欲,淡漠如玉櫝中供奉的寶珠。 哪怕是上一刻還拿在指間的菩提手持掉落,他亦十分平靜冷淡,不曾出言叫停馬車。 車輪軋過地面,很快駛離。 容娡低著頭,怔怔盯著他掉落的那串菩提,莫名有些呼吸發緊。 這個猶如神祇般降臨的男子—— 他分明什么都沒有做,甚至一個字都沒有說。 可是他的降臨,卻使容娡擺脫掉那些流民,得以借機逃脫。 那時她極低地跪伏在地。 心跳卻跳的從未有過之快。 那是她第一次如此直觀地感受到滔天權勢的滋味。 …… —— “女施主,女施主……你可還無恙吧?” 帶著擔憂的聲音傳入耳,容娡收回紛亂思緒,掀起眼簾,對上小沙彌關切的視線。 她搖搖頭,輕輕笑一下:“我無礙的?!?/br> 小沙彌嘆息一聲,望向容娡受傷的足,頗為忿忿,一幅敢怒不敢言的模樣,嘟囔道:“都已經說了女施主你受了傷,這些人怎么還非要堅持搜查,耽誤了治傷可如何是好!” 容娡聽著這番為她著想的話,又想到這一路奔來的艱辛,心中酸楚,倒是當真有了幾分感激之情。 她輕聲道:“多謝你……” 話還未說完,淚珠先一步砸下來了。 小沙彌憨笑摸摸腦袋:“不必言謝,這本就是貧僧應當做的……哎呀女施主你怎地哭了!莫哭莫哭,貧僧這便帶你去治傷,咱們快走吧!” 容娡輕輕頷首。 走出幾步,她抬手拭淚時,忍不住回頭看向那輛馬車,眸色復雜。 錯不了。 馬車窗扉外的珠飾她記得清清楚楚。 這就是昨日助她得困的那輛馬車。 那個男子,此時應當就在寺中。 略一斟酌,她輕聲詢問:“寺院中怎地這樣多的兵衛,可是有什么貴人大駕光臨?” “可不是嗎,占著我們的大雄寶殿,排場可大了!” 容娡欲要再問,小沙彌像是意識到了什么,神色一頓,猛地住了嘴,對此諱莫如深起來。 容娡不再作聲,余光掃了四周一圈,悄悄記下往大雄寶殿去的方向。 許是他們走的有些慢,幾個兵衛朝這邊探看,容娡加快腳步,隨他走入就近的一間空著的廂房。 小沙彌將她安置在榻上,疾跑去尋醫師。 足上鉆心的痛意一陣陣掀起,爭先恐后地擠入四肢百骸。容娡半闔著眼,忍痛端莊地坐著,秀眉緊蹙。 她腦中思緒紛雜,既擔心走散的母親,又念著馬車、以及馬車里坐著的那個人??裳巯嘛@然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她便壓下翻涌的思緒,抬眸打量起廂房。 說來也奇,這座寺院規模頗大,各種佛殿齊全不說,種植的草木皆十分精致齊整,一看便是常有人在打理??伤讲乓宦纷邅頃r,兵衛見了不少,僧人倒是沒見到幾個。 就好像,他們在避著什么似的。 正想著,門外傳來一陣快亂的腳步聲,小沙彌帶著一位提著藥箱的女醫師折返。 女醫師走進門,瞧見容娡足上的捕獸夾,面色凝重幾分。 她試著動了動木夾,容娡當即痛的“嘶”了一聲,眼中泛起淚花,臉上一貫帶著的溫柔笑意維持不住,惶惶看向她。 女醫師檢查幾遍,寬慰道:“還好,傷得不重,不曾傷到骨頭,只是要請施主忍著些痛?!?/br> 容娡頷首,咬緊牙關。 她根本不敢看自己的足,將臉別向一邊,竭力忍著痛。 不知過了多久,醫師拆下捕獸夾,將她足上的傷口包扎好,又在她身上其他傷處也上了藥,頷首:“好了?!?/br> 容娡這才將頭回正,望著足腕上隱約露出的擦傷,心中酸澀,喉間泛起血腥氣。 即使又疼又難過,她亦未忘記帶著笑容連聲道謝。 醫師走后,容娡被女比丘幫著,簡單擦洗了身子,又尋了身干凈的衣裳換上。 本欲托僧人幫忙找尋自己的母親,怎知頭一沾枕,她便沉沉睡了過去。 — 這一覺,睡得不大安穩。 容娡是在一片嘈雜聲中醒來的。 她渾身酸痛,反應一陣才慢慢緩過勁來,坐起身詢問一旁正在抄錄經書的女比丘:“師父,外面發生何事了?” 女比丘走出去查看,回來時面色古怪:“院落外來了好些人,說要見女施主您?!?/br> 容娡心中一咯噔,困乏當即消失的無影無蹤:“尋我的?” 難道是那些流民追來了? 想了想,她將這個念頭否定。 寺中有重兵把守,按理說那些野蠻之人應當進不來才是。 不安感在心中蔓延開,容娡穿鞋下榻,走到窗牖旁往外看,看到的卻是全然陌生的幾張臉。 她心中驚疑不定,打量著這幾人的衣著。其中有一個青年錦衣玉冠,瞧著并非是尋常人家。 莫非是母親找到了救兵,回來尋她了? 容娡輕咬下唇,有些拿不準。那些人談話內容她又聽不清。思量片刻,她小心翼翼地邁出廂房門,準備多探聽探聽再做定奪。 方一走出門,容娡便聽見一男人大聲道:“快讓那女子出來!告訴她,她母親在我們手中,要是不出來……嘿嘿,發生什么可就說不準咯!” 容娡猛地止了步,雙眸驚懼地睜大,看向那個方才被人擋住的男人。 說話之人左眼上裹著紗布。 是昨日被她用簪子刺傷的那個流民! 旋即她反應過來他話中內容,一時顧不得害怕,驚怒道:“我母親乃是朝廷命官之妻,你們豈敢動她!” 此言一出,周遭的視線齊刷刷看向她。 人群中的玉冠男子搖著折扇,目光在容娡的腰腹胸口處不斷掃視,流連幾圈,又看向容娡的秾麗美艷的一張小臉,搖扇子的動作一頓。 他沒有理會容娡的話,而是對獨眼男人道:“張二狗,這就是你說要獻給本公子的那個美人?” 得到肯定答復后,這人目光驟然變得毫不掩飾,盯著容娡因為緊張氣憤而不斷起伏的胸口看個不停,嘖嘖道,“果真是個尤物?!?/br> 此時他才接了容娡的話,意味不明道:“姑娘方才說什么?朝廷命官?敢問令尊是什么官職???” 此人沒由來的讓容娡覺得惡心,但為了母親,她只好應聲:“我父乃會……乃一郡之丞!” 話音才落,那玉冠男子猛地仰頭大笑起來:“郡丞……哈哈哈哈!我以為多大的官呢!” 他猛地收了笑:“你是從江左逃來的吧?想必令尊是江左某個失陷的郡的郡丞了?守城不力,朝廷不治他的罪已是天大的恩賜。你以為這區區郡丞的官位便能護你周全?真是可笑?!?/br> 容娡滿面漲紅,無法反駁。 他所言的確不錯。更不用提,她父親如今生死不明。 可為了母親—— 她用力掐了下手心,強作鎮定,試圖溫聲同他講道理:“那又如何?我母親是謝氏中人,如若動她,謝氏必然不會放過你們?!?/br> 那些人聽罷對視一眼,嘲笑聲愈發大。 “謝氏中人?”玉冠男人嗤笑一聲,“你若是謝家人,我還是謝家長子謝玹呢!好meimei,還不叫幾聲哥哥聽聽?” 張二狗得意地道:“我們公子姓盧,父親馬上要出任朝中正二品的太常。今日公子上山禮佛,我‘特地’向公子提了你。你能入了公子的青眼是你的福氣,不枉我們追了你一整夜。還不趕快跪在地上求饒,哄的公子高興了,還能賞你個貴妾當當!” 容娡心煩意亂,不欲理會他們的污言穢語,腦中急轉,思索著對策。 她似乎聽母親提過一個姓盧的官員。此人出身五望七姓,朝中不少勢力依附于他,權力頗大。其子盧攀,性驕奢yin.靡,喜玩弄孌童美妾,傳聞……死在他床上的女子數不勝數。 容娡倏地睜大眼,下意識地后退一步。 這些人既然能在眾多兵衛的把守下進入寺廟,便說明他們所言非虛,此人當真是盧攀。 她絕不能被盧攀帶走! “讓開!”盧攀不滿地看向攔在他們身前的幾個沙彌,“再不讓開,本公子便讓我爹扣下你們這破寺廟,把你們統統打入奴籍!——你,去把那女人帶過來!” 容娡悄悄后退幾步,緊抿雙唇,余光掃視著周圍,試圖伺機逃離,旋即又xiele氣。 ——盧家權勢如此之大,母親尚在這些人手中,就算她逃得了一時,也難以逃得了一世。 威權如山,沉重壓下。 身世尊卑的巨大差距,令容娡頭皮發麻,幾乎難以呼吸,心中浮生出一陣無力的悲哀。 難道屈于人下,伏低做小,直至被玩弄至死,便是她在這世道中唯一的路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