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太后像是沒聽見容淖的回答,自顧自道,“女子若是能吃苦,便有吃不完的苦啊?!?/br> 她這輩子的享受好日子就靠率先把不能吃苦的姿態擺出來,鑲進所有人的腦子里。所以啊,她一把年紀了還有同樣一把年紀的皇帝兒子在她面前彩衣娛親,嬉笑逗趣。 容淖聞言若有所思。 暗嘆這位長者或許沒有睿智的頭腦,卻有世事洞明的學問。 博山爐里檀香裊裊,太后半睡半醒,恍恍然一般又喚了容淖名字一聲,“你可知道,你這名字還是我取的?!?/br> 容淖微詫。 皇家到她這一輩,男女皆是依循漢禮取名的,女子從容從水。 太后蒙古出身,一輩子只會說蒙語,嫁到宮中幾十載,連滿語都說不囫圇,漢語更是一竅不通,如何取得出漢人名字。 她覺得應是太后說錯了,含蓄糾正,“是您從禮部備選名字里挑中的淖字?” “不是?!碧笏妹悦院?,仍堅持道,“是我取的?!?/br> 容淖這下是真詫異了,不過看太后已然要睡過去了,她沒繼續追問,待上好藥收拾齊整,悄無聲息退出去。 - 這日黃昏,余霞成綺,皇帝披著一身灼灼霞影入壽康宮請安。 太后讓皇帝試試新進的燕窩紅白鴨子腰湯。 母子兩幾乎日日見著,感情十分不錯,說話甚是隨意。 太后問過幾句湯肴滋味,話鋒一轉到了容淖身上。她不是會拐彎抹角的性子,更說不來半遮半掩的話,開門見山道,“小八快定下了,小六身為jiejie,是不是該先給安排了,否則不成規矩?!?/br> 近幾年,太后的壽康宮每年都會收到幾封來自蒙古的信,并各色新奇有趣的小物件。 寄信人并非她的科爾沁娘家,而是身在漠北的策棱。 漠北兄弟兩從前養在內廷,在太后面前混了個熟臉,但兩廂關系平平。 太后起初還納悶策棱為何會給自己寫信,直到聽見容淖為自己讀信時的輕快嗓音。 內廷之中,每封信都要先過皇帝的眼。大抵是策棱自知自己的信送不到公主手中,便折中選擇給寄信壽康宮。 不知該說他膽大包天還是癡情一片。 起先幾封信太后還跟著聽聽信里內容,后來便不再看,讓容淖自個兒帶回佛日樓去。 太后聽著冷傲自持的公主把佛日樓的木階梯踩出咚咚響,像草原上那些動人又熱烈的小調,不由失笑。 笑著笑著,難免想起從前。 老人家總是愛回想過去的日子。 她少時入宮嫁給先帝。 先帝不喜歡蒙古女子,更不喜歡連滿語都說不好的她,她也從無絲毫少女情思。 可她記得先帝望向那位寵妃時的熾熱目光,令她這個無關人等都跟著心頭發燙。 當時只道是尋常光景,可后來幾十年,她卻再未曾在深宮里找到過同樣的眼睛。 直到去年年下,策棱回京年班,來壽康宮請安時碰上了容淖…… 那是四年里,二人唯一一次相見。兩人都還算擅長掩飾,眼神若即若離,卻又那樣密不可分。 太后在那一日,恍惚回到了幾十年前,掘出了深藏經年的艷羨。 …… 皇帝放下湯匙,哪怕太后說了他不愛聽的,他唇邊的笑意依舊不增不減,拭了嘴角,從容道,“兒子知道您現在最疼她,既如此,何不多疼她些。她身子骨不濟,和親蒙古按規矩必須歸牧,她哪里受得了塞外生活,索性再養養身子吧,宮中有太醫院正是便宜?!?/br> 太后吃了這軟釘子,沉默好半晌,再度開口,“今日還在說小六的名字是我取的,皇帝可還記得昔年我為何給她賜了個‘淖’字?!?/br> 皇帝凝眉,仔細思量片刻,終于自那遙遠的記憶深處翻檢出來。 年幼的六公主被帶去太后跟前請安,太后見孩子生得可愛靈巧,眉宇間她最疼愛的五公主竟有幾分相似,一時心生歡喜,聽聞禮部還未為孩子擬定名字,當眾賜名為‘淖’,本是取淖爾之意。 老人家來自蒙古,見過最大的湖澤便是草原上的淖爾,算是她對這個孫女的祝福了。 她以為這個‘淖’字寓意不錯,也是符合皇家這輩女兒取名規矩的,本還有點得意。 殊不知漢蒙語言不同,這個‘淖’字確實從水,卻在漢字中寓意很一般,甚至還隱隱有點不太好的意思。 太后后來才從通識文墨的妃嬪處隱約知曉自己鬧了個不大不小的笑話。 泥淖、淖弱。 都不算什么好詞。 太后試著同皇帝商議改名。 皇帝彼時正年輕,滿心功業,哪里耐煩為一個小女兒的名字反復折騰。 但他人又純孝,不會把話說難聽,索性笑著安撫嫡母,“淖同綽,有柔和之貌,算不得差。再說,將錯就錯,亦是緣法?!?/br> 親爹都不在意,太后這個嫡祖母自然也隨之拋諸腦后。 因為這個‘淖’字不好,宮中后來也鮮有提及來歷,以全太后顏面。 太后這把年歲的老人,憶起從前難免嘆息。 “我這名字取得不好?!碧蟊犞浑p渾濁的眼,幽幽道,“從前沒養在跟前還好,如今成日看著,總擔憂若她這一輩當真如了我取的這名字,墜在泥淖里進出不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