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塔圖準備的一腔勸說腹稿硬生生堵在嗓子眼兒。 怎么回事? 不是說這個六公主為人多疑,從不輕信嗎? 還是說,這位六公主眼睛沒長在天上,其實還記得他這個駕車送過她一程的小人物? 他憋了會兒氣,訕訕道,“隨我來?!?/br> 天凝地閉,雪路難行,塔圖一直護在容淖的小馬車窗外。 容淖聽著踢踢踏踏的馬蹄聲,眸光微閃,倚在廂壁上得姿勢算得上閑散,透過那條細細的小窗問,“方才那些是什么?” “逃跑的軍戶或軍犯婆娘?!彼D說完,又兀自更正,“也不一定都是逃妻,有些是男人沒了,不愿被保甲再度強賣只能流浪草原的。她們都打關內而來,在塞外無根無系,逃到草原上東躲西藏度日,活得人不人鬼不鬼,餓綠了眼便會搶劫行人。方才若不是我們去得及時,你肯定也要被搶?!?/br> 聽說都是從關內而來,容淖恍然,向他確認,“僉妻?” 塔圖愣了愣,點頭憨憨一笑,“對,朝廷說她們這種叫僉妻,不過我們塞外很少這么正經稱呼?!?/br> 僉妻制是從前朝傳至本朝的。 前朝時為防邊軍衛所軍戶逃兵增多,朝廷強制軍戶妻子必須隨夫遷居塞外同住安家,也就是僉妻制。 尚未娶妻或者妻子孱弱的軍戶在赴邊之前,按規定需買個軍妻同行,若實在家貧,則由里甲強買。 僉妻制一直發展,至前明正德年間,甚至還出臺了‘不可以無妻之軍充伍’的規定。 連發配塞外充軍的犯人都必須妻子隨行了,若碰上沒有娶妻的犯人,朝廷會給他們強制配一個妻子上路。 這些女人多半身世坎坷,為娼|婦女奴或是女乞之流。 本朝循前朝舊制,僉妻一直存在。 容淖知曉‘僉妻’,便是從前在乾清宮的折子里見到的,掌印都司上表稱逃兵屢禁不止。 軍戶軍犯想逃的一定會逃,強行配上妻子也不可能拴住人。 只會讓軍戶軍犯逃走前賺上一筆,把軍妻轉賣當做盤纏。 容淖沒想到自己有生之年會看見活的僉妻,甚至差點打上交道。 回想起那群人鬼難辨的女人,一時談興盡失。 大半個時辰后,容淖被塔圖安排在一頂簡陋但還算干凈的帳篷里,炭火燃得很旺,干燥舒適。 營地周圍有五人一伍的兵士巡夜,防守嚴密,比之容淖獨自在外風餐露宿安全許多,可容淖沒能因為這份踏實而感到放松從容。 她從矮榻上爬起來,盤坐在小案前慢吞吞喝水。 帳篷氈頂搭得低,團團暗影落下,籠了她滿身,她靜靜坐在萬里雪飄的深夜,像是無端被那虛緲暗影摧擊了光芒,消耗了心氣。油燈明明滅滅,照出年輕姑娘明顯游離的一張臉。 一盞清水心不在焉喝了半宿。 容淖再度提壺倒水時,燈油耗盡。 眼睛一時適應不了黑暗,衣袖將茶盞拂了一地,叮鈴哐啷在暗夜里格外刺耳。 容淖摸索了一下,才想起火折子放在了馬車上。 正要起身出去,帳篷矮門被人從外面推開。 零星月光與刺骨雪風只灌進來一瞬,便被一雙大手按實木門阻隔了去。 穩健的腳步聲邁至案前,把帶來的油燈點上,容淖注視那搖曳的燭火,眼風都沒往來人身上掃一下,輕嘲道,“敢露面了?” “上次你很生氣,怕你不想看見我,所以才讓底下人出面?!辈呃庀嘈潘苷J出塔圖,把選擇權放她手里,若她想見他,自會告知塔圖。 可他等了許久,看帳篷油布上她的身影枯坐半宿,似乎寧愿憋死也不愿同人多說一句。 只能他自己來了。 策棱問,“床褥不舒服,睡不著?” 容淖抿唇不想理人。 策棱坐她對面,耐心再問,“哪里不順意,你給我說?!?/br> 男人面部線條有棱有角,是很鋒利的長相,因此一雙黑亮的眸子認真看人時顯得格外專注。 容淖在那份專注里起了微妙的不自在。 她攏緊斗篷,隨便找理由,想把人敷衍走,“頭發太臭了,熏得睡不著?!?/br> 他總不能半夜讓她沐發。 不適合,更不方便。 “……”策棱面上果然浮起無奈之色,嘴里出來的話卻是,“等著,我去給你燒水?!?/br> 容淖看他長腿一邁,徑直走了。 整個人呆了一下。 不久,策棱提著兩桶冒煙的熱水進來。 兩人對視。 策棱輕咳一聲,厚臉皮似乎終于后知后覺起了不自在,“自己洗,還是要我幫忙?” 容淖面無表情盯著兩桶熱水,本來是故意刁難他,這會兒看見熱水還真十分意動。 她自從被‘追殺’開始,一直獨身與一群惡徒待在一起。 除了動手那天,往常沐浴沐發這種帶著隱秘遐想的事她從來不提,怕勾出男人的獸性。 平日她頂多自己躲在馬車里擦幾把身體,頭發卻是沒辦法。 當真一個多月沒洗了。 臟到現在她自己都嫌惡心,扎成大辮子死死盤在頭頂,許多天不用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