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老夫人聲音越來越低,后面幾不可聞,消弭在風搖薔薇陣陣香中。 容淖也不打斷,耐心聽著。 “人老了沒個新鮮見識,嘴癢時只能講兩句古,平白耽誤了你的功夫?!崩戏蛉瞬⑽丛诨貞浝锷钕萏?,一盞清茶沖淡思緒,整個人再度歸于平靜,瘦骨嶙峋的手撐住石桌僵硬站起,示意容淖。 “你今日私下前來是為了替你額娘盡一份孝吧。請隨我來,我帶你去給他上炷香,完了你好早些回去?!?/br> 容淖下意識扶了一把顫顫巍巍的老夫人,兩人相攜慢悠悠朝倒座間的正房去。 六月底的暑熱天,容淖甫一跨進倒座間的門,便被撲面而來的陰冷霉氣激得背心泛涼。常年蝸居在這般潮濕昏暗的住所,難怪老夫人一身腐朽之氣。 老夫人似乎察覺出了容淖的不適,并未請她入座,自己徑直去香案前點香。 容淖趁機打量起屋內,說是家徒四壁也不為過。極為簡單的桌椅陳設還脫了漆,靠墻那面木料顏色明顯更深,應是常年潮濕所致。 唯一稱得上齊整的,只有柱上那幅裱裝精細的字,似乎也有些年歲了,上書——士生則?;∨钍?,射乎四方。 落款加印都是老大人的手筆。 老夫人把點燃的香遞給容淖,等她揖首后便立刻把人帶了出去。 “我該回了?!比菽撞戎A上半干的青苔,斟酌道,“您可有什么想問我的?” 從兩人相見開始,老夫人話里話外全是通貴人,足見其牽掛愛女之心。卻又始終冷靜自持沒道一句想念,更不問及通貴人經年境遇。 老夫人外表看似與街上垂暮老嫗一般無二,可實際上耳聰目明,否則也不可能早早看穿嘠珞的偽裝,還作若無其事狀,安然以待她上門來。 在容淖看來,面對這樣一位老者,瞞她等于熬她。 “能有什么好問的,我猜無外乎是她在宮中犯了錯再加之沒爭出頭,自覺無顏面對家中,索性斷了聯系?!崩戏蛉思怃J得不像在說自家女兒自家事,“我比你更清楚她從根子里帶來的沒擔當,這一家子男男女女皆是如此,都隨他們老子?!?/br> 容淖一時無言以對,就她所知判斷,這一家的兒女確實都隨了父親,骨子里少了份擔當。 方才她在屋中所見那幅‘士生則?;∨钍?,射乎四方’乃唐時李白的詞。 大意為古來男子初生,家人以桑木作弓,蓬梗為矢,射向天地四方,意為男兒高志在于四方。 老大人既寫下這幅字,且細心保存至今,足以表明其心志高遠,迨衰老而不忘。 另有老夫人所言,說他敬佩同族的楞伽山人納蘭容若也是一大佐證。那位少年得志的俊才,出身顯赫,備受今上器重。若非英年早逝,位極人臣指日可待。 在容淖看來,老大人空有志氣卻懼于宦海沉浮,遂以精通詩書不流塵俗自居自矜。 若老大人只是逃避追逐自己的志向也便罷了,最為人不齒的是他自認位卑不敢挺身搏高位,卻變著法子鞭策同樣微末不足道的兒女去爭前程,彌補他的遺憾。@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頷首稱贊女兒隱喻鳳凰的名字,賣掉官服補子買首飾送女兒選秀,賣掉宅子送兒子納捐入國子監,如此種種。 父親盼望兒女出人頭地乃人之常情,可老大人的狡猾之處在于他把‘傾家蕩產’換來的銀錢變作賭注壓在兒女身上,實際上也把所有風險都轉移到了兒女身上。 從此以后,他只需袖手以盼登高之日,不必承擔任何風險。甚至還能以此博得慈愛美名,慰藉己心,兒女卻要托著他沉甸甸的期望負重前行。 將來無論兒女是成是敗,只要未達成他的心愿,他大可把沒擔當的逃避說成是由于一心一意成全兒女,無法顧及己身。 反正,他始終能以奉獻為名,立于不敗之地。 有父如此,這一家子落敗至此不足為奇。 容淖微不可察嘆了口氣,朝老夫人行了一禮,道了句保重,帶著嘠珞告辭。 “等等?!崩戏蛉司従徧饻羡置懿嫉哪?,再度直直望向容淖,可她的眼神不像初見那般動容悵然,反倒隱隱有種寡漠的超脫,只聽她道。 “世間之愛多半為了相聚,唯有父母與女兒注定分離,常態而已。你無須為她擔當子女之責,過好你自己的日子,別再來了?!?/br> 老夫人說罷,慢吞吞從袖袋里掏出一只鼓囊囊的荷包,遞給嘠珞。 嘠珞一見那荷包的面料繡紋,便知肯定是容淖趁上香時偷偷放在屋內的,連忙把手背到身后,不肯去接。 老夫人見狀,索性上前兩步,把荷包塞回給了容淖。 又是‘吱嘎’一聲,老舊木門再度合上。 長巷清幽,容淖捏著沉甸甸的荷包,怔忡片刻,邊走邊把荷包遞給嘠珞,“你去打聽打聽,把這座宅子買下來。再找個機會,私下把房契和剩余的銀錢送給老夫人?!?/br> 嘠珞聞言,面色微妙一僵,硬著頭皮應了。 容淖注意到她的失態,問道,“怎么,這些銀錢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