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應承之事從不視以妄言，只是近來變故頗多，還請五姐寬宥幾日?！比菽孜⒉豢刹焱窳謷吡艘谎?，顧忌五公主顏面，有意含糊其辭，不欲讓藏身竹林里的人偷聽到五公主的少女心事。

    怎料，五公主開口便自己把底掀掉了。

    “畫像省了，他不配?！蔽骞鞔鬼o觀最末一泡茶色，氤氳水汽為清傲少女模糊出幾分柔和?？伤哉Z間毫不掩飾的譏誚，與這一瞬展現出來的單薄，背道而馳，似笑非笑扯唇。

    “你靜養多日不曾在皇阿瑪面前露臉，有一事可能不知——是我求皇阿瑪讓他南下任采詩官的。不為躲避眼下丑事，養精蓄銳靜待來日上達天聽，風光返京；只因江南風花雪月好，浮塵易惹身?！?/br>
    “……”容淖聞言，明顯驚愕。醒神之后，微微一哂，既覺意料之外，又覺情理之中。

    五公主目下無塵，枝頭抱香寒梅一般的清高人。

    她既知曉舜安顏荒唐，便不可認命自甘吹落北風中。

    是以，故意迂回行事，把舜安顏弄去南方，任他沾染一身風塵爛事。

    屆時順理成章提及退親，天下口舌只會恥笑舜安顏不識好歹，秉性風流；而不會嘲弄君王金口玉言的賜婚，輕易改弦更張。

    “五姐主意極正?！比菽滓槐菊涃澋?。

    “少與我來這一套?！蔽骞鬏p飄飄道，“我來是想問你，是否真心鐘意策棱，甘愿遠赴塞外漠北。你若不愿，我可替你和親?！?/br>
    “咳咳……”

    “哐當——”

    五公主語出驚人，容淖嚇得一口茶嗆到嗓子眼里，咳得上氣不接下氣。

    嘠珞呆若木雞，只聽一聲脆響，手中茶壺摔成一地碎瓷。

    “五……五姐，我先送你回去歇著吧?！比菽卓人晕粗?，已火急火燎要帶五公主離開。

    就很離譜，每次她與五公主說起奇奇怪怪的話題，總免不了被人扒墻角。

    “我沒生病，也未中邪?！蔽骞髯藨B端凝，“我仔細思慮過，就算沒了舜安顏，以皇瑪嬤與皇阿瑪對我之愛重，必會替我另擇京師望族子弟為婿，保我一世安穩尊貴。京都富貴窩里出來的爺們兒德行，端看舜安顏也現了七八分，他還算是皇阿瑪千挑萬選出來的?！?/br>
    “我前半生雖是困束深宮但享盡萬千寵愛，若后半生注定裹足內宅與這般男子糾扯收場。那人世這一遭，當真荒謬可笑?！?/br>
    五公主輕嗤，下頜微揚，那弧線猶如傲氣睥睨的白天鵝，“與其如此，我更愿遵循‘南不封王，北不斷親’之祖訓，仿效先輩帝女，和親蒙古，肩挑一國公主職責?！?/br>
    這一刻的五公主，褪去清高寡漠的皮囊，熱忱guntang得如點將臺上揮斥方遒的將士。

    容淖眼神微閃，狼狽避開五公主熠熠生輝的眸瞳。

    活在朗日下的人，總認為所望遠方皆披光芒萬丈。

    殊不知，浮世萬千，各覆表象，一葉障目。

    恍然間，這些年往來乾清宮面圣的光影游掠眼前。

    容淖無意識抬手去摸自己的臉，斜紅敷粉凝在指尖，半分澀然。

    “五姐?！比菽酌虼?，掩下復雜掙扎，終是正色道，“不是每位帝女，都能活成初唐的平陽昭公主?？v觀古今史冊，千載光陰，朝代更迭，她是唯一一位當過公主的將軍，也是唯一一位以軍禮殯葬的女子?！?/br>
    平陽昭公主乃唐高|祖之女，率領一支‘娘子軍’，東征西討，為唐朝建國立下汗馬功勞，其智計勇武，不輸男兒。她之一生，是真正的生榮死哀。古往今來，再無帝女能與之比肩。

    容淖緊接著，以最平和的姿態，談及最現實的境遇。

    “我朝帝女，無建功立業之機，一生大成皆在為父為民遠嫁和親，穩固外族。但真正落下功績的，迄今并無一人。瘞玉埋香于塞外草原，骨rou分離終生不見，到頭來不過得了史書一筆帶過。下降京都，此乃今朝公主夢寐以求之事。五姐若為一時意氣走上歪路，來日未免抱憾?！?/br>
    五公主秉性倨傲，卻不心盲武斷。以她與容淖的關系評判，容淖這席話實屬交淺言深，有冒犯之意。但她聽得出容淖句句勸告，發自肺腑，是以并未動怒。

    “你方才說起李娘子是‘當過公主的將軍’，而非‘當過將軍的公主’。想來也明白這二者之間說法差之毫厘，其意卻相距千里?！?/br>
    五公主目中清明，鄭重又執著。

    “將軍威于金戈，公主僅貴出身。我自然清楚我與平陽昭公主不能比，本朝謹守風氣更不能與唐時熱烈相提并論。我做不成轟轟烈烈的李娘子李將軍，能堂堂正正不負公主之名，帝女之責，也不枉落于金玉鳳凰窩一遭?！?/br>
    容淖自認算不上什么好心人，勸告五公主，實乃思及這十余年‘得君看重’的經歷，情之所至，一時沖動。

    見五公主鐵了心意愿和親蒙古，她也懶得多言。

    念起自己還有正事未辦，果斷抽離情緒，敷衍打發道，“五姐高義。但五姐能否得償所愿并非你我言談間便能決定，還是先去找皇阿瑪、太后、德妃幾位說道商議吧?！?/br>
    這幾位若舍得五公主和親蒙古，除非天塌下來，被砸壞腦子了。

    五公主前一瞬還沉浸在光偉前路中，連帶看容淖都順眼了兩分。下一刻便被變臉比翻書還快的容淖毫不留情拖回現實，頗為掃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