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節
人正在穿衣,當時便重重坐回床上。 盼了二十六年,終于盼到他這位“老友”帶著他身邊僅剩的兩人一齊斷氣。 盛富貴死于昨日。 才短短一夜過去……盛富貴的威脅竟然成了真。竟然當真有人把證物送去了大理寺。 哪里冒出來的人?他疏漏了哪段關系網?! 暴風驟雨般的混亂思緒中,不知他自己臉上露出何等的表情,面前的內宦顯出吃驚又擔憂的神色,小心翼翼問:“鄭相可還好?!?/br> 鄭軼瞬間冷靜下來。 “通敵乃大事。老臣請見官家,當面陳述?!?/br> 內宦嘆著氣說:“官家召見鄭相?!?/br> —— 官家對鄭軼的多年信任還在。 鄭軼脫下官袍,仲秋清晨寒風里只穿一身單薄布袍,凄涼跪倒在官家面前時,晏容時清楚地看出這一點。 官家露出不忍神色,即刻吩咐鄭軼平身。 鄭軼堅持跪倒不起。 “通敵事大,老臣不敢起身?!?/br> “老臣敢問,通敵物證由何人送去大理寺?此人涉嫌誣告,老臣請拘押此人?!?/br> 通敵物證由大理寺少卿晏容時送進宮,官家的目光轉了過來。 晏容時泰然應答:“半夜丟棄在大理寺官衙外,不知何人送來。守門的老吏查看時,門外只留下鄭相通敵的兩卷書卷?!?/br> 他在御前展開部分書卷:“陛下請看,邊角處還有雨水浸泡的痕跡?!?/br> 官家思索著:“也就是只有物證,并無人證的意思?” 聽出官家言語里的偏袒之意,鄭軼反倒不再多說了。 他凄切地大禮拜下:“老臣愿罷官入獄待審。天理昭昭,總會還老臣以清白?!?/br> 官家果然不肯。 “朝廷肱股重臣,免不了被人攻訐,哪能次次都罷官待審入獄。鄭相快起身。晏卿,把物證給鄭相看一看,當朕面前,讓他自辯?!?/br> 晏容時便把兩卷舊文書拉開,展示給鄭軼面前。鄭軼只匆匆看過幾行,心里便一沉。確實是盛富貴記錄的當年事。 等他飛快地前后翻閱片刻后,晏容時把文書又收回,溫聲道:“物證被雨水浸泡潮濕不堪,有許多處的字跡模糊。臣可否截取重要部分,御前誦讀?好叫陛下和鄭相同時聽得清楚?!?/br> 官家允下。 晏容時便慢悠悠地開始誦讀。 “……丙寅年二月初三,兵部職方司主簿鄭軼登門,攜新制火炮圖一副。吾以金三十兩、明珠一袋相贈。不知真偽,姑且錄下?!?/br> “……丙寅年七月二十。吾前往兵部職方司主簿鄭軼家中。以金五十兩相贈。鄭軼交付兵部新研制之連發弓弩一支?!?/br> “……丁卯年三月初三……” 官家震驚失語,瞠目望向御案下立著的鄭軼,半晌說不出話來。 鄭軼倒早有準備,嘆了口氣。 “三十年前,老臣確實曾擔任兵部職方司主簿?!?/br> “但此舊書卷中所謂記錄,全系偽造?!?/br> “心懷叵測之惡徒,信口捏造幾句,隨意寫上朝中重臣名姓,便能構陷誣告通敵之大罪。通篇偽造,年代久遠,過往年歲不可考。老臣……老臣不知從何自辯而起?!编嵼W沉痛地抹了把淚。 官家轉向晏容時?!瓣糖淙绾握f?除了這兩卷不知真偽的物證,可有人證?” “臣還需時間查證物證真偽。至于人證,原本有一個。只可惜……” 晏容時不知想到什么,細微皺了下眉,瞥了眼鄭軼,閉嘴不言。 鄭軼心里雪亮。 只可惜,寫下這些記錄的盛富貴已死于昨日追捕。死人再也開不得口,做不得人證。 更何況這個死人還是個涉嫌通敵的jian細呢。 鄭軼的心神逐漸篤定。低垂的臉上又露出一絲微笑。 老友啊老友,我高看你了。我當你留下什么了不得的證據,原來只有這些抄錄的記錄冊子。 哪怕你留下一張兵部匠工手繪的武器圖紙原本,一兩件兵部打造的精銳武器在你身邊呢。呵呵,都留在你那一倉武器庫中了? 鄭軼在御前的姿態更加恭謹:“陛下,盛富貴昨日剛剛伏法,今日便有余黨將書卷投擲于衙門外。誣告老臣通敵。老臣百口莫辯。御前泣血自辯: 其一,盛富貴其人,北國jian細也。jian細告朝臣,其言語可信否?” “其二:盛富貴抄錄的物證,看似年代久遠,筆筆如實記錄,卻又似是而非,并無實據。老臣敢問,抄錄武器圖紙在案,可有兵部出產的武器圖紙原本?如何證明,抄錄在案的武器圖紙,乃是老臣提供?所謂賄賂老臣的重金,如今又在何處?” “其狼子野心,只怕多年前便已存下暗害朝臣、禍亂朝廷之心。如此抄錄的所謂‘物證’,不知其手中存有多少份,不知其誣告多少朝中老臣。今日是老臣,明日是韓老?后日又是何人?臣懇請徹查此誣告大案?!?/br> 官家聽得連連點頭嗟嘆: “說的有理,晏卿你看呢?!?/br> 晏容時的視線定在鄭軼身上片刻。 轉向御前,行禮道:“臣請拘捕鄭相?!?/br> 鄭軼:“……” 官家驚問:“為何?鄭相說得在理。盛富貴jian細之言,極大可能誣告,不能作數?!?/br> “鄭相說得句句在理,盛富貴確實是潛藏京城多年的jian細?!标倘輹r話鋒一轉:“但臣剛才并未有一個字提起盛富貴?!?/br> 晏容時把舊卷宗攤開在御案前:“卷宗當中,記錄之人通篇均以‘吾’自稱,未有一個字提起盛富貴?!?/br> “鄭相為何開口便提起盛富貴。敢問鄭相,暗中和盛富貴有何等關聯?為何看到半夜投擲于大理寺外的兩卷舊卷宗,鄭相便開口篤定認作盛富貴手書?” 官家瞠目看向鄭相。 鄭軼:“……” 這世上哪有人記錄了滿滿兩卷文書,頭尾連名字都不寫?哪有這種混賬事?! 中原讀過兩年書的秀才都不會忘記文書署名,只有北國來的不讀書的混賬會做這等混賬事! 下一刻,鄭軼驟然反應過來。 正因為盛富貴記錄時的大疏漏,文書從頭到尾沒有署名!所以晏容時才尋個“字跡模糊”的借口不讓他細查,故意只讓他翻閱片刻。 而他對著滿紙確鑿記錄,絞盡腦汁構思自辯,又哪能想起署名小事! 他陡然抬頭,怨恨地望向晏容時。 晏容時淡定地把淋雨潮濕的舊卷宗合攏:“鄭相和盛富貴有何關聯?若鄭相不能答,臣請拘捕鄭相?!?/br> 鄭軼深吸口氣。 蚌殼般緊閉上嘴。 之后,無論官家如何驚疑詢問,始終一言不發。 * 傍晚時分,暮色籠罩京郊邸店。 應小滿在邸店外尋了個背風處,和義母一起燒紙錢。 她親生父母的最終歸宿,由七郎單獨告知她后,她想了一早晨,還是告訴了義母。 義母尋來一沓紙錢,燒給應小滿苦命的親生爹娘。 “荊州,不就是咱們那兒?” 對著明亮的火光,義母嘆著氣說:“你親生爹娘住的地方,離咱們家肯定不遠?!?/br> 應小滿沒說話。把手里的小沓紙錢扔進火里,樹枝撥了撥,眼看著銀箔紙一點點被火舌吞噬。 “娘。外頭冷,回店里歇著?!?/br> 義母心事重重,又拿過一摞紙錢往火里扔。 “哎,早晨拉回來的三具尸體,也不知里頭有沒有盛老。也給他燒點罷?!?/br> “不會?!睉M很篤定:“我問過七郎了。他說盛老是重要人證,活得好好的?!?/br> “那樓上停的三具尸體是哪三個倒霉鬼?”義母嘀咕著:“停在店里,跟咱們住同一層,瘆得慌?!?/br> 應小滿也不知道邸店停著的是哪三個倒霉逃犯。 昨晚眾目睽睽之下,禁軍把三個停尸擔架捆扎成一摞,馬車急送京城。早晨居然原車又拉回來了。 據說——官道又倒了棵樹。進不得京。 她眼瞧著白布蒙住的三具擔架抬進邸店,抬上二樓。 停在東邊最大的甲二號房里。 就擱在負責值守邸店的禁軍指揮使雁二郎面前,由雁二郎親自看那仨尸體。 “盛老爹人還活著就好?!睉M嘀咕著,把手里最后一摞紙錢扔去火里。 義母湊近瞧她的臉色?!跋肟蘖嘶匚堇锟??!?/br> “我沒事?!睉M拉著義母進門里,“說過多少次了,我只認應家爹娘?!?/br> 義母上樓時還惦記著:“你親娘的襁褓可以拿去雁家認親……” 應小滿:“不去?!?/br> 話雖如此說,但半個多時辰后,當晏容時踩著京城的濃重暮色趕來城郊邸店時,應小滿依舊抱著膝蓋蹲在邸店的背風處。面前一堆灰燼。 直到修長身影擋在面前,她才驚醒般猛地抬頭。 “七郎?你怎么回來了。不是說要入京拘捕一個重要人犯?” “已經拘捕了?!标倘輹r摸了下應小滿的手,凍得冰涼的,人不知在風里蹲了多久。 他的目光掃過那堆灰燼,沒說什么,把依舊蹲著的應小滿拉起身,拉開身上擋風氅衣,把她裹進大氅里。 “下午得空,過來看看你。你親生父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