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節
應小滿納悶地問:“那你剛才那句什么意思?” “咳,我——” 晏容時就在這時握著供狀進門來。 雁二郎滿肚子火氣直接不好往小滿這處發,全沖著情敵去了。遞過來的供狀看也不看,連紙帶筆往旁邊一扔。 “密密麻麻的,寫得什么東西?小滿,幫我讀一遍,我頭暈看不清,怕晏七害我——” 應小滿手一抬,直接一巴掌拍上他腦門。 “七郎沒事害你干嘛?叫你寫名字你就寫!” 雁二郎:“……” 身子骨強壯的時候挨打也就罷了。 眼下受傷體弱,氣色蒼白,自己攬鏡自照都覺得羸弱可憐……怎么還打? 雁二郎惱火地坐起身來,抓著口供從頭到尾看過,才細看幾行,人頓時一怔。 眼睛漸漸放出興奮的光。 他又不傻,當然看出這是白得的大功一件,當即把扔去旁邊的筆拿回,就要在末尾聯署姓名。 晏容時卻把口供往邊上一抽,慢悠悠卷起。 “等著。天下哪有白得的功勞。署名之前,先替我做件事?!?/br> 雁二郎:“……你耍老子玩兒呢?” 晏容時沒搭理他,拉著應小滿走遠幾步說話。 “小滿?!彼吐曊f:“還記得壓箱籠的兩卷舊文書么?隨便抽一卷拿過來。急用?!?/br> 應小滿當然記得盛老爹給她的兩卷舊文書。眼看著七郎神色鄭重,不像開玩笑,她并不多問,立刻回房拿來一卷。 晏容時便把舊文書遞給雁二郎看。 “讀一讀。告訴我你的想法?!?/br> 雁二郎莫名其妙地拉開舊書卷。從頭到尾一遍通讀下來,讀得他頭暈目眩,心跳如鼓。 “假的罷?”他把舊書卷往旁邊一扔:“無憑無證,隨意書寫一卷就來誣告朝中重臣?如果誣告這么容易的話,豈不是朝中文武全通敵了?!?/br> 晏容時:“說說看,為什么你覺得書卷作假?!?/br> “誰寫的?連個署名都沒有?!毖愣舌托Γ骸斑@等藏頭露尾之輩,多半是誣告?!?/br> 應小滿湊過去查看,咦了聲。舊書卷確實開頭沒有題跋,末尾沒有署名。 晏容時:“雖沒有署名,但一筆一筆記錄詳實。年月日期地點人物俱全,不似偽造。你覺得呢?!?/br> 雁二郎哼笑:“日期都有記錄,確實寫得詳細,看似真。但萬一被人移花接木呢?比方說,某年某月某日,做下這些事的另有其人。把事情完整記下,記錄時卻換個人名。你自己就是大理寺的人,當然知道查案講究人證物證俱全,只有物證記錄,當不得真?!?/br> 晏容時并不打斷他說話。 聽完后點點頭,對身邊顯露驚愕的應小滿說:“小滿你看,朝中各個都是人精。雁二郎還不算其中最精明的。脫口而出的脫罪理由,隨隨便便就能數出三五條?!?/br> 他把舊書卷仔細卷起。 盛富貴確實是北國派來的人。比起中原這些人精來說,心眼還是太實在了些。 應小滿震驚了?!澳銈兊囊馑颊f,里頭記錄的哪怕都是真人真事,也不能給這個鄭軼定罪?” 應小滿不知鄭軼便是當朝鄭相,晏容時卻清楚“鄭軼”兩個字的份量。 “再加一條,官家信任他。只靠兩卷舊書記錄就想定他的罪,難?!?/br> 雁二郎插嘴:“這卷物證當然不夠,寫下這卷物證的人在何處?加上人證,勉強可以在御前爭兩句,勸動官家把人拘捕待審。只靠物證,沒有人證,你連官家那關都過不去,人都拘捕不了?!?/br> 晏容時:“人證有。但人證本身不夠清白,不能輕易動用?!?/br> 雁二郎:“賄賂官員、倒賣武器的,肯定不清白?!?/br> “如果人證是敵國jian細呢?” 雁二郎一怔。 “敵國jian細,意圖攀咬朝廷重臣??诠┊斎蛔霾坏脺??!?/br> 晏容時琢磨了片刻,把兩名余慶樓死士的供狀拿過來,筆遞給他:“可以署名了?!?/br> 雁二郎納悶地看他一眼,當即不客氣地署上大名,把筆一扔躺回去?!霸趺从衷敢獍压谧屛伊??” 那邊晏容時卷起供狀,放入竹筒,不緊不慢說: “你時常出入宮廷,了解朝堂政務,人又有幾分精明狡獪,肩膀上頂的正是一顆狡獪朝臣的腦子。讓你解讀舊文書,從你的反應,便能揣測出其他狡獪朝臣如何狡辯。此事算你立功一件?!?/br> 雁二郎:??這是夸他還是損他吶? 撲哧,應小滿抿著嘴樂了。 七郎嘴皮子夠厲害的。分明夸獎的言語,怎么能說得這么損呢。 晏容時已經走出門去。腳步停在門邊,回身喊她:“小滿,來一下?!?/br> 應小滿便抱著舊文書出去,站在二樓的木欄桿邊,小聲問他:“盛老爹的物證當真不夠?” 晏容時實話實說:“不夠。以他的jian細身份,作為人證也不足?!?/br> 但把小滿叫出來,卻不是為了物證事。 他的目光里帶隱約憐惜: “小滿,來一下大堂。有件事需得單獨和你說?!?/br> —— 密封軍報快馬回京,趕在當天宮門落匙前送入皇城。 京城鄭相賃宅也同時接到了消息。 “確定是三具尸體?”鄭相捋須問道。 “小人親眼所見?!蹦涣旁跁抗е敾貓螅骸霸趫鰯蛋偃艘灿H見。殿前司禁軍把尸體急送京城,此刻應該已經入京了。做不得偽?!?/br> “知道了,下去罷?!?/br> 這是第四位前來報訊的幕僚了。四位幕僚傳來同樣的消息。 安靜下去的書房里,鄭相拉開小屜,取出三把銅鑰匙,愉悅地擺弄片刻。人前不動聲色的儒雅姿態消散,漸漸露出了笑意。 他取出一張泛黃發脆的紙張。略過書寫得密密麻麻的眾多陳年字跡,仔細端詳著最后一個尚未被劃去的名字,最后一段尚未斷裂的關系網。 盛富貴——余慶樓兩名死士。 “老友。終于等到這天了?!彼c著舊紙張。 久違的愿望終于達成,頭頂高懸的巨石落下,心頭不見輕松,反倒升起莫名的慨嘆。他甚至還抹了下眼角。 眼角當然毫無淚痕,唇角卻緩緩露出笑容,笑容越來越大。 “二十六年了,不容易哪。你折磨了老夫二十六年……死得太輕易了?!?/br> 鄭相——不,如今稱呼他鄭軼更合適——輕聲感慨著,微笑著提筆蘸墨,重重抹去紙張上最后一個名字。 連帶的兩名余慶樓死士也涂抹黑去。 對著整張涂抹黑墨的泛黃舊紙,出乎意料的,他的臉上只顯露片刻輕松,很快又浮現陰霾。 鄭軼喃喃道:“如今你死了。還暗藏什么手段,還有什么隱藏的人脈?到底會不會有人拿著你留下的通敵證據送去大理寺?現身罷。老夫等著?!?/br> 他在書房里踱步片刻,吩咐道:“來人,拿官袍來。案情重大,不容耽擱,老夫要入宮求見官家?!?/br> —— 以竹筒密封急送入皇城的密報,如今正平攤在御前書案上。 官家震驚地拍案而起。 “多年前晏相查辦的那樁武器倒賣大案,竟有整庫倉的精鐵武器流落在外,至今未尋回?竟落在潛伏京城多年的jian細手中。其人名叫盛——盛——” 鄭軼端立于御案下,補充道:“盛富貴?!?/br> 官家拍案:“必須嚴查!這盛富貴可擒獲了?” 鄭軼道:“已然擒獲了。只可惜,其人已死。 ” “怎么讓他死了?!惫偌叶笸蟮溃骸爸半薹愿绤菍ど啦徽?,他就把人當場擊殺了?唉,可惜了如此重要人證?!?/br> “此事要怪老臣?!?nbsp;鄭軼歉然道:“之前吳都虞候出宮時,是老臣多嘴,叮囑他說,死士乃大jian大惡之人,決不能放他們活著回京城,以免惡徒絕境中暴起傷人?!?/br> 鄭相更加歉然:“老夫的意思,原本是讓吳都虞候擒獲了人,在京城外原地查辦。吳都虞候興許誤解了老臣的意思,把三名匪徒直接擊殺……” “鄭相宅心仁厚,擔心得并不錯。如此惡徒……” 官家嘆了口氣,“咎由自取,死了也罷?!?/br> 官家翻了翻口供,念道:“‘三人重傷擒獲’。也就是說擒獲當時人并未死,錄完供才死。再等等,這份是死士的口供,看看今晚有沒有盛富貴的口供急送入宮。鄭相今晚伴駕,陪朕用膳罷?!?/br> 鄭軼袖中的手微微一抖。 表面上還是那副泰然神色,“臣領旨?!?/br> 當晚直到入夜,卻始終未有第二份口供從京城郊外急送入宮。 官家難掩失望。 夜太深,宮門早已下鑰,鄭軼御前告退后,去外皇城的官署值房歇下。 沒有盛富貴的口供送入宮里。盛富貴被擒獲時多半極力反抗,重傷瀕死,不久便死亡,未留下任何口供。 符合他這“老友”的剛硬性子。 雖然如此想,但心口沉甸甸的大石始終難以卸下,當晚鄭軼睡得并不好。 翌日清晨時,叫醒他的是宮里相熟的內宦。 “鄭相快起身。出大事了?!?/br> 鄭軼無事人般洗漱,問:“可是夜里有第二份急報入皇城了?” “并無第二份急報?!眱然庐吘故嵌嗄甑慕磺?,悄悄透露了一句: “大理寺晏少卿一早入宮求見官家,說有人半夜送來多年前的物證。鄭相你,唉,涉嫌通敵哪?!?/br> 鄭軼心里驟然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