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
關于“莊九”其人,方掌柜供狀說道: 二十余年前,結識莊九于京城。 當時,莊九是受雇于其主家的護院之一。因為武力出群,頗得其主家信重,時常護衛主家出行。方掌柜和其主家做生意時,認識了莊九。 方掌柜供說:莊九的主家姓盛,也是個商戶。但盛家做的生意比余慶樓大了不知多少,在三十年前的京城可謂是名聲赫赫。結交往來的都是京城的達官貴人,王公國戚。 這位姓盛的富商,當年在京城做的,是大食國出產的薔薇水生意。 剔透琉璃八角瓶里裝一小瓶色澤晶瑩的薔薇水,乃是京城極罕見的珍物。二兩小瓶,叫價二兩金。 京城王公貴胄趨之若鶩。 “后來不知怎么牽扯進了二十多年前的一樁武器買賣大案,盛家抄了家,死的死,散的散。偌大家產散得一干二凈?!?/br> 方掌柜供證當時,晏容時在場。方掌柜抬頭看了眼上首主位的晏容時,眼神很奇異: “晏相主政時的舊事了。具體為何會把盛家牽連進去,多年往事,誰還記得呢。呵呵,也不知晏少卿當時年方幾歲,是否記事了?” 話說得不敬,當時方掌柜就被獄卒踢翻地上,挨了兩記耳光。 晏容時當然不在意方掌柜的態度如何。 話雖不敬,供出真話就行。 應小滿的義父莊九,當年在京城如何跟晏家結下的仇…… 就在方掌柜的這句供狀里現出了端倪。 晏容時思索著,蘸墨提筆,在亂如蜘蛛網的人物關系里又加入三組關系。 盛家(主家)——莊九(護衛) 盛家主人——余慶樓方掌柜(生意關系) 晏家——盛家(二十余年前,精鐵武器倒賣舊案結仇) 【故人前來歸還五十兩銀】 按常理推斷,其實有兩個可能: 要么,莊九自己去余慶樓,歸還五十兩銀。 更大一種可能,莊九受主家(盛家)委托,前來余慶樓,歸還五十兩銀。 晏容時把第二種可能重重地圈起,寫得密密麻麻的人名關系紙張對折,以鎮紙壓好,起身出石室。 他想起一樁之前被忽略的小事。 說來說去,都是【五十兩銀】。 為什么小滿手里的銀餅,稱重只有三十二兩?其他十八兩的去向呢?花掉了? —— 又到了日暮時分。應家暫住的小院里傳來濃郁的清香。 沒有灶臺生火,義母把熬藥的小鍋炊具一字排開,折騰了整個下午,硬是搗鼓出一只荷葉雞。 “秋涼了,荷葉再難買到。家里屯的最后兩張荷葉,燉最后一只雞子。今天吃完這頓,下次要等明年了?!?/br> 義母把熱騰騰出鍋的荷葉雞擺放桌上,笑著招呼剛剛登門的來客。 “七郎來得正好。一起坐下來吃?!?/br> 義母做主,把兩只雞腿夾給應小滿和晏容時一人一只。 藥鍋燉出的荷葉雞,格外有股藥香兒味。 晏容時也從提盒里擺出今晚大理寺堂食供給他的那份羊rou。 活羊不能入大理寺正門。按照應小滿的提議稍做變通,在隔壁養狗的院子里圈出一塊地,趁獵犬牽出去放風那段時間,應小滿過去殺羊。 大理寺公廚每天雷打不動添加十斤羊rou食材。 除了狗舍里六只狗子瘋癲了點,大理寺上下官員差役們一致表示滿意。 廚子大展手藝,今晚做的是入爐炕羊。灶爐內烤熟的鮮羊rou別有風味。 兩盤rou菜擺上,濃香撲鼻,三大一小圍桌吃得有滋有味。 應小滿邊吃邊答關于“五十兩銀”的疑問?!爸按_實花掉八兩,充作四個月的賃金給了牙人?!?/br> 至于其他的十兩去哪兒了。 “別提了。壓根沒有那十兩銀。我爹當年在京城時,就被他那幫子所謂‘舊友’給坑了?!?/br> 她從頭說起,大銀錠里如何融進一個鐵疙瘩,如何被七舉人巷賃屋的屋主發現,如何被牙人拿過來抱怨了半日。 說完洗干凈手,轉身進屋,翻箱倒柜好一陣,捧著一坨半融化的鐵疙瘩出來。 “喏,就是這個。上回牙人還給我,我打算帶回老家給爹看看。沉甸甸十兩鐵,硬塞進銀錠里充數?!?/br> 晏容時意外地捧起一坨鐵疙瘩,托在掌心,借由燈光仔細打量融化殘留的邊角形狀。 “……鐵鑰匙?” 第67章 應小滿手里的雞腿只剩個骨頭, 晏容時面前的雞腿還完完整整的。 蘸了點茶水,眼睛盯著鐵疙瘩,手指在桌上劃輪廓。劃的正是鑰匙形狀。 劃幾下,又涂抹掉, 正琢磨著修正時, 旁邊伸過來一根手指頭, 不客氣地把鑰匙輪廓都抹去了。 “先吃?!睉M把整只荷葉雞連盤子端到他面前。 “你再琢磨這鐵疙瘩, 能有鎖匠精通?把飯用完了,出去找個鎖匠來替你琢磨?!?/br> 話糙理不糙。晏容時果然一笑停了手。把面前沒動的雞腿放去應小滿面前,自己接過整雞, 拿小刀沿著雞骨架片rou。 臨近中秋,今早上應小滿去rou鋪子做生意的時候,看到滿大街都在賣花燈,她順道買了盞蓮花燈回來給阿織玩兒。此刻阿織吃飽喝足, 正提著蓮花燈在小院里來來回回地跑。 義母眼里笑看著小丫頭玩耍, 言語間卻免不了浮出幾分擔憂。 這兩天小院里閑著沒事干, 義母凈琢磨著河童巷兇殺案了。 “我聽小滿說,怎么跟朝廷里的鄭相公牽扯上了?” 義母憂慮重重:“咱們平民小戶的, 做了兇案人證, 會不會得罪了鄭相公……” “伯母無需憂慮?!标倘輹r安撫說:“河童巷兇案未牽扯鄭相。死者的口供壓在我案上, 沒有錄入卷宗?!?/br> 應小滿吃驚地問:“為什么?我聽隋淼說, 死者供得明明白白的, 他是鄭相麾下幕僚?!?/br> 晏容時不緊不慢地撕下兩只雞翅膀,邊吃邊說。 “首先。死者只是當街攔你說話,他未犯法?!?/br> “其次, 他堅持說他自己好奇心起,當街攔你問話, 跟鄭相撇清了關系。至于話里幾分真假,還未多問,人便被謀害?!?/br> “最后,前兩日十一郎過來大理寺,死者的口供,我當面拿給十一郎看過。你知道他如何反應?” 應小滿啃著雞腿想。 “十一郎是皇家人嘛。牽扯到鄭相公這么大的官兒,他覺得要慎重地查?” “不,十一郎當時脫口而出的原話是:‘又是鄭相幕僚?這次又是誰要誣陷鄭相?三番五次,有沒有完!’” 噗~應小滿差點被嗆住,咳了幾聲。 “怎么回事?!?/br> 義母把早晨隋淼送來的甜橘取十來只堆一整盤,又搭一盤傍晚現炒的南瓜籽放在石桌上。 應小滿好奇心被完全勾起來,仿佛茶肆里聽人說書那般,噠噠噠地磕南瓜籽,眼睛眨也不眨地等下文。 晏容時想了一會兒,如此說道。 “鄭相是世上很少見的一種人?!?/br> “我祖父晏相當政那些年,因為愛喝酒,曾經酒后誤過幾次不大不小的事。鄭相從不誤事?!?/br> “執政勤勉,夙興夜寐。執政六年,風霜雨雪,從不遲到早退。不貪色,不好酒,每日粗茶淡飯而已。朝中不結黨,家中無余財?!?/br> “執政六年,被誹謗構陷四次,從不駁斥,也不上書自辯。每次都安然入獄,次次查明清白放出?!?/br> “最嚴重的那次,也是門下一位幕僚惹出人命大禍事,被抓捕后供說:‘我是鄭相麾下幕僚,俱是鄭相授意!’連累得鄭相被抄了家?!?/br> “事后鄭相被查明毫無關聯。抄家時又意外發現鄭相家里過得清貧,當朝宰執,百官之首,俸祿每月三百貫,家里卻只有老仆兩三人,老妻過世多年未續娶,家里冷冷清清,連屋宅都是賃來的?!?/br> 俸祿每月三百貫,還住賃宅子? 應小滿驚訝地追問:“這么一大筆俸祿,怎么花用了?” “抄家報上去后,官家也覺得驚詫,把鄭相從牢里提去宮里,當面問詢?!?/br> 鄭相自己家住賃宅,但在城郊買了兩處大宅院。宅院里供養了幾百名出身清貧、學識出眾的寒家學子。 其中有不少刻苦攻讀,科考中選的學子,陸陸續續地出仕做官。 也有更多無法考中的學子,便繼續在鄭相宅子里住著,一家老小受鄭相接濟過活,在外頭號稱“鄭相麾下清客”,“鄭相麾下幕僚”。 鄭相隨便他們吃住。 這些“清客”,“幕僚”在外頭惹了事,牽扯到鄭相身上,若事不大,鄭相也擔著。 當著官家面前,鄭相如此說:“錢財易得,人才難得。老臣自己便是大器晚成者。哪怕供養的士子一百個里頭只有一個最終成才,老臣也覺得,傾盡家財值得?!?/br> “官家感動得說不出話來,鄭相當場官復原職。這是兩年前的事?!?/br> 說到這里時,晏容時手里的整雞也吃得差不多了,雞骨頭在桌上又拼成個整輪廓。他起身洗手,最后幾句結尾,結束了今天的“說書”: “自從那次抄家事件后,鄭相又被牽扯去兩三次禍事中。有政敵攻訐,也有幕僚惹事。但鄭相得了官家的信重,始終穩坐相位?!?/br> “官家有句背后贊嘆的話,在朝野流傳甚廣?!?/br> “稱贊鄭相說:‘大賢近乎圣’?!?/br> 聽得入神的應家母女倆同時發出低低的喟嘆。 義母喃喃地說:“勤勉做事,不貪財不好色,連吃食都不貪一口,確實像個圣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