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
直到十一郎的狹長鷹眼抬起,用他那慣常陰沉的眼神緊盯著她,問起她如何知道爹爹便是莊九的。 在那短短的瞬間,她忽然意識到,自己下一句如實回答,極有可能把七郎牽扯進案。 她這處陷入難耐的沉默時,七郎卻自己開了口。 張嘴把所有的責任直接攬過去! 十一郎犀利的視線轉向七郎的那個瞬間…… 初秋還帶著熱氣的夜風里,應小滿的背后倏然滲出一層冷汗。 剎那間,她坐在大理寺關押待審官員的小院木椅上,纖細肩頭繃得筆直,呼吸都重了三分。 滿腦子想得都是,七郎被她牽累,丟了官職,坐上藍布小轎,被大理寺官差押送來這處冷冷清清的待審小院的凄慘景象。 七郎從高處驟然跌落窘境,說不定會和晏八郎那般,整夜整夜地睡不著,對著月色傷春悲秋,對著小竹林大半夜念詩……說不定就關在晏八郎的小院旁邊,還要被他那嘴毒的兄弟冷嘲熱諷……都是自己牽連了他! 直到被一雙手拉著起身,挨個捏了捏她攥緊的手指,把她手掌心掐出深深月牙印的指甲松開,手指尖被握進溫暖掌心。 應小滿仰著頭,清亮烏眸里殘余幾分警惕和后怕:“就這么結案了?后面呢,不再問了?” “結案了。應家不涉案,以后不會再問?!?/br> 應小滿有點恍惚地站起身,背后一層細汗黏噠噠的貼在身上,被夜風一吹,有點冷。 她抬頭看了看頭頂的月色,又看了看邊角的一叢小竹林。 結案了。 應家不涉案,也就不會牽扯進七郎。 七郎不會被她連累丟了官職,不會被拘押在小院里對著月色傷春悲秋,對著小竹林大半夜念詩,更不會被晏八郎冷嘲熱諷…… 交握的手催促地拉了拉,她低頭無聲地抿著嘴笑,耳邊傳來七郎熟悉的嗓音: “今晚供證過后,應家和余慶樓jian細案再無牽扯,叫你母親放寬心。對了,十一郎畢竟是你結案的主審官,趁他今晚得空,過去說兩句話,把上回暗巷的事當面說開了可好?你放心,十一郎并非心胸狹窄之人,上回暗巷之事既然被他按下,便不會再追究……” 兩人對站在小院中央,周圍俱是明亮燈火,晏容時微微地往前傾身,正對著面前低頭不吭聲的小娘子輕聲緩語地勸說,應小滿忽地抬起頭來。 明亮燈光映照上她盈盈舒展的面容,仿佛三月里鮮妍盛放的枝頭春花,清澈眸子里映出面前的七郎,眼神亮得驚人。 應小滿踮起腳,就在面前的郎君微微俯身、和她小聲說話的功夫,直接伸出兩只手臂,攬上他修長的脖頸。 “七郎?!睉M的臉頰貼在柔滑的衣襟上,熟悉的淺淡熏香氣息傳入鼻尖,她沒有問過他慣常用的是哪種熏香,總之是七郎的氣味。 她滿意地蹭了蹭,又小聲喊,“七郎?!?/br> 啪嗒,文吏手里捧著的口供錄狀掉在地上,又被慌忙撿起。 兩個大理寺文吏在狹窄的小院里團團轉。低頭看地,無事找事,滿地亂竄地瞎忙。 十一郎站在長案后,準備離席的動作頓住,一雙狹長眼睛瞪視面前的場景。 閉了閉眼,再睜開。面前相擁的兩人還沒有分開。 十一郎的聲線低沉而冷,一字一頓,幽幽地說: “我在兵部耗了五個大夜。難得一個晚上得空,我約他喝酒,他說太忙,抓我過來大理寺錄供……叫我看這個?” 身邊的吳尋板著臉站著。 視線無處安置,最后直勾勾盯著院門?!暗钕掠⒚??!?/br> 十一郎:“……” 好在小院中央相擁的一對身影終于依依不舍地分開。 兩人的手交握著,應小滿走到長案面前,于近處瞄了眼這位顯貴出身的宗室兒郎:趙十一郎。 十一郎背手立在長案后。不知為什么,此刻的面色在燈下更顯得陰沉了…… 應小滿心里默默地嘀咕:瞧著還是不像個好人吶。 不過人不可貌相。之前暗巷之事,確實是她尋錯了人,害得十一郎大半夜受一場虛驚。事后被他做主壓下,沒有尋她報復,七郎說得對,確實應該當面把話說開了。 應小滿鼓起勇氣尋十一郎。略顯生疏地行了個萬福禮,當面開口道謝。 “上次暗巷那回,是我行事莽撞,認錯了人。后來聽七郎說,你做主沒有追究我家,實在心胸寬廣。多謝你不追究?!?/br> 一句“實在心胸寬廣”說得真摯,十一郎的面色和緩下去八分。 開口依舊是那副低沉緩慢的聲線:“小事無需介懷。之前我在貴家rou鋪前失言之事,也請應小娘子莫掛懷?!?/br> “在貴家rou鋪前失言之事”…… 十一郎說話咬文嚼字,應小滿想了半天才想起來是哪回事。 之前有個夜晚,他不知為什么跑到羊rou鋪子門面外頭,念叨什么“幽蘭生野道”,什么“美玉落泥淖”……似乎很瞧不上她開羊rou鋪子生意。 不過十一郎原本就是和她不相干的人,就算被他念叨兩句,瞧不上她家的羊rou鋪子,又有什么關系?七郎支持她開rou鋪子就好。 應小滿今晚實在高興。 所以她歡歡喜喜地說,“你不說我早忘了。你也不要放在心里呀,都是小事?!?/br> 這還是十一郎頭一回見到應小滿笑。 原本就是如花年華的小娘子,笑起來更是一副無憂無慮的模樣。一雙眼睛彎成了動人月牙兒,濃長睫羽忽閃幾下,晶亮眼底映出了他的身影。 十一郎迎面撞見她的笑靨,心里突地一跳。 視線瞬間轉開,抬腳就往院門外走。 立在門邊,故作冷淡地對晏容時說:“喝不喝酒?喝酒去附近酒樓,不喝酒我回府?!?/br> “知道你在兵部耗了五個大夜?!标倘輹r送十一郎出去時悠悠地說:“今晚早點回府歇著去。還是那句話,事急則敗,事緩則圓。日子長得很,不急于一時?!?/br> 十一郎哼了聲往外走。 是他想不開。七郎審案子的空擋,還能抽空跟心愛的小娘子耳鬢廝磨;他自己呢,在兵部和一幫老油子耗到深更半夜。 “回府睡覺?!笔焕衫淅涞胤愿老氯ィ?/br> “睡醒再去兵部繼續磨??次野舅浪麄?,還是他們熬死我!” 吳尋跟隨幾步,默默地朝晏容時遞過感激的眼神。 再熬幾個大夜,殿下身子熬出了事,兵部那幫老油子不見得熬死,但先死的一定是他們這些貼身隨邑。 “殿下英明?!眳菍ふ嫘膶嵰獾氐?。 十一郎走到半途,想起什么,停步拋下一句:“這次挖出深藏京城多年的北國jian細老窩,除了你立下首功,聽說雁二郎也出了力?我聽宮里流傳的消息,要封賞你們兩個?!?/br> “雁二郎么?!标倘輹r想了想余慶樓砸得滿地的碎瓷爛鐵。押送囚車離去時被人群怒罵追打挨的拳腳。 晏容時抵達余慶樓不久,便知道此處有大功。 中途以言語激了幾次,雁二郎對小滿倒是上心,死活不走,倒叫他白撿個功勞。 “傻人有傻福?!标倘輹r不緊不慢解釋:“雖說他一開始去余慶樓只為了砸場子……但不可否認,確實出了力?!?/br> 十一郎點點頭。 借著回身的機會,眼角不著痕跡瞥了眼小院的院門方向。 應小滿站在滿院亮起的燈火下,遠遠地目送他們離開。 “你和她之間的血親復仇,解決了?” “唔……”晏容時避開話頭,輕描淡寫說的還是那句:“來日方長。不急于一時?!?/br> 那就是還沒解決的意思了。十一郎哼了聲。 “小心雁二郎?!?/br> “雁二郎是太后娘娘的母家人。自小出入內廷,太后娘娘心向著他,官家也喜愛他這內侄兒。上回當街欺辱良家小娘子之事,風波鬧得不小,雁二郎丟了個禁軍官職,身上的審刑院官職卻依舊好好的掛在身上,依舊可以出入皇城??梢姽偌覍λ膶檺??!?/br> 晏容時走出幾步,“所以?” “所以,這趟意在慶功封賞的宮宴,你要當心?!?/br> 說話間,借著回身的機會又瞥過燈火下的小院。院門不知何時已悄然關閉,佳人倩影無蹤,徒留悵惘滿地。 十一郎忍著心頭悵惘,故作不在意地繼續說話。 “聽宮里流傳的小道消息說。雁二郎和你幾度相爭,這次打砸酒樓的起因也是為她出氣?不知太后娘娘耳朵里傳進了幾分。這次封賞宴席,興許會叫應家入宮,當面看看人?!?/br> “你當心雁二郎。他慣會惹事,當心趁著求賞的機會興風作浪?!?/br> —— 燈火黯淡的小院里。 應小滿挨個吹熄了燈,回去正屋,高高興興地和老娘抱在一處。 “應家沒事了?!碧稍跍嘏膽驯Ю?,應小滿暢想未來。 “娘,這邊結案,我們應該很快就能回老家看爹爹了?!?/br> “太好了?!绷x母激動地抹淚:“老天有眼?!?/br> 關于義父是不是消失人海的莊九這樁事,隨著應家結案,也就被她們拋在腦后??倸w是自家親人,管他從前叫哪個名字? “娘,我想帶著七郎去爹爹墳前問一問?!?/br> “問啥子?” “爹爹去了地下,見到了從前的主家,應該知道許多生前不知道的事。興許爹爹找錯了仇家,長樂巷晏家不是主家的仇家呢?爹爹從前的舊友是壞人,說不定他主家也不是個好人呢?” 義母覺得很有道理?!澳愕钪臅r候確實不大會看人。多年舊友,居然是混在京城的jian細!難保他主家也不是個好人?!?/br> “娘,我想帶七郎去爹爹墳前上香。爹爹當面看清七郎后,希望能托夢給我,跟我說,咱家跟七郎可以好好相處?!?/br> 義母想得多:“萬一你爹托夢,非說七郎是仇家呢?” 母女倆面面相覷片刻,義母自己接下去說: “你爹活著的時候就不大會看人,難保死后繼續當個糊涂鬼。咱們去墳頭燒紙錢時多念叨他兩句,七郎是個難得的好后生,叫他別瞎托夢,好好看一看人。再叫七郎當面給他燒兩刀紙。還不夠的話,墳前再上壺酒?!?/br> “……等爹爹托夢再說吧?!?/br> “先跟七郎提一聲。他忙得很,不知今年能不能跟咱回老家……” 應小滿伸手掩住呵欠,尾音漸漸含糊,很快陷入了沉沉夢鄉。 夢里場景變換,都是七郎去爹墳前燒紙錢敬酒的場面。爹爹在地下吃喝得高興,在墳前現了身,拍著七郎的肩膀,以慣常的隆隆嗓門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