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
夜色深沉。 大理寺西邊傳來一陣砰砰的響亮敲門聲。 “我要自首!” 晏八郎在夜色里大聲嚷嚷,“叫晏容時——不,叫我家阿兄來說話!我有有密事當面相告!” * 夜深了。義母還沒睡下。 這輩子頭一回住進官衙,她貼著阿織軟乎乎的小身體,在陌生屋里翻來覆去睡不著。 “都兩更天了,七郎怎么還沒來?”義母嘆著氣說: “什么死士啊,jian細啊。咱們平民小戶,怎么跟這些大事牽扯上了?我越想越害怕,睡不著。等七郎來了,我好好問問他?!?/br> 應小滿把今晚用過的藥渣潑去屋外?!澳飵е⒖椝T。他忙,夜里不見得來?!?/br> “哎,大半夜的,隔壁后生又在大喊大叫什么。吵醒阿織可不好?!?/br> 應小滿捏了捏阿織睡得紅撲撲的小臉蛋,起身吹熄了油燈。 “晏八郎整天發癲,別理他?!?/br> 第57章 大理寺官衙暫住的日子平靜到不尋常。 畢竟是辦公官衙, 不能隨意亂走,進出都有人跟隨,早晚吃食也有人送進來。 兩三天過去,阿織還好, 小院子有許多新鮮好玩的玩意兒。義母閑得發慌, 大清早出去官衙對面的rou饅頭店買了一屜饅頭, 還在掏錢袋, 身后跟著的漢子搶先付了錢。 拎著rou饅頭回來,義母跟應小滿嘀咕:“咱們這日子要過到什么時候?清閑歸清閑,走去哪處都有人盯著, 不大自在。等七郎來,咱們跟他提一提,搬出去罷?!?/br> 應小滿安撫母親:“逃出去的死士還沒抓著。等抓著了,咱們也就不必住在官衙里了。家里安全要緊?!?/br> 話這樣說沒錯, 但住到第四天時, 阿織倒還興致勃勃地蹲在小竹林邊數螞蟻, 應小滿自己也覺得吃飽睡、睡飽起來繼續吃的日子過不下去了。 她跟老娘商量一會兒,出門找街對面的rou饅頭鋪子老板, 商量羊rou鋪子給應家留到明年的事。 今年回老家陪爹爹, 等明年開了春, 她還是想回京城。 rou饅頭鋪子的老掌柜夫妻是厚道人, 應家遭逢一場突來大火, rou鋪子停了十來天沒開張,老夫妻唏噓后怕之余,主動提起減免rou鋪子一個月的賃金。 應小滿感動地當場掏出義父的遺物銀子。 當然了, 銀錠被化成銀水,冷卻后又從小鍋里費勁地摳出來, 不可能再是銀錠模樣,如今是一塊兩邊略微凹陷的扁銀餅。分量倒還是沉甸甸的三十二兩。 從八月到明年開春,七個月,折合七兩銀,一分一厘也沒少老夫妻的,直接把賃金付到了明年二月。 “不出意外的話,明年二月我們還回京城繼續開rou鋪子。若是有意外的話……”應小滿抿了抿唇,她也說不上會有什么意外,但總歸有這個可能。 “若二月沒回來,rou鋪子就不必給我家留著了。繼續租給其他人做營生也好?!?/br> 缺個角的銀餅還剩二十五兩。她掂了掂分量,依舊夠全家好好地回家過個秋冬,外加來回京城的路費。 此時差不多晌午時分,老夫妻熱情留飯,應小滿心里暖洋洋的,惦記著家里的老娘和阿織,還是告辭離開。 捧著老夫妻硬塞過來的一屜rou饅頭出門時,不巧在街邊迎面撞著了莊宅牙人。 莊宅牙人幾步便沖過來,差點熱淚盈眶:“可算尋到應小娘子了。你家怎地無聲無息撤走帳篷,四處都問不到住處,就連順天府幾位主事爺爺都說不知!小的還當應家跑路了?!?/br> 應小滿:? “賃屋四個月,八貫賃金,那天不是如數給付給你了?你還來尋我作甚?!?/br> 原來屋主那邊不答應。賃屋四個月,八貫賃金無差,但一場大火燒了屋宅,屋主不愿意退兩貫的押金。追到了莊宅牙人這邊,牙人四處找應家追討。 兩邊站在街邊上掰扯半日,牙人好說歹說,應小滿死活不肯付。 “一把火燒了屋宅,又不是我家縱火!作甚跟我家討要押金!” 懷里爹爹的遺物銀餅只剩二十五兩,她萬萬不肯再切下一塊給屋主補押金,兩邊站在人來人往的街上吵了起來。 今日陪同應小滿出來的幾名禁軍好手各個身穿尋常布衣,原先散布在路邊護衛。 眼看著圍觀的人群越聚越多,不知留意到什么,為首的禁軍校尉突然警惕起來。 快步走近,從懷里掏出兩貫的紙交子,直接塞給牙人?!澳弥?,閉嘴走人!” 牙人麻利地把紙交子揣進懷里,二話不說一個團團揖禮,抬腳就走。 應小滿吵到一半,吵架的人沒了。她茫然地跟著禁軍校尉往大理寺方向走出幾步: “李校尉,怎么就把錢給他了。屋主那邊沒理?!?/br> “街上人太多,小娘子爭執幾句的功夫,已經引來許多人駐足窺探。遠處巷口也有窺探人影出沒。不知是看熱鬧的閑人還是別有目的,總之,當心為好?!?/br> 姓李的漢子手下領十人,是負責護衛應家的禁軍校尉。 “應小娘子,逃出去的余慶樓兩名死士見過你的身形,聽過你的聲音。至今還在全城追捕,不知遁逃何處。你出行要當心?!?/br> 應小滿其實不大明白酒樓蓄養的死士為什么會盯上自己。 如果余慶樓是北國jian細在京城的一處窩點。刺探的不該是軍情大事么?就為了爹爹留下的一錠銀子盯著她不放,方掌柜那么缺錢? “我爹爹年輕時可能是朝廷招安的山匪,但后來成了獵戶良民,和jian細絕不相干的?!彼嵵亟忉尩?。 李校尉也肯定地說應家和北國jian細不相干。 但是方掌柜多年前認識莊九,這是一條追查線索。方掌柜認識的所有人都要追查。 “晏少卿正在加緊審訊。方掌柜在京城交結的人脈廣到離奇,潛伏多年的jian細身份幾乎可以確定,正在想法子撬開他的嘴,追問京城散布的其他jian細?!?/br> 說到這處,李校尉尷尬地咳了一聲:“小娘子手里的銀餅,其實算證物之一。晏少卿交代過,放在小娘子身上無妨。但剛才切給rou饅頭店老掌柜的那塊……小的得追討回來?!?/br> 應小滿:“……” 果然有個禁軍匆匆走出rou饅頭鋪子,把才切出去的七兩銀塊給追討回來,依舊奉給應小滿。 “小娘子放心,如數支付七貫錢換回的?!?/br> 應小滿算了算,吃驚說:“你們加起來替我付了九貫錢了?!?/br> “小娘子放心。不是弟兄們掏錢,都是晏少卿的錢?!?/br> “……哦?!?/br> 應小滿跟隨禁軍走進官衙門里,往西邊小院方向走出十來步,忽地腳下一停,懷疑地指著自己。 “我手里的銀餅算是證物。我呢?我該不會是人證吧?” “自然是涉案人證?!睅讉€禁軍客客氣氣地說, “若非人證,如何能住進大理寺官衙?公器私用,叫無關人等隨意入住官衙,被人告發的話,當事官員要丟官的?!?/br> 莫名其妙成了人證的應小滿很是納悶:“我算哪門子人證?我都不知道什么?!?/br> 幾個禁軍反倒舒心地笑了。 “涉案相關,知道的越少越好?!崩钚N狙蹘牢空f: “晏少卿正在加緊錄供。等相關人犯的口供錄好,自然會拿著口供前來詢問小娘子。小娘子實話實說就可以?!?/br> “哦?!?/br> —— 當天傍晚掌燈時,又送來豐盛晚食,除了rou菜湯飯,還有切好的鮮果子。 應家三口吃個飽足,初更末,暮色聚攏,阿織捂著鼓鼓的肚皮在炕上打起香甜的小呼嚕時,晏容時領著兩名文吏進了門。 在初秋微涼的夜風里,庭院四處掛起燈籠,中央鋪開長案,擺開木椅,和義母打過招呼,勸說義母避入屋里。 握著應小滿的手,領她在長案下方的木交椅處坐下。 應小滿的手心滲出一層熱汗。 “你要錄我的口供了?”她這輩子頭一回做人證,說不緊張是假的。 “莫緊張?!标倘輹r溫聲安撫她:“我沒法錄你的口供。正如我沒法錄八郎的口供一般。今晚錄供的另有其人?!?/br> 應小滿:? 不止她聽著納悶,屋里豎起耳朵聽著的義母也發起了懵。 半敞的窗戶往外推開幾分,義母緊張地露出半張臉。 “怎么說,七郎?” 晏容時便慢悠悠吐出八個字:“親朋涉案,審斷回避?!?/br> “哦?!蔽堇镂萃恺R齊松了口氣。原來是審案回避的例行規矩。 吱呀,窗戶靜悄悄地關攏。 坐在庭院燈下的應小滿琢磨著這八個字。 親朋涉案,審斷回避。 起初感覺很有道理,細想又感覺哪里不對勁。晏八郎是他親族兄弟,主審官員自當回避。自己跟他……算親戚呢,還是算朋友? 但兩人的手還親昵地交握著。七郎站在她身側,說話時兩人不知不覺挨得更近,她仰著頭說話,七郎低頭看她,燈下光影交織,兩人的視線幾乎黏在一處。 初秋帶著少許燥熱氣息的夜風刮過庭院,七郎的衣袂被風吹得揚起,柔滑布料擦過應小滿的臉頰。 帶來的倆文吏眼神躲躲閃閃,倒像是做了虧心事一般,半天不敢抬頭,在旁邊一通忙活。 應小滿眼睜睜看著這倆文吏來回折騰。把長案上早已擺放得整齊的文房筆墨換了個方向,又換個方向,再換個方向…… 她還在心里琢磨時,晏容時不緊不慢跟她提起另一樁事。 “八郎兩日前自首了?!?/br> 說自首其實有點勉強。 晏八郎的罪證其實確鑿。去年底開始,他指使手下一名親信通風報信,將晏家當家阿郎的行蹤定期泄露出去。 二月開春某日,晏容時和十一郎臨時相約喝酒。準備宴席物件的消息傳回晏家,晏八郎手下親信飛馬出門密報。 當夜,晏容時大醉后回返中途遇襲。 晏八郎自己雖然咬死不認,但他手下的親信早已招供。 ——正是在晏家外院做事、替八郎掌管著私庫鑰匙,最得八郎信任的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