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你做錯事了么?要被家里罰了么?” 晏容時溫言安撫:“不會?!?/br> 雁二郎在樓下聽得清楚,大笑起來。 “小滿,別聽你身邊這位嘴硬,我跟你解釋?!?/br> “上回我當街鬧出的事,只是‘私德不修’,無關朝堂公務。就被一幫子言官追著彈劾,丟了禁軍官職。今天你身邊這位,逞勇斗狠,公器私用,取大理寺封條查封酒樓。小滿,知不知道朝廷官員攤上了‘公器私用’四個字,后果會怎樣?” 應小滿的肩頭細微緊繃三分。 聽起來很嚴重的樣子……七郎會丟官么? 不等雁二郎說完,她輕輕扯了下身側郎君:“我看窗戶還沒封完,趕緊叫你下屬官員撤了?!?/br> 晏容時八風不動,淡定聽著雁家豪奴們在外頭嚷嚷一氣,說的還是那句: “我無事?!?/br> “當真無事?”雁二郎斜睨著樓上一對璧人并肩私語的親密姿態。 心底無端升起燥熱,他伸手又把衣襟拉開幾分?!笆虑樵紧[越大,總歸倒霉的不是我?!?/br> 圍觀的百姓越來越多,幾名襕袍打扮的士子對著倒塌的歡門大聲議論。 雁二郎紈绔名聲傳遍京城,為個小娘子打砸酒樓不以為怪;眾人紛紛議論起動用職權、查封酒樓的長樂巷晏家七郎。 有不怕事的年輕士子站在人群前頭:“豈有此理!” “我若是御史,當即彈劾了這位大理寺晏少卿?!?/br> 議論聲傳入酒樓,晏容時漫不在意聽了幾句,像是想起什么,轉頭叮囑應小滿: “無需擔心阿織,隋淼早已送她回家了。至于你自己,在人群散去之前,切莫當眾現身。眾目睽睽,積毀銷骨,你的名聲要緊。等眾人離去后,我調一輛車送你回家?!?/br> 應小滿急了。 她自己被人議論兩句有什么關系!她馬上就要出京,以后不見得回來了。 但七郎可是在京城土生土長,家族根系扎在京城土地,輕易挪不動窩的人。 七郎的名聲若在京城毀盡了,那才叫“積毀銷骨”! “你怎么不擔心你自己呢?”應小滿著急的時候壓不住情緒。嗓音也沒壓住,清脆喊了一句,引得樓下的雁二郎笑了聲,她又急又氣,眼眶一下子發紅了。 她還要喊第二句,晏容時卻輕扯她一下,把她帶去邊上紅漆廊柱后。 借著紅漆大柱的遮擋,他抬起手,指節壓在自己唇上,做出個“噓”的姿勢。 應小滿瞬間閉上了嘴。 晏容時悄聲說:“我沒什么可擔心的。還記得剛才抓的死士?一個活口,兩個重傷。有這三人在,便是我的護身符?!?/br> “……”應小滿半信半疑,心底的不安散去七分,但不能完全散盡。眼前這位哄人的本事,她是見識過許多次的。 澄澈眸子上下打量,隱含懷疑:“你別騙我?!?/br> “早和你說過,除了性命攸關的關鍵時刻,其他事都不騙你。性命攸關的時刻……茶肆畫像那晚已經過了?!?/br> 晏容時嘆了聲,抬起手來:“以后再不會騙你。我們可以拉鉤?!?/br> “茶肆畫像那晚”…… 當時應小滿只覺得氣惱萬分。此刻回想起來,心情卻復雜得仿佛翻倒了五味瓶。 五味雜陳,難以言喻。 于她來說極陌生的滋味。 半晌只說了句:“小孩兒才信拉鉤鉤?!?/br> 想拍掉面前拉鉤的手,不知怎么地,自己的手反倒被攥了過去。 被這么一場打岔,剛才又急又氣的情緒倒是無影無蹤。 門外跑進來一個禁軍漢子,繞過大堂的雁二郎,蹬蹬蹬直上三樓,壓低嗓音回稟: “方掌柜回返了?!?/br> “此人老jian巨猾,換了身衣裳混在人群中,弟兄們搜尋半日才找到他。但門外聚集了上千人眾,若當眾拘捕的話,一來,容易引發人群混亂踩踏,只怕不好。二來,方掌柜容易混在人群里逃逸?!?/br> 晏容時轉頭和應小滿商量: “我要和雁二郎說幾句話。話里有真有假,你聽著就好?!?/br> 應小滿點點頭。 晏容時便抬高嗓音,吩咐下去:“方掌柜經營酒樓多年,不會輕易離開。既然他即將回返,你們繼續盯著便是?!?/br> “是!”禁軍轉身匆匆出門。 下一句,晏容時果然開始對樓下大堂豎耳聽著的雁二郎說話。 “今日事態鬧大,你還不走?你我雖然交情談不上多少,畢竟認識多年,我不想牽累你,你的人也無需再抹黑我。趁苦主還沒回返,此處還是我主事,你領著你的人走罷。我不攔你?!?/br> 雁二郎在滿地碎瓷的大堂里伸懶腰。 “我走什么。難得看你晏七郎觸霉頭,八匹馬拖我我也不走。行了,別說我抹黑你。我做的事我擔著,你做的事你擔著,咱們誰也別走,等著瞧好就是?!?/br> 高聲吩咐門外嚷嚷著的眾豪奴,叫他們滾進來。 酒樓外人聲鼎沸,事態仿佛面團發酵,越來越大,驚動了各處。 酒樓里面涇渭分明,一樓坐著雁家的人,二樓站著眾多禁衛。 勸了幾句,又出言激了幾句,樓下的雁二郎始終不肯走,反倒喝令親隨找出余慶樓里出名的“玉樓春”,就坐在大堂里喝起酒來。 晏容時站在三樓欄桿高處,笑看一眼樓下動靜。 “倒便宜了他?!?/br> 應小滿:? 應小滿有點緊張,目不轉睛等方掌柜進門,來個甕中捉鱉。 —— 圍觀人群烏泱泱一片,事情鬧大,驅趕也趕不走,只在原先歡門倒塌的碎木渣子處空出一塊,上千人圍成個大圈,哄瞧熱鬧。 “怎么突然查封了?” “聽說兩家郎君為了個小娘子爭斗,一個打砸了酒樓給小娘子出氣,另一個索性把酒樓查封了。京城這些貴人吶,嘖嘖?!?/br> “仗勢欺人吶?酒樓無妄之災,不吱聲?” “掌柜的不在,沒人領頭喊冤?!?/br> 眾人嘖嘖不平時,忽然有人高喊:“酒樓掌柜的回來了!” 方掌柜早回來了。 他原本就是極警惕的性子。輕易不出酒樓,出門一身衣裳,回返時換一身行頭,來回走不同的路。 酒樓門口動靜太大,他遠遠望見歡門消失不見,即刻警惕駐足,閃躲去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扎在人群里聽了足足兩刻鐘,把前因后果聽了個詳盡。 興寧侯雁家豪奴出來放話時,他一個字不落,全聽到耳中。聽完恍然,酒樓今天遭了一場打砸,起因原來是莊九那女兒。 十來歲的小丫頭,想不到在京城交結了幾位貴人家的郎君,召集人馬替她出氣,本事倒不小。 聽明白了前因后果,就是兩家郎君為個小娘子爭斗的故事,一個打砸了酒樓,另一個動用權勢查封酒樓,兩邊互相較量,酒樓遭受魚池之殃…… 滿耳朵都是爭風吃醋。沒人提莊九。更無人在意莊九的銀錠。 方掌柜越聽越放心。 京城大小事從來少不了看熱鬧的文人士子。幾個年輕士子的聲音格外大聲。 “京城這些紈绔衙內欺人太甚!興寧侯府雁二郎,上回當街扯著一位素未謀面的良家小娘子,非說兩人以象牙扇定情,被始亂終棄云云,逼著小娘子砸了傳家的象牙扇。當時小生就在場!” “今日除了興寧侯府這位雁二郎,還有長樂巷晏家七郎?身為朝廷大員,公器私用,我等路見不平,少不得要幫寫狀子,遞進順天府?!?/br> 圍觀眾人輿論越來越憤懣,紛紛為酒樓抱不平時,方掌柜終于從人群中現身了。 裝作剛剛趕來、一無所知的模樣,蹲在歡門碎木渣子面前,心疼得捂住胸口,眼淚汪汪。起身時踉蹌一下,周圍幾個熱心人趕緊把他扶住。 幾個太學生憤然道:“小娘子過世的父親和你酒樓有錢財糾葛,數額又不大,統共一個銀錠的小事,何至于先打砸了酒樓,又以封條封門?掌柜的莫怕,你這頭占著理,進去和里頭的人理論!” 人群吵吵嚷嚷,當真推舉出幾個出頭鳥,簇擁著方掌柜走進酒樓木廊子。 方掌柜滿臉感動含淚,團團作揖道謝:“小老兒多謝各位仗義執言。小老兒怕啊。但身為酒樓主事之人,小老兒再怕也得挺身而出,朗朗乾坤,天子腳下,好歹爭個‘理’字——” “拿下?!标倘輹r慢悠悠跨出門來。 七八名禁軍好手虎狼般直撲而出,繞過領頭幾個熱心士子,直接把方掌柜原地按倒。 領頭幾人反應不過來,齊齊愣在原地,眼珠子瞪得滾圓。 門外圍觀人群轟然一聲,炸開了鍋。 “豈有此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為個小娘子打砸了酒樓,又把酒樓查封還嫌不夠,居然抓捕了掌柜!如此囂張行事!” 滿地碎瓷的大堂里,雁二郎在屏風后震驚地坐直了身體。 “這位今天發瘋了?”他低聲嘀咕。 周圍親信倒吸一口涼氣?!岸?,群情沸騰,咱們不能露面了!” 親信做個躲避的姿勢:“叫晏家那位在前頭頂著。咱們……” 雁二郎爭強好勝的邪性子上來,人反倒又坐回去。 “他都不怕,我怕什么。說出去丟盡我雁翼行的名頭?!?/br> 他抬高嗓音對樓上說話:“小滿,今天這場比試,我跟他算平分秋色。眼看著外頭要炸鍋,等下我跟他兩個出去,人群必然跟隨我們。等人群散了你再走?!?/br> 應小滿:? 今天實在難得,雁二郎說了兩句人話! 她趴在三樓扶欄處往下望:“管好你自己。當心出去被人圍毆?!?/br> 雁二郎緊跟著又不說人話了。 “晏七郎都不怕,我更不怕。一起出去一起挨揍,看誰扛得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