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
雁二郎被她視若無睹地繞過去,人早習慣了,倒也不生氣,跟上幾步也踏進酒樓大堂,站在應小滿身后,做出保駕撐腰的姿態,跟著喊了句:“酒樓的人呢。還不滾出來?!?/br> 圍觀人群哄然議論說:“正主兒來了!” “原來是被酒樓拿去了父親生前遺下的舊銀錠,上門討錢了!” “小娘子確實被酒樓欺負了?” 方掌柜人外出未回,酒樓里群龍無首,磨磨蹭蹭從二樓木梯走下來一個湖綢長衫的主事人,賠笑長揖: “這位想必就是莊小娘子了?小人乃是酒樓賬房。你父親的舊事說來話長,小店里只有當事的方掌柜了解全貌。小娘子請稍座,等方掌柜回返之后再計較。呃……” 大堂被打砸得沒個落腳地方,主事賬房陪著笑把應小滿往二樓方向讓:“一樓歇不得。還請二樓上座——” 應小滿對這座余慶樓的警惕心已經極強了。 不只是個不正經的酒樓,還有個壞心思的掌柜! 她當然不肯上二樓,人就站在眾目睽睽的大堂里,直接伸手掌討要: “不必拐彎抹角的。我剛才在外頭才撞上你家方掌柜。他說我爹爹的遺物已經被他化了銀水。銀水呢?給我帶回家,我自己重融成銀錠?!?/br> 雁二郎在旁邊饒有興趣地聽動靜,聽完接口說: “原來銀錠是先人遺物,那就不是錢的問題了。必須得討要回來?!?/br> 應小滿意外地瞥他一眼。難得從雁二郎嘴里冒出一句人話! 雁二郎摸清了來龍去脈,開始教訓賬房。 “小娘子那邊討要的是先人遺物,在你這邊純粹就是錢。外頭歡門重搭一座,也得要上百兩銀了罷?就算你家掌柜的不在,你這酒樓主事賬房不會算賬?” “小娘子只要她爹的遺物銀錠,你們把融化的一攤銀水還她,事情了結,我這邊立刻走人,從此井水不犯河水;你若死活不肯給,那沒什么好說的,我抽空便來你家酒樓轉一圈。大家耗著便是?!?/br> 說罷一招手,眾豪奴撿了處稍微干凈的角落處,揀完好的桌椅重新布置一番,拉過一張齊整屏風擋住桌前。 雁二郎撩袍子大剌剌坐在四方桌前,自來熟稔地招呼應小滿: “小滿,別站著,過來這邊坐??茨隳樁細饧t了,哥哥心疼你?!?/br> 應小滿:“……呸!” 這廝才說了句人話,下一句就不做人吶! 她惱火說:“你是誰家哥哥?嘴放干凈點,少哥哥meimei的亂喊,我才不是你meimei?!?/br> 走開幾步,離雁二郎的人遠遠的,站在大堂沒了對聯的光禿禿的木門邊,依舊沖酒樓主事人攤開手掌。 “我爹爹的遺物放在何處了?別搞花樣,你們跟我說好,站原地別動,我自己進去尋?!?/br> 雁二郎被她沖習慣了,不覺得怎么著,倒從那句“哥哥meimei”里咂摸出幾分親近,人登時笑了,抬高嗓音說:“小滿娘子尋到哪處,我一路跟著。你們想好了,老實說話,別生花樣?!?/br> 木樓上又蹬蹬蹬疾步下來另一個賬房打扮的長衫男子。尋了先前那賬房,兩人嘀嘀咕咕幾句,先下來的那個穿湖綢衫子的賬房嘆了口氣,過來長揖道: “我等實在不知小娘子的父親和方掌柜當年的糾葛如何。但舊銀錠既然是小娘子父親的遺物,余慶樓收了也覺心不安。確實已經化成了一汪銀水……這樣罷,小的把銀水連同融銀的小鍋直接給小娘子拿走便是。還請雁小侯爺高抬貴手,放過小店?!?/br> 雁二郎倚在木桌邊上,懶散翹著腿:“想要我高抬貴手還不簡單,你們別自作聰明就好?!?/br> “是,是。融銀的房間在三樓,方掌柜自己算賬的屋子里。小娘子稍等,小人這就取下來,絕無花樣?!?/br> 銀子融成了水,哪能看得出原本來自那塊銀錠。應小滿要的是爹爹的遺物,才不是隨隨便便一汪銀水。 在壞心眼的方掌柜的酒樓里,她警惕心大起,攔住面前的賬房:“我跟你們上三樓,你們當面拿給我看?!?/br> 雁二郎笑容一斂,起身道,“我隨你上去?!?/br> 酒樓外圍攏的黑壓壓的人群忽然往兩邊散開。 幾十名禁軍握刀驅散人群,高聲喝道:“殿前司禁軍執行公務!閑人退散!” 倒塌的歡門碎木渣子周圍,烏泱泱圍攏看熱鬧的人群仿佛退潮的潮水四散。 幾匹輕騎分開人群,停在酒樓長木廊邊。 幾名禁軍好手簇擁著晏容時下馬,晏容時把韁繩遞給隋淼,掃了眼四周旋風過境般的打砸場面。 視線往長廊盡頭敞開的酒樓大堂望去,應小滿果然停在滿地碎瓷的大堂中央。 兩邊的視線撞上,外頭的人加快腳步進門,里頭的人不自覺停步等候。 “你父親的遺物還在酒樓里?取回了沒有?” 晏容時立在應小滿面前。 應小滿抬頭望向三樓環繞著圍廊、簾幔遮掩的眾多閣子。 “爹爹的遺物在三樓,他們說在方掌柜算賬的屋子里。我打算上去拿?!?/br> 晏容時把她頭戴的斗笠正了正,接著極自然地握住她的手。 “我隨你上去。今天有幾個擅追蹤的禁衛好手隨同而來,正好查驗一下遺物真偽?!?/br> “嗯?!?/br> 酒樓賬房當先領路,禁衛前后分兩撥護衛,簇擁著當中的兩人并肩上樓。 二十來人依次上樓,木樓梯發出急促聲響。眾人影沿著二樓圍廊往東北方向走去。 一樓大堂安靜下來。 唰的一聲,象牙扇面打開,屏風后木桌坐著的雁二郎朝自己身上扇了扇,把心底升起的邪火硬生生壓下。 “你們說長樂巷這位,是不是跟我天生犯沖?” 雁二郎磨著牙笑:“聽聽他哄小滿的話,‘擅追蹤的禁衛好手,查驗遺物真偽?’你們信嗎?查驗物件真偽,關禁軍什么事?那是他大理寺的老本行!嘿,小滿居然信了他的話,手拉著手跟他上樓去了!” 幾名親信從頭到尾看在眼里,嘆著氣勸說自家主人: “二郎,小的又要說那句話了,強扭的瓜不甜。就算晏家那位盡說些好聽話哄人,但一個愿打一個愿挨,人家小滿娘子愿意聽啊……” “如膠似漆的時候,自然說什么就信什么。但你們今天沒瞧見不對勁?早晨街上撞見的時候,他們兩個分明在鬧別扭?!?/br> 雁二郎雖然愛惹事,但又不是沖動易怒的炮仗性子。他今天怎么突然想起來砸酒樓了?當然是早晨撞見這兩位相處的情形不對。 兩邊明顯沒有提前約好見面,應小滿見了晏七郎當時的表情詫異得很。 當街牽個小手,一個哄,一個躲。 兩個人往大相國寺方向去,沿路只聽到晏七郎的聲音,從頭到尾沒聽到小滿說話。 雁二郎當時心思就活絡了。 這兩個鬧起別扭,他的機會不就來了? 關鍵時刻只要再出點紕漏,他們剩下的情分就像沾水的窗戶紙:一捅就破。 雁二郎收起折扇,大剌剌地把腳翹到方桌上,眼睛盯著二樓紗幔遮掩的北邊閣子。 “守株待兔也要耐心。我不急。等?!?/br> —— 應小滿被引去三樓方掌柜自己的算賬屋子。 穿過眾多布置精致的閣子,靠北邊最盡頭的這處小屋,因為位于角落的緣故,房型并不正方,一眼望去有些逼仄。 四名禁軍好手警惕把守四處角落,兩名賬房引著應小滿繞過屋里擺放的落地屏風。 “小娘子這邊請,當心莫碰歪了方掌柜桌上擺放的書冊。這處是方掌柜算賬用的屋子,生意私密所在,素來不喜旁人進入。哎,今日領著小娘子進來,小的已經要領斥責了?!?/br> 晏七郎慢悠悠地四處踱步。 走到賬房特意叮囑“莫要碰”的方掌柜桌前,挨個查看過去。 普通的算盤,算籌,賬冊,白紙,案頭書籍,挨個碰了碰,確定并無異常,原樣放回原處。 片刻后,他輕咦了聲,舉起茶盞,在陽光下晃了晃。 茶盞里頭殘留的不是茶,而是半盞羊奶。 一把年紀愛喝羊奶雖然罕見,但也不算違法犯事,他依舊把茶盞放回原處。 擺放在當中的刺繡大屏風把這間屋子隔開內外。 此刻屏風后人影晃動。 應小滿捧著小鍋,里頭曾經汪著一汪銀水……現今又冷卻成了一大塊銀疙瘩。 她拿小鐵鏟費勁地把銀疙瘩從石鍋底鏟出來,掂了掂分量。確實三十來兩。 應該就是爹爹的遺物銀錠無錯了。 她把鍋子扔下,抱著銀疙瘩轉出屏風,沖晏容時點點頭,“尋到了。走罷?!?/br> 晏容時卻不急著走。 先把扔下的石鍋撿起,仔仔細細查看一番,又仔細地翻撿小鏟,火石。并無異狀。 放下之后,又踱去屏風后,仔細觀摩屏風上的刺繡江山圖案。 瞧著尋常的刺繡屏風,居然是罕見的雙面繡。 從屋門口往里看,迎面只瞧見尋常一副寫意山水圖,青山綠水,輕舟重山,文人墨客畫筆下常見,無甚好說的。 從內室往外看,屏風的另一面,景觀則大為不同。居然繡了一副氣勢磅礴的千里江山圖。 兩名賬房起先垂手等著,等來等去,其中一個性子急些的忍不住開口問: “既然先人遺物已經奉還小娘子,此處畢竟是我家掌柜的算賬閣子,擺放了小店的要緊賬冊。貴客若不急著走的話,不如移步其他閣子,小店以招牌好酒玉樓春款待貴客——” “確實不急著走?!标倘輹r似笑非笑地抬眼打量屏風。 “好一座千里江山刺繡。大好河山各處的地勢起伏,山川走向,城池重鎮位置,無不精準。我看精心描繪的輿圖也不過如此了。這等罕見精品,值得多花些時間鑒賞?!?/br> 兩個賬房跟著回身看屏風。 其中一個還在客氣恭維:“貴客好眼光。這幅雙面繡屏風,確實是請繡娘織造整年而成的蘇繡精品。方掌柜多年在京城打理酒樓,極少有機會出行游歷,因此格外喜愛這幅千里江山刺繡,視若珍寶,時時賞玩……” 晏七郎又回身桌前,垂眸打量遺下的半盞羊奶。 “貴酒樓在京城屹立多年,家大業大,請來許多好手坐鎮。剛才我的人眼看著他們回了酒樓。不知眼下藏于何處?” 賬房們露出發懵神色,茫然地互看一眼。 其中一個恍然大悟道:“哦,他們。京城街頭多痞子浪蕩兒,方掌柜怕被地痞打砸了酒樓,因此才搜羅來一批好手護衛酒樓——” “剛才雁二郎打砸酒樓時,他們為什么不出來護衛?” 發話的賬房頓時噎住,目光里也帶出些茫然。 是啊,重金養起的護院,人分明就在酒樓里,剛才怎么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