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在下雨。

    室內的兩個人正在翻看盧僥杳小時候的照片。

    在盧僥杳國內的家。

    -

    離父親過世足足過去了九年，盧僥杳在工作的第一年才終于下定決心要把老家賣掉，鼓起勇氣從日本回國收拾打點。

    盧雁已經把處理這些事的權利全部交還給了成年的盧僥杳。

    不過，她是他名義上的監護人，所以盧僥杳有征詢她的意見。

    她表示“小杳你自己決定”。

    需要她幫忙她當然會來，但她的侄子已經是成年人，盧雁還是希望他能自己為自己長大的地方做主。

    他做出決定沒有多少猶豫。

    答應周琦和他一起回來也沒有多少猶豫。

    因為他做決定的時候，周琦就在他身邊。默不作聲地陪著他，堅定地望向他。

    盧僥杳知道她一直希望可以參與進他的過去。

    他的過去也早該向她毫無保留地敞開。

    周琦陪著他訂機票，陪著他一起飛回國。然后，第一次踏足他的家。

    他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家，他長大的家，他和父親共同生活過的家。

    盧僥杳離開這里已經是七年前的事情。剛成年的時候就像小動物那樣被周琦收留，又逃避似的去了美國，現在定居日本。在這個家的一切回憶本應該變得模糊的，但……

    這里的所有角落都封存了他和父親一切的回憶。一踏進來，所有的往事就會難以抑制地翻涌上來。

    那些苦澀的部分不曾被淡忘，當然，還有更多快樂的回憶也還留在這里。

    周琦陪著他。

    剛進門的時候盧僥杳在門口躊躇了一會，沒有繼續往前走，愣了一會，低頭轉過身抱住周琦。

    在她的懷里沉默良久。

    然后，盧僥杳就沒有再說話了，默默地在客廳的沙發上用濕巾擦出一片干凈的位置，扭頭對上周琦的眼神。

    她意會，在沙發上坐下后接過他遞過來的相冊。

    小狗似乎要哭，鼻頭紅紅的，但是捏了捏周琦的手之后就往房間里走去。

    周琦盯著他的背影，也沒有說話。

    她知道他想一個人面對這些。

    所以她會給他時間，和這個父親的家單獨相處的時間。

    最早兩人在周琦家看她小時候照片時，周琦就想著，總有一天也想看看盧僥杳小時候的照片。

    盧僥杳一個人跑進了房間之前就把相冊交給她，其實意思是她可以看。

    但是周琦想等他回來了再一起看。

    所以她只是捧著那本相冊，坐在沙發上發呆。

    室內彌漫著陳舊的灰塵味道，畢竟這么多年沒有被怎么打掃過。外頭還在下雨，鉆進鼻腔的空氣又悶又潮濕。

    周琦吸了一口氣，又呼了一口氣，輕輕閉上眼。

    “……不看嗎，周琦？”

    再一睜眼，盧僥杳正半跪在她面前。

    很像求婚的姿勢。

    她伸手去牽他，把他撈起來坐到她身旁。

    小狗眼角紅紅的，估計是剛哭過，擦干了眼淚才回來的。被她牽著的手隱隱在抖，于是周琦握得更緊。

    “想等你一起看?！彼p聲道。

    “可以嗎？”她朝他認真問。

    畢竟照片中的回憶太活生生，她不知道他有沒有做好準備。

    盧僥杳真誠地點頭。

    “當然?！?/br>
    其實剛剛才哭完，神色不是那么有說服力，但他還是勾起嘴角試圖朝她笑，“我沒事。不用擔心我?！?/br>
    周琦唔了一聲，伸手去撫他眼角一點點殘存的淚痕。

    “相信你。但是……”

    “不可能不擔心你啦……”

    他所有敏感細膩的情緒，她都想接受。這么多年他都隱約回避的事，今天突然橫在他面前赫然向他盡數展開，她如果此時此刻不在場，不知道會有多不放心。

    所以，就讓她擔心一下吧。

    小狗很乖地蹭了蹭她貼在臉頰旁的手，咬著唇應了一聲，眼神又濕潤起來。

    “……好喜歡你?！?/br>
    盧僥杳小聲撂下沒頭沒尾的一句表白，然后清了清喉嚨，自顧自伸手翻開相冊第一頁。

    周琦沒有去看相冊，扭頭無聲地盯了他好一會，盯到他忍不住抬眸和她對視。至近距離的眼神相觸，那一瞬間兩人都忍不住笑出了聲。

    是啦，她知道的。他好喜歡好喜歡她。

    終于氛圍輕松了一點。周琦用胳膊擠了擠他，示意他再湊近一點，才肯低頭去看照片。

    照片上的盧僥杳好小一只。

    好像跟現在身邊這只巨大的盧僥杳等比長大一樣，小時候的眉眼和現在幾乎別無二致。

    不過周琦覺得倚在她身旁的這位現在進行時的成年小狗表情要更豐富一點。

    小時候的這位怎么是個酷哥。

    照片里的盧僥杳幾乎不笑，在他旁邊下蹲至和他身高持平的，應該是盧僥杳的父親。他倒是經常和藹地微笑著，是盧僥杳記憶里的模樣。

    盧僥杳輕輕呼了一口氣。捏緊了周琦和他交握的手，情緒傳遞給她。

    其實更多是懷念，悲傷的階段已經過去了。

    照片拍得早，甚至都有點泛黃，時至今日再看只覺得這些回憶都很珍貴。

    盧僥杳的過去有著充滿溫暖的時刻，這樣就足夠了。

    他朝看過來的周琦點點頭，示意她可以繼續往下翻。

    周琦將腦袋靠在他的肩膀上，很輕地用指尖拂過頁邊。

    她未曾參與的，盧僥杳的過去。

    照片其實是很普通的旅游照，甚至可以說千篇一律。

    只有兩個人的家庭，所以照片都是外人在外面拍的，幾乎都是著名景點的到此一游照。

    于是盧僥杳的表情就全部都是那一個樣。

    周琦看樂了，一邊翻一邊輕聲笑。

    這簡直像是復制黏貼的。小小只的盧僥杳連動作都懶得換，往那一站就是不茍言笑的剪刀手，只有照片背景和他父親的姿勢在變。

    周琦的笑讓盧僥杳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其實她們兩個也很少合照。因為盧僥杳不習慣鏡頭，所以周琦就沒怎么拍。

    導致她們交往這么多年，也沒有多少正兒八經的合照。

    可是盧僥杳明明不習慣鏡頭，卻經常要偷拍周琦。

    上次她生日的時候盧僥杳給她看他做的菲林片，那張照片也是他偷拍的。

    后來周琦才發現，這家伙挺喜歡拍照的，天天在偷拍她。

    周琦突然回想起來這檔子事，抬起頭來睨他。

    對啊，這人怎么天天偷拍她，但是又不肯跟她合照啊。

    盧僥杳被她睨得困惑起來。

    ……??？怎……怎么了？

    不過他偷拍完都會老老實實給周琦看，所以就…好像也算不上偷拍了。

    周琦自顧自嘟囔了一會，突然翻到相冊后半發現一張有點特別的照片。

    很小的一張拍立得，幾乎沒有巴掌大，塞在相冊默認的尺寸袋里顯得格外惹眼。

    是在家里拍的，似乎是盧僥杳的父親按的快門。

    照片正中央是小男孩盧僥杳趴在書桌上認真看書的背影。

    房間的大燈沒有打開，小臺燈只照亮了桌面的一部分，一點點光照亮了小盧僥杳專注的臉龐輪廓。在迭起的書本旁有一只裝著什么的碗，正冒著熱氣。

    很安靜，很溫暖的一張照片。

    周琦盯著那張照片看，一直沒有翻下一頁。

    盧僥杳解釋說，小時候他父親經常給他做宵夜。

    他的父親從來不會管控他睡覺的時間，更不會強迫他學習。非常具有松弛感的單身父親會放任盧僥杳自然而然地探索著學業和知識的樂趣，埋頭沉浸在書本里。

    周琦伸手去摸那張照片，右下角映著相機設定印下的日期。

    “十一歲的盧僥杳，你好呀?！敝茜乃阒哪昙o，指腹抵在他小小的背影上，彎起嘴角。

    “你好?！北R僥杳在旁邊一本正經地回應。

    周琦拍了拍他的肩膀，扭頭看他：“看來你和咱爸挺像，都喜歡拍人看書的樣子?！?/br>
    “還都喜歡偷拍?！?/br>
    “唔?！北R僥杳不知道應該先回應前面那句感嘆，還是后面那句指控，總之唔了一聲。思量了一瞬，他伸手將那張拍立得抽了出來。

    周琦的目光一直追著那張照片，目不轉睛地盯著。

    盧僥杳又沉默了幾秒，溫軟地笑了兩聲，做了決定，將照片輕輕放到周琦的手里。

    周琦的眼睛倏地亮起來。

    “我可以要嗎？”

    盧僥杳點點頭。

    “嗯，我希望你收下?！?/br>
    “謝謝你謝謝你小狗杳~”周琦rou眼可見地高興起來，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張照片，打開手機殼將那張照片放了進去。

    眼尖的盧僥杳發現她手機背面其實藏了好多東西。

    “哎，那是——”

    周琦循著他的眼神找到了他聲音的所指，從手機殼里將那張紙條掏了出來，在他面前攤開。

    是盧僥杳寫給她的紙條。

    ————————

    我去上課了，晚上8點半回。

    晚飯記得吃。

    樓下朝西走3個block，左手邊有家西班牙菜，推薦。

    love，

    盧

    ————————

    他在交往第一年的時候給周琦留的小紙條，原來她一直這樣收在手機背面。

    因為這是他第一次忍不住對她說愛。

    周琦嘴上沒有說，其實她很寶貝這張紙條。這幾年換了手機也換了手機殼，但是這張紙條是雷打不動塞在手機背后跟她隨身走的。

    小狗還是忍不住害羞。自己提出想要看，結果真的看到周琦好好保存著他隨手留的紙條又感動得一塌糊涂，一時間不知道該做出什么反應，支吾了兩聲便胡亂地彎下腰把腦袋藏進了周琦的懷里。

    盧僥杳抱住周琦的瞬間就聽到她忍不住笑了起來。

    她就是很愛他。他知道，也應該習慣的。

    但是他總是不敢真正習慣。

    這樣被眷顧真的好嗎？這是盧僥杳和周琦交往以來，一直在捫心自問的問題。

    遇到周琦，他的人生被極大地改變了。

    照片里的小盧僥杳估計也沒有想到，在一個稀松平常的雨天，會有一個陌生人這樣闖進他的生活，會有一個素未謀面的人讓他如此渴望著更多的情感波動，讓他原本一點一點冷下去的心臟重新充盈起來。

    今天窗外也在下雨。

    雨點淅淅瀝瀝，原本不足以蓋過人聲，但似乎雨勢愈發猛烈，闔上的窗框發出吱呀聲響。

    周琦在用指尖撓他的手心，于是盧僥杳抬起頭來。

    她舉起手，模擬撐傘的動作。

    “進來嗎？”

    她淺淡地笑，輕巧道出與記憶里如出一轍的臺詞。

    盧僥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眼底所有的情愫都向對方傾瀉，交融到一起。

    窗外在下雨。

    在這個落了零星塵埃的安靜空間里，吻也變得潮濕而繾綣。

    進來了。

    她撐著傘，變成他撐著傘。

    兩個人若即若離地并肩行走，靠得不算近，彼此的呼吸聲卻曖昧地纏繞，步伐逐漸趨于同步。

    也許從今往后，周琦和盧僥杳都會愈發喜歡這樣不算好的天氣。

    因為好事總會發生。

    在潮濕的下雨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