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
之后, 還是罷了吧。 思緒回籠,停頓了好一會兒, 那只寬大的手掌才徐徐撫上了柳殊的小腹。 明明面上一派冷澀, 但男人手下的動作卻是出奇意料地溫柔, 似是對待著什么名貴的易碎瓷器, 就連觸碰也是隔著那么一層薄薄的紗。 這是他的孩子,他和柳殊的孩子。 離得近了,周遭的熏香仿佛都被女子身上的淡淡體香短暫地驅逐,這一方小天地中, 他只能嗅到柳殊身上的味道。 聞初堯脫下靴子, 躺下來將人帶到了懷里,偏頭,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那模樣無端有幾分可笑, 若是柳殊醒著,定會心生詫異, 這樣拉低身份、不符合帝王作風的行為,落在如今殺伐果決的男人身上,無端有幾分割裂。 一下又一下,越湊越近,像是癮君子在續命。 熟悉的、女子身上的馨香盈滿鼻腔。 不再是過去數個日夜顛倒下的空白,而是真正的,他的妻子。 聞初堯不由得收緊了些,擁著身側的人。 霎時間,那股獨自走過的苦楚仿佛在此刻煙消云散,轉而變成了一種更為澀然的情愫,苦的他心頭一酸,但他什么也沒說,只是倔強地抿了抿唇,那副素來淡然溫和的面龐,再一次地因著眼前的人出現了幾絲別的色彩。 自打踏入江州,在暗處看見柳殊的那一刻,他便明白了。 一顆心上上下下,連帶著渾身的停滯血液亦是再度沸騰,那些荒謬的、反復折磨的思緒似乎在這一刻有了歸處。 柳殊沒死,她只是不要他了而已。 那一瞬間,聞初堯倏地有種置身于鋼絲之上的失重感,他只是飄忽在半空中,日日夜夜地懸浮于這片虛幻之中。 被夢魘困擾,煢然孑立。 而他心心念念的人,早就渡去了另一側。 中間的那條路,那條曾無數次出現在夢中的,黑漆漆的窄道,便是兩人之間不可逾越的鴻溝。 聞初堯摟著懷里的人,動作輕柔不已,手下的力氣卻又像是大得嚇人一般,手背上的淡淡青筋皆顯露了出來。 溫熱的身軀倚于懷,他瀕臨失控邊緣的那丁點兒理智才像是終于得到了抑制,被驟然拉回了正常的空間內。 兩人獨處的、可以接觸到的同一空間。 肌膚相觸的瞬間,聞初堯心底的那些陰暗的情愫才終于平靜下來,熏香的藥物作用下,即便他將下顎抵在柳殊的頭頂,乃至把她整個人都側了過來擁入懷中,她都仍是無知無覺。 這樣大幅度的動作,卻是男人已經克制后的了。 也仿佛只有這樣,他心底的那股患得患失才能短暫地被壓制下去。 人在懷中,聞初堯不自覺滿足地喟嘆了聲。 可下一瞬,他便又反復起來,心里那種不踏實的勁兒再度上涌,夢境與現實交疊,往事一幕幕浮現。 直至天色將明,聞初堯才終于收回時不時要確認的視線,將一切復原。 熬了一宿,也或許是哭過,臨走時,他的眼眶內滿是通紅的血絲。 一切歸于原位,卻又不再如過去數個日夜。 他的妘妘,回來了。 …… 翌日,直至過了巳時,柳殊才幽幽轉醒。 昨日來圍觀的人數眾多,到后面不知是誰傳開了,說她的鋪子里學丹青能夠速成,于是人更是一窩蜂地擁了上來詢問。 畢竟普通人家哪里有特意為女兒培養技藝的功夫,柳殊這兒既給工錢,又能實實在在地學到東西,一來二去,自然是人滿為患。 故而,先前那些觀望的人,在瞧見真的有人切實得到利益后,便也會加入為鋪子造勢的隊伍里。 有思維靈敏些的,便早已經反應過來:官府下場,那便不是小本買賣,教授幾家學生那么簡單的了。 往小了說,那是等于舒妘的鋪子有人罩著,往大了說,那是整個江州的機會。 而此時,便是他們搭上這條船的最好時機。 種種原因下,無形中導致柳殊昨日格外地忙,前來捧場的客人一茬接一茬,跟秋日豐收的麥子一樣割不完,更是不知打著什么心思,有一人竟一連買了她二十副畫,說是仰慕她的畫技,要拿回去供子孫后代瞻仰。 柳殊閉著眼,迷迷糊糊地醒了會兒神。 不知為何,她感覺今日尤其昏昏沉沉的,就連身上也是一股疲憊勁兒,使不上力氣。 稍稍活動了兩下胳膊,那股酸痛頃刻間便從手腕蔓延至四肢百骸。 柳殊不由得默然了會兒。 怎么整的就跟她昨夜又去勞作耕田了似的? 沒多想,翻身下床便想先去倒杯水喝。 昨日月蔭也累著了,她便沒叫人再貼身跟著,反正她自己出來開鋪子的這些日子,也稍稍習慣了自給自足。 再加上柳殊不習慣不熟悉的人貼身候在一旁,故而昨夜是她草草收拾完,獨自歇下的。 嘴唇有些干澀,兩口熱茶下肚,她才算是真正清醒過來。 舌尖下意識輕舔了下,柳殊忽地一愣,旋即像是意識到什么,去找鏡子。 銅鏡中,女子的唇瓣不點而朱,如上好的紅瑪瑙一般,只上頭破了一個小口子。 頃刻間,白璧微瑕。 莫非屋內的溫度太高了,干燥得……破皮了? 可這個想法一出現,下一瞬,柳殊便下意識地否決了。 指尖觸碰下,那個小口子顯得更加鋒利,簡直就像是……被什么東西咬了一般。 深秋的天,蚊蟲本就是少之又少,況且她昨夜睡前將門窗關的嚴嚴實實的,那些東西也進不來。 一股怪異感猛然充斥心口,連帶著柳殊自己都有幾分懷疑。 昨夜的記憶再度浮現,可任憑她如何繼續抽絲剝繭,也只是到她迷糊著入睡,一切便戛然而止。 好在今日休息,她不用去鋪子那邊,不然以她這個狀態,怕是要出差錯。 事實上,柳殊也確實懷疑她自己的記憶出了偏差,因此此后的兩天便總是假寐著,試圖找出點兒端倪。 可老天就像是跟她作對一般,此后的這幾日,一切安然無恙。 入夜,半彎明月懸于空中,皎潔的月光透過窗灑落進屋,床榻上的人一如前幾晚一般酣睡著。 這幾日柳殊刻意檢查過,再加上那晚記憶的空白,等待了幾日,她內心的疑慮不減反增。 屋中未點燈,此刻唯一的光源便是天邊的銀月,清輝與陰影的交錯間,窗外,白日里清晰可見的池水也變得影影綽綽。 更不必說屋內,窗紗的遮擋下,月色更削弱了幾分光暈。 萬物靜默,柳殊躺在榻上,一絲睡意也無。 明明一切都是朝著好的方向發展著,可那種被盯上的毛骨悚然感居然更重了。 甚至于這兩天,她又想起了聞初堯。 只不過這一次,她想起的并不是皇宮中兩人還算溫情的那些畫面,反倒是……兩人初見時。 他的冷漠,他的自私,以及自己的委曲求全、戰戰兢兢。 那時兩人雖是夫妻,是太子與太子妃,可究其根本,卻并不對等。 猶如許多權貴夫妻一般,妻子的地位,多是看在丈夫的榮耀上。 每每驚醒,那種似有似無的窒息感都將她環繞。 柳殊思緒跑遠,不知怎的想到了柳淮序。 她托人帶的話,他應當已經收到了,可她卻沒收到回信,想來或許是京城那邊眼線多,盯得緊。 可下一瞬,柳殊又無端覺得自己有些對不住他。 拿過去的情意挾恩圖報,求他幫自己離開皇宮,離開新帝。 不知……若是聞初堯知曉了這件事的真相,又會怎么對待他呢? 聞初堯既然請了道士入宮幫她招魂,又力排眾議以皇后之禮將她下葬,想來……應當也是有幾分不舍得的吧? 不舍得她這么一個逆來順受的妻子,膽大包天,未經他允許就離開了。 說到底,她是被認作他的私有物的。 那么……他又會怎么處理柳淮序呢? 處理這個…幫助他的私有物逃跑的人。 想著想著,柳殊猛地有幾分不敢再往下深思,緩緩闔上了眼。 過了好一會兒,才堪堪按捺下內心那些亂七八糟的消極想法,呼吸聲漸漸趨于平緩。 只是這幾日白天要去鋪子里忙,心中惦記著使兒,眼睛都有些熬紅了,連帶著精神頭也不大好。 正有幾分昏昏欲睡,窗欞處卻驟然傳來一陣聲響。 僅僅一瞬,動靜也很微弱,可柳殊本就疑惑著,如今想法得到驗證,自然是立刻清醒了。 只是面上,她仍闔著眼,像是睡著了一般。 一切都像是夢中,剎那間發生的事情—— 下一刻,熟悉的沉木味道,摻雜著幾分清新微澀的氣息,瞬間縈繞周身。 黑暗中,一切感官都被無限放大了許多。 男人線條利落的下顎抵在她的額間,那股清冽的、獨屬于他的香氣仿佛更濃了幾分,驟然靠近的距離,惹得她的身體不自覺有些緊繃。 但幾乎是轉瞬,柳殊便強迫自己平靜下來。 呼吸聲均勻,素白的小臉上一片寧靜。 聞初堯稍稍側頭,漆黑的眼眸,目光直白,沒有絲毫收斂的意思。 柳殊閉著眼,只感覺到床榻邊的被褥塌下去一片。 兩人的距離似乎更近了些,一時間,她也顧不上思考為什么聞初堯會在這個時間來江州,又是何時到的。 幾乎是下意識地,她再度強迫著自己放松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