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暄妍/裊裊春腰 第90節
她實在怕洛神愛繼續取笑于自己,忙轉過了話題:“縣主,你為何會做了封少將軍的侍女?” 洛神愛替師暄妍取了一塊干燥的毛巾,遞給她。 師暄妍將毛巾卷作一團,擦拭著身子,聽不到身后回應,她詫異地扭轉身子,望見洛神愛垂落了鴉青色的纖睫,凝眸不語,看起來面貌稚嫩,宛然還只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孩子。 她情不自禁道:“縣主,你喚我一聲‘小嬸嬸’,我想告訴你的是,其實人的感情很脆弱,經不起這么戲弄的?!?/br> 她若只是單純假扮侍女,與封墨調弄情趣,相信騙局敗露之后,封墨是個有度量的男子,絕不會與心愛的女子計較風月場上的些許得失。 可眼下,事情已然鬧到了難以收場的地步,封墨當眾拒婚,抵觸長公主,悖逆圣人旨意,倘或圣人執意降罰,是可要了封墨性命的。 洛神愛輕咬朱唇,明眸流轉,并不言語。 其實她又何嘗不知曉。 現在她已經鬧過火了,這把火燒起來,已經快到她無法控制的地步了。 “可誰讓,他那般輕視我的……” 洛神愛狡辯道。 師暄妍微微驚訝。 面前的女子,攥緊了拳,仰眸,看向自己一向敬重的師家姊姊,道:“他先前巡視河道的時候,得知了與我的婚事,就想退婚了,他給我寫了一封信。當時我在河東,接到未婚郎婿的來信,心里難忍羞怯,怕人看見,不敢拆開,便把他的信壓在枕下藏了三天,捂得信上充滿了我枕上的香氣,才拆掉漆印。誰知,他竟在信上說,他對我無意,他要退婚,先告知我一聲!我洛神愛,就這么讓他看不上,他甚至都沒有見我一眼,就要和我退親!氣死我了,我洛神愛是能讓人退親的人嘛?!?/br> 少女說到此處義憤填膺,雙頰高漲,齒關咬緊了,發出嗬嗬聲音。 可見,當初接到封墨那封退婚信時,少女有多歡喜。 當初有多歡喜,后來便有多氣憤。 師暄妍也終于聽明白了。 洛神愛戲弄封墨,一開始只是出于被拒婚的不甘,昌邑縣主咽不下這口氣。 “所以,縣主便從河東離開,假裝孤女,在封墨巡視河道途中于他相識,目的,則是引封少將軍真的對你動情?然后,你再棄他于不顧,是這樣么?” 洛神愛點了下腦袋:“是的。誰讓他不長狗眼,欺負于我?,F在我不過略施小計,他就對我深信不疑,還不是拜倒于我的石榴裙下。哼,等他把這婚退了,我就告訴他,我就是洛神愛,然后拍拍手回河東,再也不要看他一眼?!?/br> 師暄妍狐疑地瞥著洛神愛,連擦拭身后,為自己穿衣都忘記了,還是一股涼風卷到身子上,喚醒了肌膚的戰栗。 她方想起,急忙把那條丹秫織金團花紋石榴裙穿上,外罩石青底胭脂紅鑲邊掛珠長衫,廣袖飄搖地,娉婷玉立在洛神愛面前。 年輕的女孩子,眼底互有驚艷之色,洛神愛看得更是眸也不眨。 “我真的沒有見過,比小嬸嬸你還要漂亮的小娘子了!” 師暄妍輕啟朱唇:“誰說的,上次在大長公主的壽宴上,我便被翠屏縣君給比下去了?!?/br> 洛神愛不信:“我沒見過翠屏縣君,但這定是小嬸嬸自謙?!?/br> 說到齊宣大長公主,師暄妍問道:“縣主回長安了,雖是作為封少將軍侍女,可曾與大長公主通信?” 洛神愛面露慚愧:“我沒說。祖母要是知道了,一定罵我沒出息?!?/br> 她甚至都能想象到祖母,恨鐵不成鋼地戳著她的鼻梁骨,聲色俱嚴。 “他姓封的要退親,你就讓他退,何必自降身份,扮作他的侍女,還上趕著由他輕賤!你是我河東洛氏的嫡孫,怎能如此沒有骨氣!白養你了這膿包!” 祖母斥責她的口水,說不準還會噴濺在她的臉上,把她罵得恨不得找條地縫鉆進去。 昌邑縣主這般想,倒也無錯,齊宣大長公主一定是不允她這么做的。 師暄妍于帳中更衣完畢,要與寧煙嶼會和,擔憂洛神愛被她表叔撞見,想讓她尋小路先逃離,洛神愛卻不動。 師暄妍問:“你不怕你的表叔了?” 關于這一點,昌邑縣主倒很有自知之明,攤手道:“怕也沒用。我敢肯定,早在封墨退親當晚,我表叔就把我查得底朝天了,他要不知道我是洛神愛,才有鬼呢!” 少女說到此處,正好扮了個鬼臉。 身后也恰逢此時傳來一道低沉的透著三分威嚴的嗓音:“不錯。外出一趟,還有些長進了?!?/br> 二人一同回眸,只見寧煙嶼已掀簾而入,簾門外,平林漠漠如織,日影下澈。 金光灑落于男子身遭,細如金粉,映襯出男人秀頎崔巍的身影。 方才還侃侃而談的少女,見了表叔一眼,嚇得如鼠輩見了花貓,立馬抱住了師暄妍的胳膊,跳腳地鉆進了師暄妍身后。 見到表叔進來,她愈發心里沒底,自小嬸嬸身后,畏畏縮縮地露出一雙眼,氣弱地道:“表叔,你是不是將……我故意騙他的事情,告訴他了?” 寧煙嶼在邊上斜睨著膽大包天,敢教圣人與齊宣大長公主為她善后的少女,不咸不淡地哼了一聲:“孤是信任重用封墨,但還不至于不分親疏,幫著他,欺自己的侄女?!?/br> 洛神愛便撫了撫胸口,喘出一口氣來,道:“還好。還好?!?/br> 幸得表叔口風緊。 她就知曉,表叔不會見死不救,胳膊肘往外拐的。 天下寧家人是一家,都幫親不幫理嘛。 寧煙嶼走上前,皺起長眉,嫌惡地將洛神愛攀附著太子妃的細胳膊一把拿開,淡淡道:“你看你梳的這個發髻,莫被大姑母看見,她又要掐自己人中了?!?/br> 洛神愛兩只小手包住自己搖搖欲墜的雙丫髻,輕哼一聲:“表叔不懂時下風潮,昔日壽陽公主能以額間梅花名滿天下,九州女子爭相效仿‘梅花妝’,我的‘壽桃髻’遲早有天也會引起滿城跟風,不信走著瞧!” 這小鬼還會引經據典了,可惜寧煙嶼看她梳這個時下丫鬟們最流行的發髻,著實看不出有一絲過人之處來,尤其站在太子妃身旁,更是襯得又矮又小又土又黑,儼然蕎麥包子一只,還想引起長安轟動。 ……大抵只能讓瞎了眼的封墨心里轟動一下。 他就不笑她不自量力了。 太子挽住太子妃的小手,正要說話,此地無人,今日他可帶她先去騎馬。 師暄妍見他一個人來,便問:“封墨走了么?” 寧煙嶼自胸腔之中,溢出一道輕笑。 “沒走,被率衛壓在長凳上挨打呢,三十軍棍,照大長公主吩咐,棍棍不能少,一棍也不可輕縱?!?/br>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太子這話壓根不是說給太子妃聽的,而是說給洛神愛聽的。 洛神愛果然一蹦三尺高,臉頰怒焰高熾:“表叔,我不是跟你說了做做樣子就好,你怎么真打??!” 聽說太子要替齊宣大長公主出氣,嚇得洛神愛一夜沒睡,昨夜里便主動乖乖向寧煙嶼坦誠了一切,并在信中極力懇求,讓表叔只是裝出樣子搪塞祖母,絕不能真的棍棒不饒人,把封墨打傷了。 她還在信中,此地無銀三百兩地交代一句,她這般請求,絕對是為了表叔于用人之際,有人可用,絕非出于私心,更不會因為封墨受傷而有分毫難受。 所以,寧煙嶼便也有話堵她:“你不是說,你不喜歡那小子么,我都不心疼他被打壞了,你倒來心疼?放心,封墨不是陣前先鋒,而是將帥之才,身子就算壞了,腦子夠用也行?!?/br> “……” 太子說話時不急不緩,那口吻,那姿態,氣得洛神愛想以下犯上,爆捶他一頓。 她急急忙忙地要出去,寧煙嶼呢,卻在一旁看著,被表叔目光盯住,洛神愛愈發六神無主,沒了主意。 沖出去,豈不代表著她對封墨有意? 可若留在帳中,表叔把那人打壞了可怎生是好? 她跺跺腳,去也不是,留也不是,一股灰心之感直涌上來。 寧煙嶼旁觀她的窘迫,欣賞著外侄女臉上的糾結,看她愁腸百轉,左右不是,坐立難安,這時,又望望臉色平靜的太子妃,不知怎的,心下生嘆。 若是今日,被壓在長凳上請軍棍之人是自己,師般般,可會因他而有洛神愛一般的著急? 若能見到她為己心憂,便是六十軍棍,被打得下不來榻,他也甘之若飴啊。 三十軍棍約莫著快要行刑完了,師暄妍忽道:“殿下,我想去看看封墨?!?/br> 寧煙嶼微蹙墨眉:“嗯?” 師暄妍的眼眸晶亮:“我有幾句話想問他?!?/br> 寧煙嶼看她們兩個女孩兒在帳中談了這么久的話,猜測師暄妍要問的,多半是替洛神愛著小鬼問的,并未阻攔,側身讓開一步:“好?!?/br> 師暄妍福了福身,便轉眸,撥開簾幔出去了。 師暄妍離開軍帳之后,洛神愛終于沒了顧忌,跳起來便朝寧煙嶼發難,一巴掌拍在她表叔的肩膀上,大聲道:“你壞!你真打??!表叔你壞死了!” 寧煙嶼對她,便沒有對太子妃的好耐心,被太子妃毆打是情趣,被小輩毆打,那是不知尊卑。 太子峻眉一沉,“小鬼,你膽敢再沒大沒小,孤也打你三十軍棍?!?/br> 嚇得洛神愛面如土色,灰溜溜地吐了舌頭,躲到一旁去了。 只是,她雖不再動粗,雙臂卻環抱住了肩膀,嚶嚶嚀嚀地哭了起來,直哭得他頭痛不已。 寧煙嶼看向蹲在角落里的洛家小鬼,皺了下眉,道:“既這般心疼,何必又要誆他往火坑里跳。你可知,前日夜里若非孤趕到太極宮,你的郎君恐怕已經成了刀下亡魂,到時,你也不后悔?” 洛神愛吸了吸紅嫩嫩的鼻頭,幽幽反駁:“他才不是我的‘我的郎君’,他不是?!?/br> 姓封的就是一條小狗,她才不喜歡他。 她只是逗逗他,玩玩他。 可是,可是眼淚卻控制不住地往下流,白里透紅的小臉蛋上,掛滿了珍珠般閃光的淚水,她滿臉淚痕地抬眸起來,“表叔,他真的被打壞了么?” 寧煙嶼終是不再忍心逗弄這小鬼,拂衣就座,道:“沒打壞,只是皮破了一點,做了點樣子。真打得血淋淋的,孤還會讓太子妃去見他么?!?/br> 他看這小丫頭,分明是關心則亂,卻還嘴硬如鐵。 她與封墨能有什么仇怨,小孩子過家家罷了。 洛神愛聽說他沒事,也就真的放心了,可這一放心下來,看到表叔盯住自己瞧,那雙冷目,宛如浸在寒潭里的星,她不由地心里又開始發毛起來。 被盯了半晌之后,洛神愛終于是忍不住了,小心翼翼地擦掉臉上的淚痕,岔開了話題:“表叔你別說我,我怎么看你,你好像還未取得小嬸嬸的關心吶?!?/br> “……” 這小鬼,人不大,刀子扔得是一刀比一刀準。 太子的心口上豁出了血,抬起目光,含有深意地冷冷瞥她。 洛神愛小鼠般作作索索地爬過去,在她表叔身旁棲息下來,眼眶紅紅,淚水已經干涸了:“表叔你笑話我,卻不知道,苦rou計才是百試百靈的上策?!?/br> 洛神愛說這話,有一部分原因,是希望表叔聽了之后,再也不要笑話她方才的失態。 寧煙嶼果然有所動,似有所悟:“當真?” 洛神愛拍拍胸脯:“自然的。表叔有所不知,當初封墨瞧上我,也是因為他遇到我時,我呢,衣衫襤褸,正在街頭賣身葬……” 說到這里,這小鬼打住了。 她賣身葬誰? 她親戚俱全,被“葬”之人只怕要剝了這小鬼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