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暄妍/裊裊春腰 第72節
“……” 抱一下不好,踢一腳會好。 * 師遠道想到家中還有一大堆爛攤子要處理,回往侯府的腳步就愈發沉重,幾乎抬不起來。 等候片刻,在府門口深吸一口氣,師遠道終于鼓起勇氣,接過長隨的馬鞭,拴在了腰間。 這堂上,眾人已散,只有長房寥寥數人。 江晚芙氣息奄奄,換了一身干凈的素裳,哭天抹淚兒地窩在花廳吊窗底下的蘭草疏影里,一徑只哭,別的什么都不提。 她大抵知道師暄妍把她幼時干的那些惡毒之事抖落出去了,想要辯駁,但看了一眼師遠道沉怒壓抑的黑眸,如裹挾著層層雷暴,江晚芙便不敢再動。 江夫人也不知如何安撫,見夫君回來,只是一個人,般般并沒跟在身后,心里雖早料到了結果,卻也仍不免失落。 師遠道瞥眼江晚芙,對江夫人道:“江晚芙入了我師家族譜,是我一時不慎,即日起便劃掉她的姓名,所幸這些年,她在我家中名目不過是寄養,尚未過戶政司審查,只消劃掉姓名,便算不得我家人?!?/br> 江晚芙聽了,霎時猶如被抽走了魂魄,凄慘地哭出了聲音,直道:“阿耶,你莫相信阿姊,她是誣蔑芙兒的,芙兒在師家多年,為人秉性如何,難道阿耶你還不知道么……芙兒是被冤枉的……” 她一路自吊窗邊跪下,膝行而來,無助地牽起了師遠道的袍角。 師遠道一把將她推開,冷聲道:“誰是你阿耶!你阿耶江拯,不過是個市儈小人,他與你娘韓氏天造地設,才生養了你這么個孽障出來,這些年我疼你惜你,可你和你爹娘怎生有臉,要害我的女兒?!?/br> 江晚芙只是哭,幾乎要哭出血來。 雖然極力壓抑著,可總有嗚咽聲漫涌出來,師遠道現在一聽到哭聲就頭大。 他揮袖對江夫人道:“夫人,我看她娘如今已經是個罪人,他爹也是個難當大面的,你還憐憫她,還想照拂她,不如及早地把她嫁出去?!?/br> 江晚芙聽了這話更加像是要瘋了,說什么也不愿出嫁。 師遠道冷冷覷著她:“你若不想嫁人,便只管跟你的親阿耶回洛陽去,與你那個早已蹲了大獄的阿母團聚?!?/br> 江晚芙被唬住了,愣愣地不敢再發一句聲。 江夫人是想為江晚芙覓一個好人家,可這般草草出嫁,如何能挑選良婿。 夫君做了主張要劃掉江晚芙的姓名,那她便是罪犯之女,一個犯了事的婆子的女兒,還能攀附得個什么好親事? 可家里的大事都是夫君做主,便是江夫人也無權置喙分毫,她掩了掩淚花,低低地哭泣出聲。 直到現在,她都不愿相信芙兒是個壞孩子,怎么會呢。 師遠道冷口命令:“來人,送江晚芙到君子小筑去?!?/br> 左右便來叉起江晚芙,任憑她如何哭訴,如何求饒,師遠道那一顆心硬得同鐵一樣,堅決不再回心轉意。 細想來,這么多年,他對江晚芙的疼愛,只不過是因夫人而愛屋及烏,男人對于自己血緣無關的孩子,能有多少真情? 更何況他每日事務龐雜,與江晚芙相處不多,就連相伴之情,也不甚深刻。 他見夫人甚為疼愛這個來之容易的小女兒,他便也隨聲附和。 一則是取悅于夫人,二則是,倘或他流露出一點對般般的在意,就生怕夫人會想起般般,又要鬧著違抗圣意,將般般接回來。 這個抱來的女兒他了解不多,只覺她嬌柔可人,愛撒嬌,對自己分外親切,便也心里頭認下了這個女兒。 但今天推翻了以前所有認知,師遠道把他為數不多的“真情”收了回來,再看江晚芙,沒了一點惻隱之心,縱然她嚎啕著被拉扯出門,師遠道也終于不再被“父女之情”所裹挾。 他頭痛萬分地癱倒回座椅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下人拎著一只金絲籠,憂心忡忡地進來了:“家主,這只嬌鳳這兩天不進水米,好像快死了?!?/br> 師遠道余怒未平,拍案道:“一只鸚鵡的死活,也要來問過我嗎!” 下人委屈巴巴,不敢反駁,只想說,以前家主可疼愛這只鸚鵡了。 這嬌鳳會說得一口俏皮話,常常逗得家主哈哈大樂。 可不知怎的,鸚鵡后來自閉了,鳥嘴同上了鎖一般,再也不開口說一句話。 自閉的鸚鵡失去了討人喜歡的本領,很快地,便被師遠道撂在一旁置之不理。 下人也是想起往昔家主也有抱著鳥籠愛不釋手的時候,想著嬌鳳臨終前,能得家主一聲關懷也好。 師遠道瞧了只是來氣,正恐沒個撒氣的地方,看到那只色彩斑斕的鳥兒,伸手打了過去,直把金絲籠篾給打掉在地。 籠子自地面翻滾了幾圈,那只蔫頭蔫腦的鸚鵡也翻滾了幾圈,落在地上,嘔出一塊黑物來。 這黑物一經嘔出,這鳥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脈,撲扇起輝煌的翅膀,張嘴便嘎嘎叫:“師暄妍,小賤人!師暄妍,小賤人!師暄妍……” 師遠道一怒之下,差點兒上前要踩死這鳥。 飼養嬌鳳的下人急忙來攔著,并道:“家主息怒!家主息怒!它只是一只畜牲,怎會說這話,這只是學舌……” 師遠道冷靜下來。他想起,這只鸚鵡原先是掛在西廂的。 那里每日出出進進的,只有江家幾人。 那鳥仍在不知死活地高叫著:“師暄妍,小蕩.婦!師暄妍,小蕩.婦!” 師遠道怒意填胸,對江夫人道:“你這些年倒貼錢也要扶持你那個不成器的弟弟,可是你看他這一家子是些什么牛頭馬面,表面上一口一個‘般般’,唯恐不周到,背地里,他們是怎么對般般的!我現在忽然想起,當初般般進京之前,江拯給我寫了一封信,信呢?” 江夫人最是寶貝這個弟弟,那信已經被作為家書妥帖收藏起來了。 江夫人也不曾想到,江拯夫婦竟還有兩副面孔。 她喃喃道:“那么說,般般回來的時候,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 是她錯信了弟弟,冤枉了親女兒。 江夫人兩眼失了光澤,怔怔地落下淚來。 般般……她苦命的女兒。 原來多年來,她吃的只有苦,渡的只有劫,而她自己,被豬油蒙了心了,竟然對一個虐待自己親女兒的人的女兒,掏心挖肺地好! 第58章 江夫人從房中上了鎖的屜里取出了幾個月前, 自洛陽來的書信。 書信是江拯所發,上面的字跡、落款, 清晰無余。 師遠道常聽夫人在耳根子旁吹風,道她們江家的兒郎當年也是青年才俊,可惜天不從愿,竟至于屢試不第,個個出挑,卻沒一個能入得官場。 他聽得多了,也就信了,還想可見他自己雖只混跡了個武散官, 入不得主流,但也算好過了。 現如今細思起來,江家一路靠著祖蔭,還能凋敝至此, 想來江拯絕不是什么力圖上進的好貨。 倒是他,偏聽偏信,對夫人的娘家一族過于信任, 才導致對女兒般般的質疑。 般般自小被送往洛陽江家, 她的成長過程, 師遠道從未參與過。孩子自誕生起便是一張白紙, 它能長成何種模樣全仰賴于后來的修剪,師遠道拿不準女兒性情,揣度著她總不如以前相熟已久, 也算得有幾分文質彬彬的妻弟更值得人信賴。 拿著這封沉甸甸的書信, 師遠道再一次坐下來, 秉著耐性通讀至尾。 江夫人在一旁往銅盞里添水,覷見丈夫的臉色不對, 愈來愈鐵青,她不禁心里犯起漣漪,忐忑地道:“夫君,阿拯這信不對?” 這信上的內容,師遠道已經看了不下三遍,自以為已經熟悉,可今日發現,他其實完全不熟悉,各種細節,都有值得推敲之處。 江拯于來信上說,女兒般般自幼便好思春,不安于室,且性格頑劣,不大愿意循規蹈矩,在大人面前也毫無禮數。 信上還說,他的夫人韓氏,對般般尤甚喜好,有求必應,無有不縱,這才養成了般般后來偏激驕縱、目中無人的性子。 師遠道將江拯恨不能字字泣血的書信指給江夫人看:“你看,他這一句句說的,是般般么?” 江夫人也覺得,這信上諸多言辭,雖極力矯飾,仍見批判之意,與般般有不少出入。 這時,師遠道眼光又是一定。 看到了江拯在來信的第二頁中所書—— 宣景十七年秋,此女家中飲宴竟至于大醉,醉態迷離間,脫起外衫,露其玉肘,乃擦于我胸,媚態萬狀不可細言。虧吾自忖舅父,切不可以有禽獸之心,以耳光醒之,疾言呵斥,方無慘禍。 當時師遠道看到這一節時,簡直怒意直往腦門上頂。 恨不得當場就殺了那不知廉恥的孽畜了事。 他強迫自己忍下了怒意,看到女兒般般日日縮身在角落縫里,不肯上前來與江晚芙爭光,還以為她心機深沉,另有所謀。 人心中的成見是一座大山,他有了先入為主的念頭,所以后來看女兒,便總是不自覺地挑刺,分明極小的一件事,也被他放大至數倍。 女兒般般固然沒那么好,不是什么蕙心紈質的名門淑女,但也決計沒有江拯污蔑的不堪。 江拯只圖對自己有利,在信上污言穢語,添油加醋,還搜羅了不少對他的證詞有利的人證,借此來混淆師遠道的視線。 “夫人,你實誠向我說,江拯果真是個正人君子,就如他信上所言一般?” 江夫人怔怔地露出難色,被師遠道問住了,一時支吾不言。 這些年來她常在師遠道跟前吹枕頭風,固然是出于本心,其實也有一半是出自江拯授意,江拯希望姐夫能利用開國侯的爵位對他稍加提攜,令他也撈上個京官做做。 江夫人自嫁入侯府,便與娘家分隔兩地,對弟弟極為想念,盼著一家人都能生活在長安,更相和樂,所以怎不會把話都往好處撿了說? “夫君,阿拯他年輕時,也確實是有些荒唐,糟蹋過幾個清白娘子,后來成了婚便知道收斂了,可你也別說他了,你們男子其實不都……” 師遠道光是瞧見夫人臉色,多半就猜著了。 原來多年來,他居然活在一個巨大的謊言里頭,對女兒般般,也是偏聽小人言語,誤信了妻弟。 父女間的隔閡,竟有一半是來自于jian人挑唆。 “那他這信上必定有假。那日我瞧見太子殿下對般般極為珍重寵愛,心里就大致有了數,般般怎會看得上他江拯一介白身,更何況還是個年紀可以當她阿耶、相貌不顯一無所長的老漢。他在信上對般般潑了這么些污水!” 師遠道眼光驟然便利,起身便往外去。 江夫人道:“夫君你去哪兒?” 師遠道頭也沒回:“我去找江拯那廝算賬!” 他攥著信,大步威武地走出了廳堂,從馬廄牽了自己的照夜獅子,揚鞭催馬,颯沓如流星地馳往君子小筑。 江拯自韓氏下獄之后便擔驚受怕,屁股上好似長了一顆釘,他是坐立不安,這日看到師家最受寵的江晚芙也被發落到君子小筑里來了,江拯的心沉進了谷底。 侯府往日連師暄妍也不疼,就疼他的芙兒,現今連芙兒都遭了難,這朱門中人,都好生反復無常,冷漠無情。 他戚戚地和女兒說了幾句話,但江晚芙只顧著哭,他靠近,江晚芙便作勢拳打腳踢,全然沒有往日在侯府時的樣子,江拯也氣壞了,指著她大罵沒出息,碰到點事就朝父親撒潑。 這時,大門霍地被撞開,只見一身秋棠色騎裝,鞶帶纏著馬鞭,聲勢駭人的師遠道,長身出現在了大門口。 一看就知是來興師問罪的,嚇得江拯直恨不得抱頭鼠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