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房門外忽然傳來嘎吱一聲,好像什么東西斷裂開來,清脆的回音久久不散。那個聲音遠遠的,并不大,但聽起來卻清晰刺耳。杰森倏然睜開眼睛。 是樓梯間。房間外面是臟兮兮的走廊,那邊有座樓梯,聲音就是從那傳來的。有人正從樓梯走上來,但忽然又停住。他聽見自己的腳踩在樓梯上的聲音,扭曲龜裂的樓梯木板被他踩得嘎吱嘎吱響。在施特普代街這棟福利宿舍里,一般的房客根本不會在意這些。 此刻,外面陷入一片寂靜。 接著,嘎吱聲又出現了,而且越來越近。那個人開始冒險了,掌握時機最重要,動作必須迅速。杰森整個人從床上彈起來,一把抓住頭旁邊的槍,撲到門邊的墻壁。他壓低身體蜷伏著,仔細聆聽那個腳步聲——只有一個人——那個人開始跑起來,已經不在乎自己是否弄出聲音,一心只想逮住他的目標。杰森很清楚來的是什么人。他的直覺是對的。 這時候,門嘩啦一聲被撞開,那一剎那,杰森立刻把門撞回去,然后用盡全身的力量壓住那扇木門,把那人夾在門框上,揮拳猛打他的肚子、胸口、手臂,打得他半身陷進門框旁的壁凹里。接著,他把門拉開,那個人立刻摔倒在地。他用腳猛踹那人的喉嚨,伸出左手抓住他的金發,把他拖進房里。那人的手已經動彈不得了,槍也掉在了地上。那是一把長槍管的左輪槍,槍口裝著滅音器。 杰森把門關上,仔細聆聽樓梯那邊的動靜。沒有別人了。他低頭看看躺在地上昏過去的人。是小偷嗎?還是殺手?他是干什么的? 是警察嗎?是不是宿舍的房東為了貪圖獎金,而違反了施特普代街的江湖道義?杰森把那個人的身體翻轉過來,抽出他的皮夾。他不自覺地把皮夾里面的錢拿出來,那動作仿佛是他的第二天性。其實他自己心里明白,這動作很荒唐,但他身上已經有一大筆錢了,而且皮夾里有各式各樣的信用卡,還有駕駛執照。他一邊看,一邊不自覺地笑起來。過了一下子,他的笑容忽然凍住了。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每張信用卡上面的姓名都不一樣,駕駛執照的姓名也不一樣。這個昏倒在地的人并不是警察。 他是個職業殺手。他到施特普代街來,目的是要殺一個受傷的人。有人雇用這個殺手。是誰?誰會知道他在這里? 是那個女人嗎?剛才他們在洛文大道尋找三十七號的門牌,看見那一排外觀整潔的小公寓時,他是不是提到了施特普代街?不對,不是她。當時他可能無意間說了些什么,但她應該聽不懂。要是她當時聽懂他說的這條路,那么,此刻出現在這里的就不會是個職業殺手了。相反,這棟破破爛爛的福利宿舍就會被警察包圍。 接著,杰森腦海中浮現出另一個人的影像:一個胖子站在桌邊揮汗如雨。那胖子嘴唇突出,他一邊擦掉嘴角的汗水,一邊說自己是只微不足道的小羊,鼓起最后一絲勇氣——想辦法生存。難道這就是他所謂的生存手段嗎?他知道施特普代街這個地方嗎?杰森這個老顧客只要瞪他一眼,他就嚇得半死,難道他知道杰森的習慣嗎?難道他來過這間臟兮兮的福利宿舍?難道他來這里送信? 杰森用手按住額頭,閉上眼睛。為什么我想不起來?為什么整個大腦仿佛陷入了一團迷霧?這團迷霧什么時候才會散去? 不要折磨自己 杰森睜開眼,盯著地上的金發男子。有那么短暫的一剎那,他差點笑了出來。這下子,他離開蘇黎世的通行證自動送上門來了。剛才他非但沒有想到這點,反而在那邊浪費時間自尋煩惱。他把皮夾塞進自己的口袋,和香波侯爵的皮夾放在一起,然后把槍撿起來,塞進腰帶。接著,他把那個昏迷的家伙拖到床上。 沒多久,那個人已經被綁在凹陷的床墊里,嘴巴上綁著一條撕下來的床單。他會在這里躺上好幾個小時,而再過幾個小時,杰森已經離開蘇黎世了,就像那個揮汗如雨的胖子的臨別贈言那樣:趕快出去。 剛才他睡覺時并沒有脫掉衣服。沒什么行李好收拾,也沒什么東西要帶走,除了那件西裝外套。他穿上外套,活動了一下自己的腿,發現腿還有點不太對勁。這時,他開始回想剛才的情況。在那短暫的幾分鐘里,他感覺不到自己的痛。雖然疼痛并沒有消失,腿也還是跛的,但并未導致他失去行動力。肩膀也不太對勁,一種麻痹的感覺正緩緩地蔓延。他得趕快去找個醫生看看了。他的頭他根本不愿去想自己的頭。 他走到燈光昏暗的走廊上,關上門,站著一動不動,仔細聆聽四周的動靜。樓上有人大笑。他背靠墻壁,把槍握好。接著,那個笑聲消失了。那是個醉漢的大笑——斷斷續續,莫名其妙。 他一跛一跛地走向樓梯,扶著欄桿,開始慢慢下樓。這棟宿舍總共有四層,他住在頂樓。當時,他腦海中直覺地浮現出居高臨下的意念,于是堅持要租頂樓的房間。他為什么會有這種念頭?他租了間臟兮兮的房間,打算要住一個晚上,這是什么道理?避難所嗎? 別再想了! 他已經走到了二樓的樓梯口,每走一步,木頭的樓梯板就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這時候,要是房東從底下跑出來看個究竟,那他恐怕會大失所望了。在過去這幾個小時里,他大概一直暗自竊喜,來的是個闊佬房客吧。 突然間,他聽見一個聲音,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很像柔軟的纖維飛快地劃過粗糙的物體表面。那是衣服在木頭上摩擦的聲音。二樓上三樓的樓梯口和下一樓的樓梯口中間有一截短短的走廊,有人躲在那。他不動聲色,繼續往前,一邊走一邊盯著那幾塊陰影。右邊的墻上有三扇門,嵌入式的門框很深,整個門口形成一個凹洞。其中有一扇門 他又往前走一步。不是第一扇,那個凹洞里空空的。也不可能是第三扇門,因為那扇門正好靠著墻邊,形成一個死角。一定是第二扇門,對了,第二扇門。有人躲在第二扇門的凹洞里,可以突然沖出來,向右或向左,或者,當人從前面經過的時候,他可以出其不意地沖出來,用肩膀把人撞到樓梯的欄桿邊,人一翻就會摔到底下的樓梯上。 杰森轉向右邊,把槍換到左手,然后右手伸向腰帶,抽出那把裝著滅音器的手槍。距離門口大約六十厘米時,他轉身面對墻壁,把左手的自動手槍舉起來,伸進那團陰影中。 “怎么?”那一剎那,凹洞里忽然伸出一只手。杰森立刻開了一槍,打穿了那個人的手掌?!鞍?!”那個人嚇了一跳,猛沖出來,但已經無法再舉槍瞄準了。杰森隨即又開了一槍,打中那個人的大腿。他立刻癱倒在地上,全身抽搐扭曲,縮成一團。杰森往前跨出一步,蹲下來,用膝蓋壓住那個人的胸口,槍口抵住那個人的腦袋。他壓低聲音輕輕跟那個人說話。 “底下還有人嗎?” “沒有!”那人痛得整個臉都變形了。他說:“兩個只有我們兩個。有人付錢讓我們來?!?/br> “誰?” “你應該知道?!?/br> “是不是那個叫卡洛斯的?” “不要問我。你還不如殺了我?!?/br>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夏納克?!?/br> “他已經死了?!?/br> “現在已經死了。昨天還沒死。已經有人通知蘇黎世:你還活著。我們和所有人打聽找遍所有的地方。夏納克知道你在這里?!?/br> 杰森試探他說:“你騙我!”說著,他把槍用力頂住那個人的喉嚨“我從來沒有跟夏納克提過施特普代街?!?/br> 那個人的臉又開始扭曲起來,彎著脖子?!耙苍S他根本不需要聽你說。那只納粹豬到處都有眼線。施特普代街跟別的地方有什么區別嗎?只有他才知道你長什么樣子。除了他,還有誰辦得到?” “還有德賴艾本豪森餐廳的那個?!?/br> “我們從來沒聽說過他?!?/br> “你說的‘我們’是指誰?” 那個人咽了一口口水,痛得嘴唇緊繃?!吧馊诉@純粹是生意?!?/br> “所以你們的買賣就是殺人?!?/br> “你講話莫名其妙。不過,我們是要來抓你,不是殺你?!?/br> “抓到哪里去?” “捉到你之后,有人會用無線電通知我們。車上的無線電?!?/br> “太好了,”杰森冷冷地說“你們不但是二流角色,而且很熱心幫助對手。你們的車在哪里?” “在外面?!?/br> “把鑰匙給我?!庇辛塑囪€匙才能啟動無線電。 那個人想反抗。他推開杰森的膝蓋,奮力滾到墻邊?!安?!” “你恐怕沒有選擇的余地了?!闭f著,杰森舉起槍柄向那個人的腦袋猛砸下去,那個瑞士人立刻昏了過去。 杰森找到了鑰匙——鑰匙包里總共有三把——然后他撿起那個人的槍,塞進口袋里。槍比他手上的那把小,而且沒有滅音器,由此看來,他說是來抓他而不是來殺他的,這話有幾分可信。樓上那個金發男人是主力,所以他需要一把滅音手槍作掩護,必要時可以打傷挾持對象。不過,如果樓上是沒有裝滅音器的槍聲,那就意味著情況有變。所以二樓這個瑞士人就是后援部隊,他手中的武器只是一種看得見的威脅。 然而,他為什么在二樓呢?為什么不和他的伙伴一起上去?為什么躲在樓梯間?杰森感覺事有蹊蹺,不過,戰術人人不同,各有巧妙,而且他也沒時間再去想那些了。反正外面路邊有輛車,鑰匙在他手上。 不能輕易放過任何可用的資源。第三把槍。 他忍痛站起來,找到那把自動手槍。那是他在共同社區銀行從那個法國人手上搶來的。他把左褲管卷起來,把槍塞進彈性纖維襪里。那種襪子很緊。 他站在那等了一下,等自己回過氣,等自己站穩了,然后開始朝樓梯口走去。這時候,他左邊的肩膀越來越痛了,那種麻痹的感覺蔓延得更快了。他的大腦已經越來越無法控制住手腳。他暗自祈禱,希望自己還能開車。 他走到第五級臺階時,忽然停下來,聆聽四周的動靜。一兩分鐘前,他就是這樣聽出有人藏在樓梯間的。他仔細聆聽,有沒有衣服摩擦聲,或是細微的呼吸聲。什么都沒有,那個被他打傷的瑞士人的戰術也許很蹩腳,但他倒沒有騙他。杰森快步跑下樓梯?,F在,他要開車離開蘇黎世——應該還能開車——然后找個醫生——看看哪里找得到醫生。 他很快就找到了那輛車子。和路邊其他破破爛爛的汽車比起來,那輛車看起來鶴立雞群。車身很大,閃閃發亮,后行李箱上凸起一塊半球形的天線基座。他走向駕駛座,順手摸過車身和左邊的擋泥板。車子沒裝防盜器。 他屏住呼吸,打開門鎖,然后打開車門。他本來有點擔心自己是否判斷錯誤,也許車子裝了警報器,但還好他沒猜錯。他鉆進駕駛座,調整了一下座椅,調到自己最舒服的位置。他暗自慶幸,這輛車還有電動座椅。插在腰帶那把大左輪槍頂得他很不舒服,于是他把槍抽出來,放在旁邊的座位上,然后把手伸向點火開關的鑰匙孔。他心想,應該就是打開車門的那把鑰匙了。 結果不是。他試了第二把,也不對,插不進鑰匙孔。他心里想,這可能是開行李箱用的。所以,一定是第三把鑰匙。 是嗎?他想把第三把鑰匙插進鑰匙孔,試了半天,還是插不進去。后來,他又拿第二把鑰匙試了一次,結果依舊不行。最后又回到第一把鑰匙。沒有一把插得進點火開關的鑰匙孔!他懷疑自己的手臂和手指已經不聽大腦使喚了,也許身體的協調功能已經失靈了。真該死!再試一次! 這時,一道強光從他左邊照了過來,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什么都看不見了。他伸手去抓那把槍,可是右邊突然又亮起第二道強光,車門被猛地拉開,一支手電筒重重地砸到了他的手,有人飛快地伸手把槍從椅子上拿走了。 “出來!”左邊那個人命令他,槍口抵住他的脖子。 他鉆出車子,只看到成千上百的白色光圈飄來飄去。后來,他慢慢看得到東西了,結果第一眼,就是兩圈圓圓的東西。金色的圓圈。金絲框眼鏡。就是那個追殺了他一整晚的殺手。那個人開口說話了。 “有人說,根據物理原理,每種作用力都有等量的反作用力。在某種特定的情況下,有些人會出現類似的行為模式,很容易被預測。如果想對你這種人設下層層關卡,每一個關卡的戰士都必須先準備好說詞,萬一被擊倒了,就知道該說些什么。如果某個關卡的戰士沒有被擊倒,那就是你被逮著了。如果他被擊倒了,那你就會被引導到下一關,引誘你產生一種錯覺,讓你以為自己贏了?!?/br> “那得冒很大的生命危險,”杰森說“我的意思是,對那些守在每一個關卡的戰士來說?!?/br> “他們的報酬很高。而且還有別的誘因——雖然無法百分之百保證,不過那種誘因確實存在。這位神秘的伯恩不會亂殺人的。當然,那倒不是因為他有同情心,而是他別有用心。如果他放誰一條生路,那個人一定感恩圖報。他用這種方式擾亂敵方戰士的軍心。這是種很巧妙的游擊戰術,通常應用在復雜的戰局里。我一定要稱贊你幾句?!?/br> “你過獎了,”此刻,杰森也想不出別的話“不過,你的兩個手下倒還活得好好的。你想問的大概就是這個吧?” 這時候,他看到另一個人。一個矮壯的家伙從房子的陰影里走出來,后面跟著另一個人影。是那個女人,是瑪莉圣雅各。 “就是他?!彼p聲地說,眼神很堅定。 “噢,老天”杰森不敢置信地搖搖頭?!笆パ鸥鞑┦?,你是怎么辦到的?”杰森拉高嗓門問她:“在鐘樓大飯店的時候,你們是不是早就派人在監視我的房間?你們是不是算準了我什么時候會坐電梯?另外幾部電梯是不是被你們關掉的?你還裝得真像啊。我還以為你會跑去路上攔警車?!?/br> “本來是這么打算的,”她說“但后來好像不需要了。我遇到他們,而他們就是警察?!?/br> 杰森看著站在他面前的那個殺手。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框眼鏡?!拔乙矐摲Q贊你幾句?!苯苌f。 “沒什么,一點三腳貓功夫,”那個殺手回答說“剛好天時地利人和。也算是多虧了你?!?/br> “現在你打算怎么樣?里面那個人告訴我,你們只要抓我,并不要殺我?!?/br> “你大概忘了,那是我們預先準備好的說詞,”說著,那個瑞士人停頓了一下“原來,你是這個樣子的。過去這兩三年來,我們這邊有很多人都在猜你究竟是什么模樣?,F在看起來,當時大家都在瞎猜!看看我們錯得有多離譜你一定不難想像,有人猜,他一定很高,不對不對,他應該中等身材。有人猜,他一定是金發,不對不對,他的頭發應該是深黑色。他的眼睛一定是淡藍色的,不對不對,應該是棕色的。他的五官輪廓一定很鮮明,不對不對,他的長相應該很普通,混在人群里,根本認不出來。只不過,你的長相一點都不普通。事實上,你非常獨特?!?/br> 從前,你的五官輪廓一定很鮮明,現在線條變柔和了,所以,特征也被掩蓋住了只要換個發色,你的整個臉就會不同有些隱形眼鏡是經過特殊設計的,專門用來改變眼睛的顏色戴上眼鏡,你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簽證、護照你可以隨意改變身份。 他的臉確實有改造的痕跡,那個人剛才說的完全吻合。雖然這些并沒有解開他所有的疑惑,不過,光是這些他就已經受不了了。這不是他想知道的。 “好了,事情該了結了,這里沒我的事了,”瑪莉圣雅各往前走了幾步說“有什么文件要簽名,我都會簽——我猜大概要回你的辦公室去簽吧。不過,我真的得趕快回飯店去了。不用說你也想像得到,今天晚上我受了什么罪?!?/br> 那個瑞士殺手隔著金絲框眼鏡凝視著她。剛才一個矮矮壯壯的人把她從房子里帶出來,這時候,那個人突然抓住她的手臂。她瞪大眼睛看著那兩個人,然后低頭看看他那只抓著自己手臂的手。 接著,她又看看杰森,突然明白了。剎那間,一種無邊的恐懼籠罩住她,她嚇得忘了呼吸,眼睛瞪得大大的。 “放她走,”杰森說“她過兩天就要回加拿大了,你們永遠不會再看到她了?!?/br> “伯恩,別那么不上道,她已經看見我們了。我們兩個是行家,行有行規?!蹦莻€人把槍口往上抬,拍拍杰森的下巴,然后用力頂住杰森的喉嚨。他伸出左手,摸摸杰森身上的衣服,摸到口袋里的槍,便把槍抽了出來?!拔抑豢紤]這個,”說著,他轉頭對那個矮壯家伙說“帶她去另一輛車。丟到利馬德河?!?/br> 杰森背脊升起一股寒意,全身仿佛瞬間凍成了冰塊。他們要殺掉瑪莉圣雅各,然后把她的尸體丟進利馬德河。 “等一下!”杰森往前跨了一步,這時候,殺手把槍往前一推,槍口陷進杰森的脖子,把他整個人推倒在引擎蓋上?!澳銈儎e干傻事!她在加拿大政府工作,到時候,加拿大人會掀翻整個蘇黎世?!?/br> “你干嗎cao這個心?反正到時候你也不在了?!?/br> “因為這么做是多余的!”杰森大吼著“我們是行家,你忘了嗎?” “我覺得你真無聊,”殺手轉身對那個矮矮胖胖的人說“把她帶走!去吉桑河岸?!?/br> “趕快喊救命!拼命喊!”杰森對她大叫“趕快喊救命!千萬不要停!” 她正張開嘴想要尖叫,喉嚨卻被人狠狠劈了一下,整個人頓時失去知覺,癱倒在地。那個奉命殺她的人把她拖向一輛黑色的小車,但車卻看不出是什么廠牌型號。 “你這樣實在很蠢,”那個殺手一邊說,一邊隔著金絲框眼鏡盯著杰森的臉“該死的還是要死,你這樣只會讓她死得更快。這樣一來,事情反而更好辦了?,F在,用不著太多人料理她了,我有多余的人力,可以派人去照顧那兩個受傷的同志了。我們就像軍隊,不是嗎?我們的世界真的就和戰場一樣?!苯又?,他轉頭對那個拿手電筒的人說“給約翰打個信號,叫他到屋子里處理一下,我們等會再回來接他們?!?/br> 手電筒開開關關閃了兩下,第四個人朝他們這邊點了點頭。剛才瑪莉被拖到小車那邊時,就是他開的車門。他們把瑪莉圣雅各丟到后座,然后砰地一聲把車門關上。接著,那個叫約翰的人爬上水泥臺階,朝那個矮矮壯壯的人點了個頭。 那輛小車轟隆一聲發動了,然后沖出路邊,沿著施特普代街疾駛而去,扭曲變形的鍍鉻保險桿閃閃發亮,然后消失在遠處街頭的陰影中。那一剎那,杰森突然一陣反胃。那輛車里有個他素昧平生的女人三個小時前,他們根本不認識。然而,他卻害她送了命?!澳氵€真是精力充沛?!苯苌S刺地說。 “要是找得到一百個我信得過的人,再多錢我都愿意付。大家都說你威名遠揚,果然不錯?!?/br> “我可以給你錢,怎么樣?你當時也在銀行,你應該知道我家當不少?!?/br> “大概有幾百萬吧,只可惜,我不收法郎?!?/br> “為什么?你害怕嗎?” “我確實很怕。光有錢是不夠的,也得看看你有沒有那個命花。要是拿了你的錢,我恐怕還活不到五分鐘?!闭f著,他轉頭朝那個拿手電筒的人說“把他押進車子里,脫光他的衣服,幫他拍幾張裸照——現在拍幾張,等送他上路之后再拍幾張。他身上有不少錢,你等一下就會找到的。拍照的時候,讓他抱著那些錢。我來開車?!比缓?,他轉頭看著杰森說“我會把第一張照片寄給卡洛斯,另外那幾張,我會拿到市場上公開拍賣,肯定大撈一票。雜志社開的價碼很高?!?/br> “‘卡洛斯’憑什么要相信你?有誰會相信你?你不是說過,沒有人知道我長什么樣嗎?” “有人會替我擔保的,”那個瑞士殺手說“到那一天,他們保證會證明你的身份。兩個蘇黎世銀行的職員會出來指認,你就是杰森伯恩本人。對于密碼賬戶的放款業務,瑞士法律有很嚴苛的規定,所以,你既然通過了那么嚴格的身份核查,那么你就是杰森伯恩。這樣就夠了?!苯又?,他對那個手下說“動作快點!我還要去發電報,還要去收賬?!?/br> 這時,一條粗壯的手臂突然從杰森肩膀后伸過來,用鎖臂術鉗住了他的喉嚨,然后用槍口抵住他的脊椎,把他拖進了車子里。那一剎那,一陣劇痛蔓延忽然到前胸。架住他的人是個行家,就算他沒有受傷也不可能掙脫。只不過,無論這個殺手的功夫再怎么了得,戴眼鏡的帶頭人還是不放心。他鉆進駕駛座后又下了另一道命令。 “把他的手指打斷?!彼f。 他的手下立刻縮緊手臂,杰森被他掐得幾乎沒辦法呼吸。接著,那個人用槍管猛敲杰森的手,敲個不?!氖?。出于一種本能,杰森立刻把左手伸過去,護住他的右手。沒多久,鮮血從他的左手背噴出來,他立刻把十指交纏在一起,讓鮮血沿著指縫滲下去,沾到右手上。他裝出窒息的哀號,那個人才把手臂松開了一點。他開始大喊。 “我的手!我的手斷了!” “很好!”其實他的手并沒斷,只是左手傷得很重,差不多就快廢了。但右手還好好的。他在陰影的掩護下偷偷伸展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右手還很靈活。 車子沿著施特普代街急速狂奔,然后轉進一條小路往南駛去。杰森整個人癱軟在座位上猛喘著氣。那個殺手扯碎他的衣服,扯碎他的襯衫,扯下他的腰帶,過了一會兒,他的上半身已是赤裸裸的了。護照、證件、信用卡、錢,都被搶走了。這些都是他逃離蘇黎世不可或缺的工具。如果現在不用,以后就再也沒有機會用了。這時候,他突然慘叫起來。 “我的腿!我的腿痛死了!”他上半身突然往前彎,右手拼命在黑暗中摸索,尋找他的褲腳。他摸到了,那把自動手槍的把柄。 “nein!”前座那個殺手大吼起來:“小心他!”他識破了。那是殺手的本能。 只可惜太遲了。黑漆漆的座位底下,杰森已經握住了槍。那個孔武有力的殺手把他按回座位。他順勢往后一仰,那把自動手槍已經舉到腰間,瞄準了那個殺手的胸口。 他開了兩槍,那個人立刻往后一倒。接著,杰森又開了一槍,這次瞄得更準,射穿了他的心臟。那個人啪一聲倒在中間的座位上。 “把槍放下!”杰森大吼了一聲,把自動手槍舉到前座頭枕的位置,槍口抵著那人的后腦勺下方“把槍放下!” 說著,他的呼吸忽然怪異起來,那個殺手連忙丟下槍?!坝性捄谜f,”殺手一邊說,一邊緊緊握著方向盤“我們都是內行人,有話好說?!边@時,這輛龐大的車子突然往前猛沖起來,速度越來越快。開車的人油門也踩得越來越用力。 “開慢一點!” “怎么樣,要不要談一談?”車速越來越快,正前方忽然迎面照來車頭大燈的光速。他們已經離開了施特普代街一帶,進入車水馬龍的市區街道?!澳阆腚x開蘇黎世,我可以送你出去。沒有我,你走不了。我現在只要把方向盤一歪,車子就會撞上人行道。反正我已經豁出去了,伯恩先生。前面到處都是警察。我想,你大概不想見到警察?!?/br> “我們有話好說?!苯苌逅?。時機必須掌握得極其精確,精確到不能超過一秒的誤差。此刻,這兩個在高速前進的密閉空間里的職業殺手,仿佛同時被困在一個陷阱里。兩個殺手心里都有數,知道對方都靠不住,爾虞我詐、各懷鬼胎。只要其中一個人能搶先半秒,那個人就會占據上風?!安葎x車吧?!苯苌f。 “把槍丟到我旁邊的座位?!?/br> 杰森照他的話把槍丟在那個殺手的腿上。那團沉甸甸的金屬物仿佛是結婚戒指,象征著雙方進行接觸的信物?!罢f定了?!?/br> 殺手的腳立刻放開油門,換到剎車踏板上,慢慢往下踩。接著,他突然用點放的方式踩下剎車,猛踩一下,瞬間又放開,使得這輛龐然大車一陣陣地前后搖晃。杰森心里明白,殺手在暗示他,他隨時可以猛踩剎車。這是殺手的策略之一,要在生死關頭形成一種恐怖平衡。 車速表上的指針開始往左邊擺動:三十公里,十八公里,九公里。車子差不多快停住了,這正是千鈞一發之際,爭取半秒鐘的先機——勝敗的關鍵,生死一瞬間。 杰森的手突然抓向那個人的脖子,五指像鋼爪一般掐住他的喉嚨,把他整個人抬了起來,臀部懸空地離開座椅。然后他伸出血淋淋的左手,伸到前面,在殺手的眼前一陣猛搓。接著,他放開殺手的喉嚨,右手伸向座位上那兩把槍。轉眼間,杰森握住了槍柄,把那個人的手撥開。那人大聲慘叫,眼睛看不見了,手摸不到槍。杰森朝那人胸前撲去,把他推向車門,壓在車門上,并用左手手肘抵住他的喉嚨,血淋淋的右手抓住方向盤。他抬頭向前看著擋風玻璃,方向盤向右打,把車子轉向人行道上的一堆垃圾。 車子鏟進那堆垃圾,仿佛一只夢游著爬進一堆垃圾里的巨大昆蟲。但從外表看不出來,它的甲殼里正進行著一場腥風血雨的暴力爭斗。 那個殺手被杰森壓在下面,突然他整個人往上挺,在座位上左右翻滾掙扎。杰森手抓著那把自動手槍,手指頭索著扳機護環的位置。那一剎那,他摸到了,立刻翻轉手腕開槍。 那個殺手全身一僵,額頭上多了個深紅色的血洞。 路上的男人紛紛圍過來。這種場面看起來像是駕駛人不小心才出的車禍。杰森把那具尸體拖到旁邊的座位,然后自己爬上駕駛座。他把排檔桿推到倒車檔,車子猛然后退,從垃圾堆里沖了出來,跨過路沿石,倒退到馬路上。他把車窗降下來,對那些湊過來想幫忙的路人大喊。 “不好意思!沒事沒事!只是喝多了!” 那一小群熱心的市民很快便散開了,有幾個還朝他比了比手勢,要他小心一點,另外幾個則趕快跑回他們的女伴身邊。杰森不由自主地全身發抖。他深深吸了幾口氣,努力想止住那種顫抖。他把排檔桿推到前進檔,沿著馬路往前開去。他努力在記憶失落的腦海中搜尋蘇黎世街道的方位圖。 他隱隱約約知道自己的所在位置——知道自己曾經去過的地方——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吉桑河在哪里與利馬德河交會。 他們會在吉桑河邊下手殺掉瑪莉圣雅各,然后把她的尸體丟進利馬德河。吉桑河和利馬德河交會的地方只有一處,那就是蘇黎世湖的湖口,在西岸的底端。湖邊有一片空曠的停車場,和一座廢棄的花園。那兩個殺手可能會把車子開到那里,然后,那個矮壯家伙就會動手執行命令,執行一個已經死了的人曾下達的命令。此刻,也許他已經開槍了,或是已經把刀子刺進了那女人的身體。杰森無法確定會是哪種情況,不過,他只知道他一定要弄清楚。無論他從前是什么人,是什么樣的人,他都無法視若無睹見死不救。 然而,他體內的殺手本能卻提醒他,他應該在前面轉彎,轉進那條黑漆漆的寬闊的巷子里。車上有兩具尸體,那會是很大的風險和負擔。他無法承受那樣的風險和負擔。時間寶貴,分秒必爭,必須趕快把那兩具尸體處理掉,否則,要是交通警察從車窗外看見那兩具尸體,那就太危險了。 他估計要花三十二秒,實際上,把那兩個殺手的尸體拖出車子,卻花了將近一分鐘之久。他看著地上的尸體,一跛一跛地從引擎蓋前繞過車子,走向車門。那兩具尸體緊靠在一起,蜷曲在一面臟兮兮的紅磚墻邊,四周一片漆黑。 他鉆進駕駛座,倒車退出巷子。 吉桑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