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斷天涯
九月朔天,草木凋零,孤雁南飛,丹水河畔,一個纖細的人影正俯身捧了河水狂飲,顧不上河水已冰冷刺骨,更顧不上身后已步步逼近的危險。 兩個兵士悄悄地潛入河邊人的身后,互相使了個眼色,猛地一起出手把那個河邊人的頭顱摁進了水里。一聲尖叫讓兩個兵士嚇得同時松了手,河邊人的頭盔掉進水里,長長的發絲飄滿了丹水河。 受到驚嚇的女人拖著濕漉漉的長發發瘋地沿著岸邊跑去,兩個衣衫襤褸的男人愣了一會兒,就大叫大嚷著跟著前追過去。女人的左腿象是有傷,跑起來一躍一躍的,象頭受傷的小鹿,后面的人追的也不快,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追了一陣子,跑在前面的男人順手撿起路邊的一截斷木枝擲向女人的后背,女人應聲而倒。 兩個男人找了些枯樹藤將女人綁起來,女人凌亂的頭發水淋淋地遮蓋了面頰。一個只有一只耳的男人靠近女人惡狠狠地罵道:“媽的,你想累死老子,哪兒來的鄉村野婦?!边呎f邊伸了手去扳女人的臉。 女人動彈不得,只無奈地將臉扭向一邊。一支粗糙的手伸過來,拉開了女人臉上的額發,突如其來的靜默讓另外只有一只眼的男人不知發生了什么事。忽然,一只耳男人興奮地嚷道:“獨眼,快來看看_?!?/br> 兩個男人睜大了三只眼睛,緊緊地盯著面前的女人。女人的衣服已經相當破舊了,但仍是掩不住她光華如許,翦水雙眸里盛滿了驚惶,如雪的肌膚簌簌地抖。 兩個男人不懷好意的逼近女人,一只耳男人正要動手,被一只眼男人拉住了:“兄弟,你現在還有力氣嘛,我們可餓了幾天了,這后面的路不知還要走多久,好不容易從那死城里面逃出來,這上好的菜人還是留著保命吧!” “你說的不錯,就是個天仙老子也沒精力了,你去附近撿柴,我去生火,我們吃飽了再上路?!币恢欢f完在女人身上摸了一把滿懷遺憾地走開了。 火很快就升起來了“嗶嗶剝剝”地響,一只耳從腰上拔出一柄長刀問道:“獨眼,你是吃胳膊還是吃腿,我們吃了多少天死尸了,總算有個活物了!” 一只耳抬起女人的胳膊,高高的舉起右手,女人已嚇得不會發抖,只是全神貫注地盯著那柄血跡斑斑的刀。刀毫不遲疑“唰”地砍下來,只聽一聲慘叫,幾點血濺在女人的面上,一支箭不偏不倚正射中一只耳的眉心。 正在撿柴的獨眼猛地扔了手中的柴火發足狂奔,女人的身后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一個冷冷的威嚴的聲音響起來:“抓住那個逃兵?!?/br> 身披鎧甲手持長戟的衛兵很快就把逃兵給抓住了,帶到了騎在一匹黑色高頭大馬的將軍面前,將軍面無表情,他身邊一個赤色臉膛的隨從厲聲道:“從哪里逃出來的?做什么的?速速答話!” 被抓回來的獨眼逃兵跪在地上低垂著頭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為什么還不答話?”赤臉隨從狠狠一揮手,手上的皮鞭飛過來,立刻在獨眼的臉上劃上一道血痕。 獨眼慢慢抬起高昂的頭,淡淡地說:“遇到虎狼之師的秦兵,說什么都無用,我要不是為了老娘,在戰場上也是條漢子,要殺就殺,趙兵從不會投降!”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沒想到一個逃兵,一個甚至連女人都打劫的逃兵會說出這番話來。騎在黑駿馬上的將軍冷冷地說:“一個小兵,沒有價值?!彪S即輕輕地揮了揮手。 一道雪亮的光劃過,帶出皮膚與骨頭分裂的聲響,獨眼的頭被一個衛兵的長刀飛快地斬了下來,骨碌碌的竟滾到了還綁在樹干上的女人身邊,頭顱上的獨眼大大的盯著女人,女人一聲驚叫竟至暈了過去。 很柔軟很溫暖的感覺,寶吟作了好長時間的夢,可她還是不愿意醒過來。怎么愿意醒來呢,她總是會夢見遠之,那一片燦爛的紅,他從上到下的紅,她也從下到上的紅,還有父母高堂掩不住的喜氣,太紅了,簡直要著火了,寶吟看不清遠之的臉,新娘只有揭了蓋頭才能看見新郎,寶吟一直等著遠之揭開蓋頭的一刻??煽偸堑炔坏?,她有點著急了,可又不敢動彈,怕壞了規矩。正著急著,就聽見有人輕聲地在耳邊喚著:“小吟子,醒醒,小吟子,好點兒嘛?” 寶吟的意識剛剛恢復一點兒,全身的劇痛立刻襲了過來,讓她忍不住輕輕地呻吟了一聲,她痛苦地睜開雙眼。又是一個陌生的環境,但是,還好,沒有廝殺聲,沒有血腥味,也沒有饑餓感,一個溫暖又干凈的所在。 眼前一個干凈又明亮的人正欣喜地看著她,見她醒了,忙過來查看她的傷勢,關切地詢問:“餓了嘛?吃點兒東西吧!” 寶吟茫然地望著面前的陌生人,是那個秦兵的將軍,只是現在怎么如此的不同,棱角分明的面孔上漾著溫暖的笑,那微微上揚的嘴角,動不動就牽出兩個小小的圓酒渦。寶吟盯著將軍一直看,看著看著,眼里就蓄滿了淚,輕輕喚一聲:“止哥哥!”眼淚早已撲簌簌的掉下來。 從前,每到秋葉零落的日子,公孫大娘就會牽了有圓圓酒渦,一笑就笑成上弦月的小男孩來家里做工。公孫大娘叩開了大門,背上的藍布包袱還拖著淡淡的落日,一進大門,小男孩眨著圓溜溜的大眼睛就往樓上看。 寶吟早就丟了那些亂七八糟的繡線,從二樓的繡閣沖了下來,兩個垂髫小辨高高的飛起,叮叮當當的銀鎖響了一路,寶吟歡快的叫聲也響了一路:“止哥哥,止哥哥快來看爹爹給小吟子的大蟈蟈燈籠,可漂亮了,還會唱歌呢?!?/br> 寶吟才沖到樓下,就被一聲嚴厲的咳嗽聲止住了腳步,看見爹爹正沉了臉從大廳出來,見寶吟興奮的發紅的小臉,就板了臉訓道:“寶吟,怎么一點兒規矩都沒有,隨隨便便就出閣,成何體統?!?/br> 寶吟停住腳步,嘟囔著小嘴不說話,從后面跟出來的娘就說:“才六七歲的小孩子,哪有那么多規矩。寶吟快問公孫大娘好,跟止哥哥玩兒去吧?!?/br> 一聽娘發話,寶吟忙問了公孫大娘好,就跑過去牽住小男孩的手,把提著的紙蟈蟈燈籠舉到他面前說:“止哥哥,這燈籠好看吧,你上次回去答應要給我做個風車的?!眱蓚€孩子一路說著話就往后院去了,后面是大人們nongnong的笑意。 一到秋天就是止哥哥要來的日子,也是寶吟最期盼的日子??墒?,有一年,街上的落葉都掉光了,后來還下了一層又一層的大雪,卻始終沒有看見公孫大娘帶著止哥哥過來。寶吟紅著眼圈去問娘,娘說止哥哥再也不會來了,他們回秦國了。 寶吟很是傷心了一陣子,止哥哥隨著幼時的歡樂再不復見,直到遠之的出現,那個溫文爾雅、書生意氣的青衫男子,只在市集偶然瞥見寶吟一眼,就請了媒婆一次又一次敲開曾家的大門,直到那“篤篤”的聲音敲進寶吟的心里。 成親的日子就在年前,家里早早地備好了嫁妝,單等著趙家來過禮。誰知,一騎飛馬傳來趙王的詔書,秦趙交兵,速招青壯男子。一時,城里處處是敲鑼打鼓迎親的轎子,寶吟倚著欄桿,心里默默地數著日子,卻終不見趙家迎親的隊伍。 寶吟數著日子等到的卻是遠之的征令,是遠之主動去招募官處求取的。出征的前夜,被遮了大半的月亮冷冷地照著立在后院的遠之和寶吟。夜涼如水,遠之的眼里卻是火樣的熱情,身披戰甲,殺上戰場,驅逐秦虜,誓守趙國,遠之的心激情澎湃。 寶吟的眼里噙滿了淚,遠之這一去,孰知生死,心就被扯的生生的痛。遠之見寶吟傷心,禁不住眼中一熱,也徑自流下淚來,他輕輕握了寶吟的手,嘆道:“本欲迎娶于你,但戰場上生死無算,如一年無我的音信,你自去嫁人吧!” 寶吟哽咽著不能成聲,只望著遠之決絕的背影,聲聲字字輕喚道:“我已是你趙家的人,我定會等你?!?/br> 來城里募兵的大人走了一個又一個,帶走了一批又一批男子,卻無人知道前方的戰事如何,偶而聽到傳言,都說秦兵殺人如麻,趙國就快守不住了,趙國的男子已經快死光了。 戰事緊張,國家財政吃緊,寶吟一家早從東城大宅搬到西城小巷,到處都是落敗的大戶人家。寶吟日日坐在窗格邊,眼望著遠遠的天際,手里的繡針胡亂地插在繃子上,總是繡不出成朵的花兒。杳無音信,遠之真的是一去不返了。 到處是蕭瑟肅殺的氣氛,靜悄悄的城里開始流傳一些恐怖的傳言,有人說秦軍已把趙軍圍死了,趙軍沒吃沒喝,開始人吃人了,還有人說趙軍早被秦兵坑殺殆盡,趙王已寫好了向秦王獻城的降書,人心惶惶的日子讓人感覺朝不保夕。 在落下最后一片葉子的又一個秋天,寶吟悄悄地對著父母的房門跪拜后,決然的走出了家門,一路走向烽火連連的秦趙交兵處。 這一路的恐懼、害怕讓寶吟見到公孫止的時候,終于忍不住淚如雨下,這樣戰火紛飛的亂世,公孫止的出現如何不讓寶吟百感交集,那樣沁人心脾的溫暖是止哥哥從前一直留在寶吟心里的影子。 這已經是第三劑湯藥了,公孫止一定要堅持自己親手喂藥,寶吟偷偷地拿眼打量公孫止,這個長身玉立,眉如劍眼如星的男子,真的就是年年秋天送她風車的止哥哥。不見止哥哥已有十年,只一瞬間,那溫暖的感覺依舊。 寶吟想著心事,一口藥咽的急了些,公孫止忙過來接了藥碗,又用手輕輕抹去了寶吟唇邊的藥漬,寶吟的臉剎時就紅了,低了眼輕道:“不礙事的,止哥哥?!?/br> 公孫止也不答話,伸手替寶吟把被角捏好。寶吟的氣色比前兩天好多了,雖然看著還有些憔悴。帳外忽然有聲音傳來:“將軍,前方有軍情?!?/br> 公孫止不動聲色道:“知道了,下去吧?!?/br> 看著公孫止匆匆而去的身影,寶吟若有所思,她的眼睛慢慢地掃過這個軍帳中的一切。這個臨時的駐地,簡潔而雅致,日常用度竟一應俱全,有秦人的用品,寶吟的心沉了下去,公孫止本就是秦人。 再見到公孫止的時候是第三天的黃昏,寶吟已經可以下塌走動,兩天不見,公孫止竟看來有些疲憊,一進帳時,眉峰微微鎖著。見寶吟在地上走動,忙過去扶道:“怎么就下地了,腿傷可好了?” 寶吟急忙退后一步,側身而立,恭敬答道:“多蒙公孫將軍照拂,寶吟已大好了,將軍的救命之恩,寶吟萬難回報?!?/br> 公孫止尷尬地站在一邊,眼里是淡淡的失落。公孫止想不到當年一路叮叮當當的小寶吟已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那樣生硬的態度分明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了。公孫止輕輕嘆了口氣道:“小吟子,坐著說話,你這身上還有傷,還要好好將息?!?/br> 寶吟輕聲道了謝,在旁邊的小幾上坐下,誰也沒有說話,室內有些沉悶,只能聽見兩人輕輕的呼吸。好一會兒,寶吟才開口道:“將軍軍務繁忙,寶吟不敢再打擾,明日我就準備上路?!?/br> 公孫止有些急道:“你的傷還沒好,怎可明日就上路。再說,前面亂兵、匪徒多不勝數,你一個姑娘家如何走的過去?!?/br> 想想才有過做菜人的遭遇,寶吟的臉色變了一下,但隨即便堅定地看著公孫止說:“將軍不必擔憂,寶吟即來到此處,自有寶吟的法子?!?/br> 公孫止看著寶吟倔強地挺起頭,如花的臉上是視死如歸的表情。公孫止心里的失落漸漸擴大,這已經不是從前那個日日盼著止哥哥的小吟子了,但他還是柔聲道:“有什么事需要這么著急嗎,告訴我,看看能不能幫你?!?/br> 寶吟的臉突然緋紅,頭低低的,好久才細聲說:“我要去趙營?!?/br> “趙營?”公孫止一驚,本以為她只是路過這秦趙交兵處,公孫止似忘了自己的身份,竟一口回絕道:“千萬不可,現在去趙營只是死路一條?!?/br> 寶吟大驚,抬頭直直地盯著公孫止,公孫止已覺得剛才說話不妥,輕咳了一聲道:“能不去趙營最好,戰場上的危險總是最大的?!?/br> 寶吟搖了搖頭,堅持道:“我一定要去,去。去尋我的夫君?!闭f完,便低了頭不再言語。 公孫止一動不動地坐著,許久,才緩緩地向帳外走去,出帳前,他回頭看了一眼仍然低垂眼瞼的寶吟,安靜地端坐著,眉目似畫的她不知用了怎樣的勇氣走來了這里,他嘆口氣柔聲說:“我明日叫人護送你一程,對了,外子姓甚名誰,我也好叫人留意?!?/br> 寶吟紅了臉,輕聲說:“夫家趙遠之?!?/br> 這邊,公孫止的臉卻已是大變,但終是一句未言出了帳。 深夜,燭火鼎盛的秦帳里還在喧鬧不已,公孫止抬頭看著墻上的秦趙交兵圖一言不語,底下的將領卻議論不休,探子帶回來了確切的消息:將軍救回來的女子正是敵方將領趙遠之未過門的正室。 還是那個赤臉軍士上前稟告道:“公孫將軍,兩國交兵,從來只論輸贏不論打法,以趙曾氏為質,或許可破我們久攻未決的趙營?!?/br> 公孫止凌厲的眼鋒掃了一眼他的屬下,正聲道:“以一弱女子為質,不是我公孫止的作風,此事無需再議?!?/br> 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覷,旁邊略顯肥胖的副將臉色已不好看,他進前一步面對公孫止道:“公孫將軍豈可婦人之仁,從來就是兵不厭詐,這關系到我大秦開疆拓土,關系到我大秦將士的性命,大將軍已命我等五日內務必拿下此處趙營?!?/br> 公孫止臉上一寒,冷冷道:“謝左副將提醒,末將五日內定會給大將軍一個交待?!?/br> 遠天微明,天涯盡處的樹影上還彎著一溜月牙兒,帳前的燭火已漸漸的熄了,有凜冽的風吹來,吹亂了寶吟鬢角的發絲。公孫止輕輕的抬起手,剛想拂開寶吟臉頰邊的青絲,寶吟卻瑟縮的往后輕輕的退了一小步。公孫止忽然微微一笑,他知道無論如何寶吟都是會走的,即便九死一生,只是,只是那個叮叮當當的小姑娘總是那么清晰地出現最深的記憶里。 寶吟抬起雙眸,靜靜地看著欲言又止的公孫止,眼睛里卻慢慢地蒙上了一層霧氣,這個兒時最要好的小伙伴,卻是趙國的敵人,在這樣的亂世相遇,生死都不由人,經此一別,恐怕日后再不可能相見。 公孫止再不能直視寶吟泫然欲泣的雙眼,轉過頭去,只生硬地說:“時辰不早了,早點兒上路吧?!?/br> 寶吟默默地點點頭,接過公孫止遞過來的包袱,終于忍不住哽咽道:“止哥哥,謝謝你,止哥哥,保重!” 寶吟說完轉身向前走去,再沒回頭,過了好一會兒,她聽見從風里傳來公孫止略微悲涼的聲音:“小吟子,如果,如果尋不到人就回來?!?/br> 這邊,寶吟早已淚流滿面,她回不去了,從踏出家門那一刻起,或者是從見到遠之那一刻起,無論生死都回不去了。 公孫止的兩個親隨一直護送寶吟翻過山嶺,涉過丹水河,在落日映紅了遠處趙軍的將旗時,才停了腳步。其中一位軍士手指著遠處的趙旗對寶吟說:“寶吟姑娘,前方不遠處就是趙營了,恕在下不能再往前相送了?!?/br> 寶吟還禮道:“有勞兩位軍爺了,寶吟感謝萬分,不敢再叨嘮二位?!?/br> 寶吟接過行李,淺淺一笑,轉身自己往前走去。一個軍士猶豫了一下,忽然出聲喚道:“寶吟姑娘?!?/br> 寶吟回頭疑惑地看著那個軍士,軍士愣了一下,對寶吟笑笑:“姑娘,路上千萬小心?!?/br> 寶吟沖著他們感激地點點頭??粗鴮氁饔杏h的背影,喚住寶吟的那個軍士搖了搖頭,嘆息著:“可惜了,這么好的姑娘?!?/br> 旁邊那個軍士白了他一眼,望著遠處的趙營說:“你又發善心了,將軍都救不了的人,我們有什么用。這可是打仗,再圍上這里幾天,就要大開殺戒了?!?/br> 寶吟的頭低的不能再低了,這里已經是趙軍的營地。到處都靜悄悄的,所有人的目光都緊盯著她,這些趙國的士兵,全都衣衫襤褸,神情疲憊??吹綄氁?,他們個個眼睛都亮了,他們從頭到腳地打量寶吟,那樣執著的打量讓寶吟全身都不寒而栗,她加快了腳步跟著前面那個領她進營的軍士。 寶吟跟著前面的趙軍轉了幾處軍帳,最后在一處僻靜的軍帳前停下,寶吟站在帳外有些遲疑,旁邊尖臉的趙軍喝道:“不是要找人嘛,還不進去?!?/br> 寶吟被嚇了一跳,愣了一會兒,掀開帳簾,鉆了進去。才進軍帳,就聽有人厲喝:“還不把這細作給我拿了?!?/br> 說話的正是那個尖臉的軍士,帳里不知哪里沖出來兩個趙兵,一把摁住寶吟,手下一使勁,寶吟腿一軟就跪在了地上。寶吟頓時嚇得大驚失色,急問道:“小女何處得罪了這位軍爺?” 尖臉軍士眉毛一挑,冷笑道:“這亂軍之中從來就沒有女子前來尋人的,你不是秦國的細作是什么,還給我裝,給我打,看她說不說實話?!?/br> 軍鞭橫空抽來“啪”的一聲落在寶吟瑟瑟發抖的肩膀上,寶吟的后背立即綻開一道血口子,說:“秦國派你來探聽什么消息?”尖臉軍士又喝問道。 寶吟臉色慘白,忍著疼答道:“我真的是來尋人,我也是趙國人,你們如何不肯信我?!?/br> “趙人?哼,前不久還有趙人想要謀害將軍,你到底有何企圖,你想見將軍,是不是秦人派你過來行刺?看來,不打是不招了?!奔饽樮娛窟呎f邊揮動手里的皮鞭,寶吟哪里受過這樣的折磨,只幾鞭下去,早已皮開rou綻,人也昏厥過去。 旁邊一個趙兵見寶吟昏死過去,忙趕過去看了看,對尖臉軍士說:“大人,人昏過去了,看這單薄的樣兒,不象是刺客???” “你懂什么,去看看身上有什么東西?!奔饽樮娛繀柭暤?。 趙兵俯身打開了寶吟的包袱,翻開幾件衣衫,就看見一封書信壓在衣衫最底層。趙兵把書信交給尖臉軍士,軍士拆開書信一看,立馬臉色一變,旁邊的趙兵問道:“怎么了?大人?!?/br> “這,這可能真的是趙將軍的家眷,但沒聽將軍提起過???”尖臉軍士臉上的神情變幻莫測,緊緊地盯著昏倒在地的寶吟。 象是想到了什么,尖臉軍士忽然對旁邊一個趙兵說:“快去探聽一下她是如何找到這里的,越快越好?!?/br> 寶吟感覺全身都熱的不得了,背上火燒一樣的痛,她很渴,她一直都喃喃地叫著遠之的名字,她不想就這么死了,再見不到遠之。寶吟慢慢,慢慢睜開緊閉的雙眼,然后,她看見一個背影,她做夢都不會夢見的人影。 “遠之”寶吟輕輕地叫出聲,她相信這定是一個夢。然后,她看見一個修長挺拔的人影緩緩地轉過身來,轉過來,寶吟的眼里就涌出了大顆顆的淚。遠之,真是的遠之。 寶吟顧不上任何矜持了,她一直把遠之的手捧在臉上,一遍又一遍地問遠之,也問自己:“遠之,是你嘛?真的是你嘛?我真的見到你了?!毖蹨I斷線一樣流出來。 眼前的遠之早已沒有了出征前的文弱書生氣,那樣清遠的象風中翠竹的遠之,似乎一夜間已沉默成歷經滄桑的青松。遠之靜靜地看著寶吟,臉上無驚亦無喜。他的眉頭緊鎖著,眼里交替著疑惑和探究的目光。 寶吟慢慢地平靜下來,這才發現自己是在一個小小的軍帳中,軍帳簡單的不能再簡單了,除了一張矮幾和一張床,竟無一多余之物。寶吟想不出遠之如何找到她的,她有些費解地看著遠之。 遠之的臉上沒有一絲笑意,對于寶吟的疑問,他只是淡淡地答道:“丁副將找到了這封信,這才斷定你不是秦人細作。雖是委屈了你,但也難怪他,這也是他職責所在?!?/br> 接過遠之遞來的那封書信,寶吟的臉一下就紅了。這還是遠之剛剛出征一個月托人送來的信“思之憂之,我心悵之。思之憂之,伊可懷之?!蹦切┳肿志渚?,寶吟都不知看過多少遍,刻在心里,從不曾忘記。只是突然被一個陌生人看見,難免不羞愧萬分。 遠之倒是不以為然,看著寶吟緋紅的臉,低垂的長長的睫毛,沉吟了一會兒才道:“這么遠的路,真沒想到,你是怎么找來的?” 其實寶吟自己也沒想到真的會找到遠之,她只是由著這一個念頭,不要命的往前走罷了。遠之的神色陰晴不定,寶吟感覺象是隔了層霧,忽然有些看不清遠之了,經歷了戰爭的人,也許會不一樣吧。 遠之看起來憔悴極了,人也瘦了一大圈,雙眼深深地窩進去,直盯著寶吟,眼神閃爍不定,冷不丁地問一句:“聽丁副將說你從秦軍過來?” 那樣冷冷的聲音,寶吟禁不住心一顫,忙道:“是兒時的伙伴,現為秦將,是他無意救了我?!?/br> “哦,竟有此等事,以前從未聽你說過,說來聽聽可好?!边h之的聲音忽然柔和了起來,一副很有興趣的樣子。 寶吟想了想,于是講起了從前公孫大娘帶著公孫止到家里上工的事情,遠之聽的很認真,特別是說到公孫止的事情,他甚至忍不住好幾次打斷寶吟的話,詢問一些細節。寶吟心里也是五味雜陳,公孫止,這個趙國的敵人,她不知道是否該恨他,但他也只是一個小小的將軍,一個只能聽命于秦王的小將軍。 兩人正說話間,一個身材矮小的軍士忽然沖了進來,向趙遠之急急稟報道:“將軍,有緊急軍情?!边M來的正是那個拷打寶吟的丁副將,寶吟卻是臉色一白。 遠之沉聲道:“出去議事?!彪S即也不看寶吟一眼,掀開帳簾就頭也不回的走了,寶吟的鼻子微微一酸。兩人的腳步越行越遠,有斷斷續續聲音傳來:“小將已探聽清楚,那公孫止原來與曾家?!甭曇魸u不可聞,寶吟心里卻是惴惴不安。 日落西山,帳內一片昏暗,帳子太小,寶吟有些氣悶,穿好夾襖,寶吟鉆出了軍帳。周圍都是大大小小隨意搭起來的帳子,遠處零星的燃起幾簇火光,卻是冷清清的,竟看不到幾個趙兵。轉過帳子,寶吟往坡上走,見邊上倚著塊大巨石,寶吟斜靠著巨石,一眼望去,掠過層層帳頂,看見的竟是自己來時的路,卻已遠似天涯。 寒氣越來越重,寶吟正欲回帳子,忽然聽見巨石后似有響動,寶吟一驚,緊接著聽見有人壓低了嗓子道:“聽說了嘛,已經有人弄了尸身來吃了?!?/br> 另一個粗魯的聲音低吼著:“老子弄的來,也要吃死人了,這后是懸崖,前是秦兵的圍了都四十八天了,什么都吃光了,就剩人了,命都快沒了,還打仗?” “生死就這兩天了,打不打仗都是個死?!笔乔懊嬲f話的那個趙兵,然后是漸行漸遠的聲音。 死寂的大營流動著淡淡的血腥味,有隱隱約約的死亡氣息襲來,越來越不祥的預感縈繞在寶吟心頭,遠天漸漸沉在深深的黑暗里。 天微明,寶吟就聽見遠處傳來“轟隆隆”的聲響,帳外全是雜亂不堪的腳步,有驚慌失措的趙兵大喊:“秦軍要攻營了,秦兵殺過來了?!?/br> 寶吟急忙往帳外走,剛掀開帳簾,卻被兩個守衛的趙兵攔?。骸皩④娊淮?,不得出帳?!?/br> 帳外是亂亂的趙軍,見遠處的丁副將不知在吆喝什么,趙兵拿著刀、矛、箭等兵器就往營口跑,再遠處卻是濃煙滾滾。寶吟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心口,她著急地向外張望。 “轟”的一聲巨響,整個地皮都抖動起來,前方傳來慘烈的叫聲,象是有人被擊中了,個個臉色都死灰一般。又是幾聲巨響,有人在大叫:“快守不住了,趕快增兵營口?!?/br> 寶吟心掛著遠之,臉已是煞白。正張望著,卻見丁副將帶了兩個趙兵過來,滿臉殺氣,指著寶吟惡狠狠道:“綁起來,帶走!” 兩個趙兵上前抓住寶吟,把寶吟雙臂往后一扭,只三兩下就麻利的用麻繩綁了,寶吟負痛,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只厲聲道:“你們這是做什么,我要找你們將軍?!?/br> 丁副將冷冷一笑:“正是遵趙將軍吩咐,帶走?!?/br> 寶吟心里莫名的一痛,從見到遠之起,心里一直就不安,那樣冷漠的遠之與以前完全判若兩人,只是,這戰場上,他綁了自己一個弱女子何用。 丁副將帶著寶吟踉踉蹌蹌地往趙營正門趕,秦軍整齊劃一的腳步聲清晰地傳來,喊殺聲響徹云霄,趙兵卻都是死灰的神色。就在趙營大門前那高高的土墻上,寶吟看見了遠之已然有些扭曲的面孔。 把寶吟帶到土墻下,丁副將對著趙遠之大聲稟告著:“將軍,人已帶到?!边h之轉過頭來,看了一眼寶吟,什么都沒說,眼光是變幻莫測的,也是疏遠的。 轉過頭去,遠之繼續指揮趙兵阻擊秦軍,卻聽見營門外更猛烈的撞擊聲,趙兵紛紛從臨時搭起的高高土墻上掉下來。丁副將臉色一緊,大聲對遠之說:“將軍,請依計行事,萬望為大局著想?!闭f完,看了寶吟一眼。 遠之的臉剎時鐵青,冷冷地道:“把人帶上來?!睂氁饔h之的目光,看見的只是冷如寒冰的眼神和越來越濃的殺氣。 寶吟被趙兵拖著往土墻上走,不小心被腳下的長裙絆了一下,趙兵一把抓住往前推,寶吟站直了身子,對推她的趙兵說:“不必勞煩,我能走好?!碧ど细吒叩呐_階,寶吟心里已是一片死灰。 丁副將把寶吟帶上高高的土墻上,這個為防御秦軍而臨時修筑成的土墻竟也有十七八丈高,登上墻頭,一大片密密的黑色方陣就驀然出現在寶吟面前,寫著碩大兩個“公孫”字樣的將旗就立在全軍正前方。 從把寶吟帶上墻頭的那一刻,遠之就沒再看過她一眼。丁副將一把將寶吟推到前面,對著下面攻城的秦軍大聲道:“叫你們將軍出來說話?!?/br> 遠遠地,就見秦軍中躍出一匹高大烏黑的俊馬,馬背上正是全身披甲帶盔的公孫止,神色凜然不可犯。 丁副將料到這便是秦軍將軍,便喝住他:“公孫將軍,可識得此女,此女可是將軍舊時相識?!?/br> 寶吟看著公孫止迎上來的目光,他只輕輕一瞥,卻是掩不住的痛楚,寶吟心下一嘆:“止哥哥!” 公孫止不理丁副將,卻對著趙遠之朗聲說:“趙將軍,這名女子可是尊駕內子?” 趙遠之關不答話,卻是丁副將在旁邊說道:“我家將軍從未迎娶過此女,倒是聽說公孫將軍與此女原是青梅竹馬?!?/br> 寶吟看著遠之的側臉,那樣冷冷的,沒有一絲表情,原來自己只是送上門的棋子。 丁副將繼續大聲說道:“公孫將軍請你下令貴軍退后十里,否則?!币话训秹涸趯氁鞯牟弊由?。 寶吟不怕死,從出門找遠之那一刻起就,她只是想不到擋不住秦國大軍的趙兵會用她來抵擋秦軍的鐵騎。四野無聲,所有人都注視著公孫止,公孫止就象一尊石雕。 丁副將已經急了,大冷的天,臉上卻是成串的汗珠子,眼睛也越來越紅,看著立即就要準備再次進攻的秦兵,他舉起長刀不顧一切地揮了下去。 只聽寶吟一聲慘叫,一只手臂硬生生地被砍了下去,遠之臉色大變,急走兩步,又停了下來,臉上更冷了。丁副將的眼睛卻紅了,大吼道:“退兵,都給我退兵?!庇帜闷饘氁鞯牧硪恢皇直?,就要再往下砍。 這時,只聽得驚天動地的一聲大喝:“退!”秦軍軍令如山,主將令退,無人敢不遵從。 寶吟只覺得鉆心的痛,身上的血象小溪一樣流不完,她感覺有點兒累,她想再看看遠之,可眼前都是花的,她看不清楚。 忽然,寶吟聽見一聲凌厲的嘯聲破空而來,她的心猛地一痛,從來沒有如此痛過,心似碎成畿粉。寶吟低下頭,看見了插進胸口的那只長長的箭尾。 寶吟看不見遠之,她抬起頭,看見的只是公孫止,她好象看見公孫止眼里的淚,一滴又一滴,她張了張嘴,她很想說:“止哥哥,別哭,小吟子不怕!”卻只能盡最大的努力給公孫止一個淺淺的笑。 寶吟的意識越來越模糊,她聽見戰馬的長嘶,她也聽見刀劍相撞,她似乎遠遠地看見天涯盡頭,看見天涯盡頭自己煢煢孤行的身影,一直一直都走不到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