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她插翅難逃 第71節
此時,麗蘿來上茶,阿武是個粗人,從未嘗過別人服侍自己的滋味兒,嚇得直接從椅子上彈起來,和麗蘿端茶的手撞了個正著。 啪嗒! 茶杯滾落,茶水四濺。 阿武臉都黃了,趕緊低了身子用好的手抓杯子碎片,麗蘿忙說著不用。 一個執意幫撿,一個執意自己來,就這樣,兩只互相陌生的手碰到了一起。 雙方臉色都是一紅。 麗蘿急收好碎片退出去重新預備,阿武粗著脖子眼光四處飄離,竟不知道該放哪才好。 元月偏臉看看巧林,發現巧林也掛著一副看好戲的表情。 “阿武,快坐,老站著不累嗎?”作為東道主,自然不能任客人尷尬窘迫而不管,她起身用胳膊比手勢,邀阿武重新入座。 阿武不聲不吭坐著,脊梁骨繃成一條直線。 “元姑娘,那日全怨我,一時鬼迷心竅把你引入了危險境地……”巧林鴉羽似的睫毛向下推移了些許,平鋪在那雙秋水瞳之上,愈襯得她楚楚可憐。 元月笑道:“不怨你,是我一早謀劃好了攪局,任你怎么防也防不住的?!?/br> 當時整座皇宮亂得無立足之地,人人自身難保,談何顧及他人? 她就是鉆了這個空子一舉沖了上去。 不過現在看來,這拼命一擋,好似用處不大,公孫冀沒如所料停手,杜闕也為此更加瘋魔了,差一些將叛軍屠了個干凈。 饒她講得滿不在意,巧林卻仍過意不去,生澀一笑:“不止這件。那會兒在青州,二公子本該準時回來娶你的,是我和公孫弼的心腹懸刃,從中做了手腳。公孫勝父子先以攻打杜……皇上為借口,留二公子商議,并暗下令撤走了青州城里的人手;我和懸刃再借機支走宅子里的所有人,為的就是讓皇上順利入城帶走你,那樣,二公子便會心無旁騖、死心塌地地為復國籌謀了?!?/br> “誰知,二公子非但沒有死心,還不顧所有人勸阻,只身進城來尋你。當時皇上就埋伏在城中,只等著他上鉤……倘非公孫弼來得及時,他怕是早成為一縷刀下亡魂了?!彼邢胝f的脫口,巧林才有勇氣看她是什么反應。 元月表現得十分平靜,唇角上揚的弧度也瞧不出任何變化:“巧林姑娘,多謝你告訴我這些,好令我活得更明白一點?!?/br> 巧林不由意外道:“姑娘不覺得可惜嗎?明明只差一步,你與二公子就……” “都過去了,可不可惜,沒有意義了?!彼財嗄切┪闯隹诘男畔?,“當下,我一心只想著真正為自己活一次?!?/br> 做自己想做的事,賞自己想賞的景,至于有沒有人陪伴,誰來陪伴,她姑且不愿去多想。 一直不出聲的阿武忽然說:“元姑娘說得對,我們都應該為自己而活!” 逗得元月、巧林噗嗤笑了,略顯沉重的氣氛得以舒緩。 “巧林姑娘,阿武,你們今后有什么打算嗎?”談了大半天的自己,元月覺得是時候把焦點轉移一下了。 巧林隔窗望著天際隨風移動的云朵,婉約笑笑:“前幾日我碰巧遇上幾位在蘭亭苑認識的姐妹,她們而今有的回了家,與家人團圓;有的在京城各處謀生,過得很是艱難。恰好我這些年積攢了不少銀子,足以在城里盤一間體面店面,開酒樓也行,胭脂鋪子也好,我準備邀請她們過來幫襯我。如此一來,既不辜負往日情分,也得在京城立足,兩全其美?!?/br> 提及蘭亭苑,眼前不禁閃過張mama的臉來,元月趕緊問:“張mama,怎么樣了?” 巧林搖頭嘆氣:“我們走后,孫瓚帶人搜檢了蘭亭苑,張mama也被帶回去嚴加審問。受不住各種慘無人道的酷刑,張mama招認了蘭亭苑為公孫勝等人在京的聯絡點的秘密,以及我們的去向,還包括公孫一家的真實身份及目的?!?/br> “事后,張mama自覺愧疚,在獄中咬舌自盡了,尸首被草草扔在亂葬崗。前兩天我和阿武去了趟,憑著張mama脖子上的胎記認出她來,將她背出來,在城郊找了塊兒干凈地方埋了,簡單立了塊兒碑?!?/br> 元月喟嘆:“也是個苦命人?!?/br> 緘默到麗蘿把新泡的茶送上來,元月才轉而問阿武:“你呢?可對以后有什么想法?” 有麗蘿在,阿武話都羞于說了,她暗暗一笑,叫麗蘿出去。 人走得沒了影,阿武柿子似的臉色慢慢變得正常,終于能回答:“我爹在金陵鄉下有個打鐵鋪,來往客人不多,勉強糊口。因著這個鋪子,家里的田都荒廢了。我想著回家去,慢慢兒把荒地開墾出來,踏踏實實種地,等過幾年收成穩定了,再把爹娘接回來養老,鋪子開不開都行。正好我有使不完的勁兒,用在上頭才不算浪費!” 他喜滋滋的,元月也跟著高興,轉念一想他跟麗蘿之間好似有些不尋常,于是試探:“只接爹娘養老,不打算娶一個媳婦兒嗎?” 阿武撥浪鼓似的晃著頭:“以我現在的情況,能配得上哪家的好姑娘啊……等以后做出點成績來,再考慮也不遲?!?/br> 元月意味深長牽唇,就此打住,沒再難為他。 又閑聊了好久,抬頭一看,夕陽正緩緩地落入地平線下。巧林、阿武頗感唐突,起身告辭。 元月不多留,親自送到宮門外,眼看著兩人的身形淡了,欲轉身折返之際,忽而看見一個意外來客,同時也是一位不速之客。 “孫世子是來找我的嗎?” -------------------- 第78章 雄鷹 ===================== 孫瓚確實是奔著元月來的,只不過動機不太單純,和中午走的吳守忠有異曲同工之妙。 元月盈盈一笑:“世子的苦心,與其用在我身上,倒不如多去寬慰寬慰陛下,畢竟,你們倆的關系勝似親兄弟。你的話,他總能聽進兩句的?!?/br> 反觀孫瓚,時常帶笑的面孔上罕見地肅穆起來,找不到半點往日的玩世不恭:“來的路上,我一直為一件事而糾結,關于陛下的?,F在我覺得,應該讓你知道?!?/br> 她不搭腔,靜候下文。 孫瓚略略停頓了一下,道:“他的右胳膊,從今往后,再也拿不起東西來了,相當于廢了,而究其根源,在你?!?/br> 看她滿面懷疑,孫瓚又說:“據我所知,你不止一次對他本就受過傷的右肩痛下狠手。他每每悶著不肯多提,不論是我,還是曹平,但追問一句,立馬翻臉。上次從青州回來以后,右手便使不上勁來,之后又趕上叛軍圍城,更顧不上管,漸漸的,連筆也攥不住了。不過他不服輸,背著你沒日沒夜地練習用左手寫字、射箭。他對自己很是苛刻,也正是因為太過苛刻,順利騙過了你,騙過了滿朝文武?!?/br> “若非今晨親眼撞破他為用右手抓起筆桿來笨拙又好笑的場面,恐怕他猴年馬月才愿意跟我坦白?!?/br> 元月覺得萬分不可思議,反問:“你沒在同我說笑?” 孫瓚正色依舊:“你看我這樣子,像是跟你開玩笑的嗎?” 她啞口無言,暗自捋著他給出的信息。 她確實狠心刺過杜闕好幾次,每次都專挑他的痛處下手…… 孫瓚,所言不假。 她能刻意隱藏表情,可藏不住那由疑轉驚的眼神,孫瓚盡收眼里,無聲動了動唇角,繼續說:“特意指出來,并非是怪罪你,況且那都是他自愿的,我也沒立場置喙。我只是替他感到可惜,活了二十一年,有十一年都在為一個人而活。手也廢了,命也險些丟了,到頭來,最想擁有的還是挽留不住,變成了憾事?!?/br> 元月忍不住插話:“他畢生心愿是至高無上的權力,他沒有遺憾?!?/br> 孫瓚笑了:“真如你所說,他一心向往皇權,那時又何必揮刀刺傷自己,扔下費勁千辛萬苦爭來的地位、名望,甘愿為你殉情?” 直覺告訴她,再爭下去,不但對自己不利,反而會攪亂理智。 “不管怎么樣,他的手受傷是因我而起,我應當去看望,不然,我良心難安,走也走得不安生?!彼跑浛跉?,妥協道。 孫瓚面透欣慰,在毫無防備的狀況下大大地作了一揖,嘆道:“抱歉,用你的善良來要挾你,但,我也是出于無奈。我不奢求你留下來,只希望你在離開前多跟他說說話,多給他留些念想?!?/br> 其實,孫瓚沒說完全,今晨他不止撞見了杜闕面對傷殘時的頹廢,還瞧見了一份擬到一半的罪己詔,上面細數了他的各種罪行:殺母弒父、謀害前平西將軍公孫冀、草菅多條人命……往后的內容仍是一片空白,然孫瓚隱隱猜到了——讓位。 杜闕活得自負又自卑,自負在面對周遭那些鄙視、唾罵時,冷靜到令人發指;自卑在自從認識元月后,沒有一刻不自慚形穢,嫉妒公孫冀輕而易舉俘獲了她的真心,所以做下了無法饒恕之舉。 現今他放棄了對元月的執念,主動揭開血淋淋的過往,將其印到普天之下奉為圭臬的圣旨上,昭告天下……或許在他看來,這也算得上一種解脫。 “好,我答應你?!痹碌?。 今兒是二十三,再有七日,將告別這座紅墻綠瓦堆砌起來的皇城,去見見他,也……無妨。 當夜,元月專門空著肚子去了太極宮。 寢殿里燈火輝煌,卻鴉雀不聞,一眼掃過去,竟連杜闕的影子也瞧不見。 “來人?!彼蛲饨幸宦?,立時有個宮女垂頭輕步走進來,“陛下不在嗎?” 宮女如實告知:“陛下去殿后看那株海棠樹了,不準人跟著?!?/br> 元月一怔,細眉微蹙:“這后頭還有海棠樹嗎?” 宮女道:“不怨娘娘您不曉得,以前也沒有,是陛下登基后命人鑿了塊兒地方,親手栽種的。到今兒過了大半年,已經長到膝蓋那么高了?!?/br> 又是海棠樹,又是親手栽植,很難不叫人多想。 打發走宮女,元月循著路來到后院。 院子各處張滿了各色宮燈,照得如白晝一般,因此不難找到背靠墻根席地而坐的孤單身影。 她移步近前,同樣打算就地坐下,那人卻在半空中拿住她的手腕,說:“涼,不準……別坐?!?/br> 元月不躲避,由他掌心的微涼貼著手腕,只道:“你比我傷得重,你也不該坐?!?/br> 說罷,反手攝住那片涼意:“起來,就當是為了我,我可不想遠走高飛之后還惴惴不安的?!?/br> 說時,刻意讓目光在他垂在身側的那只胳膊上停留了片刻。 “你,都知道了?”雙方離得算不上遠,甚至可以說近,杜闕非蠢笨之人,有所察覺易如反掌。 元月不答,默默向伸出去的手臂上注入力量,好在他配合,力氣用光之前他已然筆直如松了。 “如果我今晚不來,不主動挑明,你是不是打算隱瞞到天荒地老?”他個頭高,她又不想錯過他一絲一毫的表現,只能高昂著頭顱看他。 他先抽身退出了這場對視,而后閉口不談,徑直向隨風搖曳的花葉而去。 元月頓足斂起面皮上的無措,抬腳跟過去。 沐風看了良久的幼年海棠樹,元月終忍不住打破寧靜:“右手,真的沒有希望了嗎?” 等待她的依然是沉默。 “你怪我嗎?”醞釀多時,終有勇氣問了出口。 “這話該我問你,”杜闕轉過視線來,正對她的雙眼,“我作惡多端,曾妄圖拖你入泥淖,你……恨我嗎?” 上下唇將將分開,耳尖卻又劃過他的聲音:“阿月,別再恨我了,我的出現,毀了你的安穩人生,因我而牽動情緒,不值。最好將我拋之腦后,瀟灑余生?!?/br> 恨一輩子,少一天都不算的謊言,鎖住他一人就夠了,她,該像天際雄鷹,展翅高飛。 元月以為,歷經此番巨變,心志已磨煉得刀劍不摧,象征懦弱的眼淚,更是沒機會尋上門來了,可這一刻,眼眶不受控制地濕潤了。 “別哭了,”眼瞼之下貼上來一片繡有龍紋的衣料,溫柔至極地帶走了點點咸澀,“有幸看到你為我落淚,此生無憾。阿月,哭一回就夠了,以后的每一天,都要開開心心的,好不好?” 元月吐不出半個字來,用點下巴的動作予以回應。 努力平靜過來,她記起這趟的來意:“他們說,你水米不進,也不換藥,這可是真的?” 杜闕綻放笑顏:“底下人亂說的。朝中還有一大堆事等著我處理,我何故變著法地糟踐自己?” “撒謊,”她果斷道,“你當我聞不到你渾身上下散發著的血腥味兒嗎?” 說著,直指他胸前那片變了顏色的龍袍:“還有,我不瞎。陛下,你再三說讓我快意余生,那你的舉動是想讓我瀟灑度日,還是想讓我不得安生?” 不容他分辯,她諷笑道:“你總是這樣,嘴上說一套,背后做一套?!?/br> 杜闕笑道:“我現在回去吃東西,不,先換藥??傊?,一定讓你無牽無掛地離開。別氣了,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