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他是浪子,愛的是海,一瓢海水算得了什么?又能新鮮多久? 遇見有勁的女人,撩撥下,處一段,在她身體和靈魂上都蓋個章。 然后? 沒有然后了,對他而言已經是完成了,結局一般。 不想什么責任,不要規矩,道上的人只講個利落,圖個快活。 如今的吳細妹變了,老了,疲了,不新鮮了。她不想再跟他冒險,她只圖個安穩,老人一般,要的是一眼能望到頭的平靜日子。 她也知道他的心還沒定,于是試圖用道德和回憶制成枷鎖,拴住他。 她一次次地談起過去,說起自己的付出與隱忍,她的訴衷腸在他眼里淪為丑表功,一種無休止的嘮叨,越是反復強調,越襯得她心虛自卑。 可是,甩了她也是沒想過的。 倪向東從未設想過沒有吳細妹的日子。 倒不是出于感情與厚道,所謂他的愛,說白了,只是一股孩子樣的占有欲。 我的,不管要不要,也是我的,就算扔在一旁落灰,別人也是不許碰的。 他享受著她的柔順與便利,卻又懶得為她經營一個家。 倪向東正胡思亂想著,身后響起抽泣,怕他聽不見一般,哼哼唧唧,越來越響。 哭,又哭,每次都是這一套。 心底躁郁起來,他關了電視,遙控摔在一旁。 “不吃飯了,出去趟?!?/br> 他吐出檳榔,起身將手機塞進褲兜。 “晚上不回來了,不用等我?!?/br> “去哪?” 倪向東沒有回答,襯衫搭在肩頭,徑自出了門。 簾子一挑,身子一閃,不見了。 吳細妹收住哭,獨坐在黃昏里。 屋里靜悄悄的,鋪著橙色的光。細小顆粒在半空中上下漂浮,某種小飛蟲圍著她蓬亂的發,繞來繞去。 她看著自己的影子投在墻上,瘦長貧瘠,像一棵即將死去的樹。 吳細妹覺得冷,從頭到腳寒冰冰,像是躺在大水缸的缸底,像是活在永無黎明的長夜里。 終于,她從一個泥淖,跌入另一個泥淖。 她應該明白的,那只扶她起身的手,自然也會拉起別人。 引良家下水,勸失足從良,他顛來倒去的,不也就這點愛好么? 吳細妹忽然難過起來,她以為自己得到的是心,到頭來卻是另一個器官。 他終于還是長大了,從一個男孩,變成一個讓她膽寒的男人。 女人的幸福是需要被看見的,獨自一人時,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快樂。 倪向東混出了名堂,縣城的男人恨他,怕他,女人窺他,逗他。她是他名正言順的老婆,盡管沒領過證,但他親口承認過的媳婦,還只有她一個,她應當覺得知足。 可另一股聲音又警告她,一切不過是他的承諾。 他那兩片嘴,今天這樣,明日那樣的,沒個準頭。 讓吳細妹更加恐慌的是,她發現自己未來的人生,能依仗的竟也只剩下這句靠不住的承諾。 她站在鏡子前,剝去汗津津的上衣,看著里面那個滿是淚痕的女人。 變形的身體,松垮的皮膚,肚皮和大腿上,一層層的紋。 女人也望向她,眼眶深陷,眼角生出細紋,嘴角下撇,習慣性的苦笑。 吳細妹吃驚地觸摸著臉頰,自己竟老了這么多。 她想起十七歲那年,那個炎熱的午后,三人前去檳榔店攤牌,臨別之際,道哥坐在昏暗的房間里,悠悠地說: “錯一時,累一世,萬要小心?!?/br> 她錯了嗎? 沒受過什么教育,也沒讀過書,她所向往的完美人生不過是嫁個好丈夫,生兒育女,這錯了嗎? 從吳阿弟到倪向東,她一次次地試圖捧出真心,到底錯了嗎? 原來這么多年來,她從未徹底逃出過家鄉。 吳細妹深陷一個巨大的圓圈,在起點再次遭遇了自己。 一個圈,圈住了靈魂。 她捧著肚皮,輕輕摩挲,想象著它一點點膨大,像是一朵待開的花蕾。 她是很能忍受委屈的,這份能力是漫長的、寄人籬下的日子贈予她的惡毒禮物,就像游泳,一旦學會便無法忘記,深深烙進本能里。她的本能就是逆來順受,委曲求全。 可淚還是落了下來。 吳細妹沒來得及告訴倪向東,這可能是他們最后一個孩子了。 打掉第三個孩子的時候,陳伯告誡過她,身子弱,不能再瞎折騰了。 她看著鏡中尚未隆起的肚皮,嗚嗚哭著,哭孩子,哭自己,哭窮途末路。 院中響起急促的腳步,一道黑影猛沖了進來。 “你怎么了?” 曹小軍手中提棍,四下張望。 “出什么事了?” 緊接著,他撞見她急于遮擋的身體,連忙別過臉去。 他慌亂地退出門外,打翻了摞在一起的洗衣盆。 待她整理好衣服走出來時,曹小軍坐在門檻上抽煙。 兩人都沒說話,認識這么多年,她早已習慣這個男人的沉默。她勾勾手,問他要一只煙。 “你就別了?!?/br> 她不言語,伸手搶了根過去。 “反正要打掉的,無所謂?!?/br> 天光黯淡下來,門外響起孩童的嬉笑聲,隨腳步漸遠。 “你想要這個崽,就留下吧?!?/br> “他說——” “不管他,”曹小軍摁熄煙頭,“肚皮是你的,看你怎么想?!?/br> “我一個女人家,又沒讀過書,也賺不了大錢,拿什么養?” 他站起來,奪走她嘴邊的煙,第一次直視她的眼睛。 “生下來,我養?!?/br> 第十四章 逆影 “再后面的,你們也知道了?!?/br> 吳細妹扭頭看向窗外,兩三只麻雀立在枝上,相互倚靠,避著北風。 “我踹了倪向東,跟小軍好了。我們一路往北走,一路打零工。 “只要給錢、合法,什么活都接。臟的,累的,丟人現眼的,接,都接。 “體面和講究是給有錢人的,我們不要臉,只要錢,為了天保,多一分錢,他就多活一秒?!?/br> 她住了嘴,探身朝病房張了張,枯黃色的曹天保裹在醫療儀器的塑膠管里,緊閉雙目,像顆繭。 “曹小軍為人怎樣?”孟朝遞過張紙巾,“這些年跟誰結過仇嗎?” “小軍是個好男人,說的少,做得多,疼人,顧家,這么些年,也沒招惹過誰,男的,女的,都不招惹?!?/br> 她揩去腮上的淚。 “對天保也好,當自己的崽那么疼,跟我也扯了證,給了我們娘倆一個家?!?/br> “那倪向東是什么時候找上門的?” 她揉搓著濕漉漉的衛生紙,團成個球,再展開,皺巴巴的。 “大概,大概是兩年前,20 年的時候。他倆突然在工地上碰見了,回家說的時候,我也嚇了一跳?!?/br> “你和曹小軍是 19 年到的琴島?” “對,19 年來的,”她倚靠在走廊的瓷磚墻,仰著頭,仿佛望向過去,“他白天在工地,我就去附近托管班幫忙,也干保潔的活?!?/br> “倪向東呢?”童浩在筆記本上畫畫寫寫,“你知道他什么時候來的嗎?” “好像也是 19 年?!?/br> “追著你們來的?” “不知道,他說是巧合,”吳細妹鼻子哼一聲,“誰知道呢?!?/br> “你們沒想過搬家嗎?”童浩抻長腦袋,“你們仨這關系——” “啃——” 孟朝清了清嗓子,童浩趕忙換了風向。 “之前一路往北走不就為了躲開嗎?”他盯住吳細妹,“這次怎么沒走呢?” “想過,沒走成?!?/br> lt;div style=quot;text-aliger;quot;gt; lt;scriptgt;read_xia();lt;/script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