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你們走吧,”是哀求,又是命令,“看也看了,讓我們娘倆自己待會,行嗎?” 走廊上,童浩剛遞過瓶礦泉水,孟朝的電話就響了,是法醫夏潔。 “孟哥,結果出來了,下水道里的頭皮確實是曹小軍的?!?/br> “嗯,知道了,”剛要掛斷,孟朝忽然想起什么,“對了夏,幫我看看血型,對,再想辦法查查吳細妹的血型?!?/br> 掛了電話,孟朝灌了口水,沒再言語。 兩人并身靠在窗口等待。 陽光在身后閃耀,醫院的走廊陰冷蒼白,一明一暗兩個世界。 童浩盯著手里曹小軍的照片。黝黑瘦削,面頰凹陷,一雙眼睛木然空洞,直勾勾瞪著鏡頭,亂糟糟的頭發灰白斑駁。 “哪里像三十幾歲的人?!?/br> “你要是每天只睡四小時,連軸打三份工,一連四五年,你也這樣?!泵铣獾V泉水瓶,“在這兒榨自己的血,給兒子續命呢?!?/br> “頭兒,你說那個保險——” “估計他也怕自己哪天不行了,這是準備給孤兒寡母另留條活路。不管死活,他都要保他們一程?!?/br> 走廊深處響起哀嚎,曲曲折折,變成了哭。 沒一會兒,罩著白布的病床被推了出來。一個中年人指頭扒住欄桿,踉蹌著哭,追在后面跑。他身上只穿了件秋衣,襪底破了個洞。 沒人笑他的不體面。 他是他們的明天。 往來的人只是木然地望著,隨后又低下頭去,繼續過自己的生活。打飯,打水,皺著眉頭校對繳費單,吃力地幫病人翻身,得出空來,跟其他陪床的家屬隨便嘮幾句。 窗外陽光依然明媚。 人間的太陽是暖不透逝者身子的。 “曹小軍有案底?!?/br> 孟朝兀自冒出這么一句。 童浩詫異,這還是他第一次聽說曹小軍的過去。 “在南洋省犯過事,打架斗毆,當時才十來歲,沒多久就放了。 “本名是曹小君,君子的君。這小子想當兵,所以給自己改成軍,自己個兒這么寫,也讓別人這么寫。日子久了,反倒沒人記得原來那字了?!?/br> 童浩張了張嘴,發現自己尋不到合適的話,只得擰開礦泉水,猛灌了幾口。 “可惜了,這輩子怕是當不了兵了?!?/br> “隊長,你說這曹小軍現在到底——” 電話再次響起,孟朝條件反射般接起來。 “喂,你說?!?/br> 童浩屏住氣看他。 看他眉頭攢緊,看他眉頭舒展,看他嘴唇抿得毫無血色,最后長長吁出一口嘆息,像是不得不相信一個早已知曉的答案。 孟朝掛了電話,望向地面,像是要說給走廊的地磚聽。 “曹小軍是 ab 型血,吳細妹是 a 型?!蓖七€沒來得及發問,就聽見他接著說下去,“你看見曹天保病歷卡了嗎?” “沒有?!?/br> 孟朝拇指和食指擠按睛明xue。 “o 型?!?/br> 曹天保不是曹小軍的孩子。 “那——” “倪向東是 o 型血,”孟朝轉向他,回答了他未出口的疑問,“不確定是否是父子,但是很有可能?!?/br> 倪向東很可能跟吳細妹有個兒子。 曹小軍舍命保的,很可能是倪向東的兒子。 “隊長,你說曹小軍他自己知道嗎?” 孟朝望向窗外,光禿禿的樹枝在風中搖擺,答非所問。 “他原本有機會做個好爸爸?!彼哉Z,“不,他已經是個好爸爸了?!?/br> 二人踅回病房的時候,吳細妹正端著尿盆走出來,見著他們,老遠住了腳。 孟朝沒有再兜圈子,徑自迎了上去。 “你擔心孩子爸爸嗎?” “這是什么話,”吳細妹似怒似羞,面頰漲紅,“那是自然?!?/br> “哪一個爸爸?曹小軍還是倪向東?” “你——” “我隨時可以申請給曹小軍和曹天保做親子鑒定,”孟朝指尖捏著幾根細軟的頭發,“吳細妹,別再擠牙膏了,到底是我揭穿,還是你自己說?” 第十二章 夕照 男人駐足攤位,假意挑著檳榔,不經意捉住她的手。 吳細妹臉上陪笑,警覺地朝街角投去一撇。兩個身影,一站一蹲,一高一矮,也正朝自己的方向打量,心底這才安定了些。 過去一個月,三人成了朋友。如今吳細妹叫賣檳榔時,倪向東和曹小軍也一并跟著,遠遠觀望,像是風箏的線,定海的錨。 她曾想將過往和盤托出,換來兩人不耐煩地擺手,戲稱都是有爹生沒爹養的野孩子,誰也不嫌棄誰。 自此,無聲契約達成,他們未曾知曉她家鄉的那場大火,而兩人臉上的傷和口袋的錢從何而來,她也是從不過問的。 他們正處于人生中一段被特許的時光,生命之杯幸福滿溢。 充沛的精力,敏感的神經,狂妄瑰麗的想象,緊繃張揚的rou身,蓬勃的壯志與無知,旺盛的愛與欲望。 一切一切失而不再復得的寶貴,全都滿得漾了出來,被他們四處潑灑,名正言順地揮霍,仿佛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站在孩童與成人的交界,殘忍與錯誤是可以當作虛榮談資的。 他們第一次感謝自己生于泥淖,在骯臟不堪中遇見可以惺惺相惜的同類,日漸熟悉,直至形影不離。 他們沒日沒夜地膩在一起,大叫,大笑,斗雞般昂頭叫囂,在歌廳里蹦跳,喝地天旋地轉,又沿著霓虹一路嘶吼著東倒西歪,引得街頭的狗吠了整一夜。 倪向東和曹小軍是她的膽色與兜底,吳細妹卸下防御的鎧甲,重新蛻成一個孩子。 一朵花,一陣風,一口鮮水果,一件紗裙子,眼見的一寸寸都讓她怦然心動,她從未如此熱愛過活著,每一日都是新生,每一日都是從未有過的圣潔與滿足。 然而,三人游終是一場不公的拔河,總有一方被偏袒,總有一方要輸。 吳細妹嘴中不說,心底早有了答案。 對她而言,曹小軍不過是一組附贈,就像花圃里的綠葉,麻將里的色子,湯鍋里的香料,雖總是一并出席,卻做不了主角,是隨時可以替掉的。 可倪向東不同,他是她的福祉,也是她的詛咒。 她時常沒由來地就回憶起那只扶她起身的手,沾著血污的手臂,熾熱堅定,燙得像一截剛鍛出來的鐵。 倪向東的出場似乎總伴著一陣風,惹得她心中花海喧囂,理智隨波漾蕩,沉入海底。 所以,當兩人同時將喝了一半的酒遞過來時,吳細妹毫不遲疑,接過倪向東的杯,一飲而盡。 倪向東呆了呆,嗤嗤笑,紅臉偷瞥曹小軍。 曹小軍也在笑,依然笑,眉梢眼角卻向下掛,仿佛笑變了質,發酸泛苦,有毒。 曹小軍常自嘲是倪向東的小弟,這下倒好了,一語成讖,果真成了別人感情里的跟班。 眼下酒杯攥在手里,喝也不是,放也不是,就這么直愣愣地擎著,干巴巴的丟人。 倪向東擂了他肩膀一拳,曹小軍這才趁機回過神來,端起杯夸張地高呼: “我干了!敬大哥大嫂!” 聲音大得出奇,引得鄰桌紛紛側目。 一個禮拜后,吳細妹退了六人間的出租屋,搬來與倪向東同住。 房子也是倪、曹兩人合租的,在縣城邊的老街上。不大,攏共一間,簾子掛起,自欺欺人地隔出個套間來。 每次吳細妹和倪向東膩膩歪歪的時候,曹小軍總識時務地去街尾的網吧,一玩一個通宵。 就這么優哉游哉了一年多,吳細妹發現了身體的異樣。 她有了秘密,一個與倪向東有關的秘密。 她盤算著做檳榔妹并非長久之計,等攢夠了錢,就另謀個營生。 倪向東也是這么想的,吳細妹總歸是自己女人,就這么擱在街上任憑別的男人當下酒菜,他是不愿意的,因而跟道哥攤牌那天,他和曹小軍也陪著去了。 昏昏欲睡的夏日午后,三人在狹小悶熱的門頭店等了半天,道哥也沒有露面。 “不是哪個小嘍啰都能見的,”道哥手下吐出口煙,“得按規矩來,看誠意?!?/br> “什么規矩?” 男人沒接話,從后腰摸出水果刀。 零星幾個沒活計的姑娘知道有熱鬧可看,打著哈欠圍上來,抱著膀子,立在一旁觀望。 男人左手撐在桌上,五指分開,刀尖從指縫里當當當地一路刺過去,滿臉無所謂的樣子,全程沒低過頭,眼皮眨都沒眨一下。 然后他將刀一橫,遞給倪向東。 倪向東笑著,并沒急著接刀,反倒是曹小軍一下子沖上去,奪過刀就開始扎。 吳細妹提著氣,看刀刃噌噌噌地在他指縫間跳躍。 中間出了差錯,噗的一聲,直扎中無名指。 最末一節指骨,皮rou先是泛白,猩紅接著就跟著涌出來了。 lt;div style=quot;text-aliger;quot;gt; lt;scriptgt;read_xia();lt;/script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