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她一愣,從未想過這個問題,第一次知道原來女人也是有資格不滿意的。 見她長時間不言語,他喃喃道:“你是個好女人,是個好女人,”打了個酒嗝,“我也不是壞人,要怪就怪你命不好吧?!?/br> 又是命。 他很快醉倒,在竹榻上鼾聲如雷,吳細妹在一旁安靜地收拾著碗筷。 吳阿弟不知夢見了什么,在睡夢中高聲咒罵起來,不停蹬腿。 細妹停下手,驚奇地望向他,像是第一次見到這人般仔細打量。 矮小黑瘦,頭發并不多,細軟的貼著頭皮,有些皮屑。臉上已有了皺紋和曬斑,只是膚色黝黑,看得并不清楚。眼皮朝下耷拉著,酒精作用下永遠紅腫,像是大哭了一場。此刻的吳阿弟張大嘴巴打著鼾,不時吧唧兩下嘴。 她再回來時,手里提著殺雞的刀。 沒什么兩樣,她告訴自己,雞和人沒什么不同。 刀揚起,落下,血濺到她臉上。沒有眨眼,一下又一下,直剁到腦袋整個滾落。 原來殺雞和殺人沒什么不同,雞是畜生,有的人也是。 她刨開臥室的泥地,挖了一個深坑。鋤頭揮了沒兩下就觸到了什么,掃去浮土,看見一具爛透的尸骨,沒由來的,她覺得是吳阿弟那個臉色枯黃的老婆。 吳細妹感到徹骨惡寒,接著是一陣惡心,自己竟在這枯骨之上完成了新婚。 不知聽誰說的,人走時要留個全尸,殘缺不全的尸骨過不了奈何橋,來生不能投胎做人。想到這里,她重又撿起刀,在吳阿弟的四肢上狠狠剁了幾下,七零八碎的軀塊兒,全都用鞋底踢進了坑。 “來世別再禍害別人了?!?/br> 一锨掀的土倒進去,將坑重新填平,她在上面來回踏著,一點點地踩實。末了已經看不出什么,只是泥土松軟些,新土的腥氣。 “要怪就怪你命不好吧?!?/br> 這話說得像是沖他,又像是沖自己。 她去打水,碰上洗衣的鄰居。 “細妹,這么晚還打水啊?!?/br> “嗯?!彼c頭,沒想到自己能這么冷靜,“天熱,洗澡?!?/br> “咿呀——”鄰人忽然湊上來,揉搓她右側臉頰,“這沾的什么???像是血——” “哦,晚飯殺了雞,不小心碰到了?!?/br> 她想,確實買了土雞,雜貨店老板為證,不怕人查。 “阿弟好福氣噠,媳婦乖巧又能干,頓頓吃燒雞?!?/br> 她笑著敷衍,提水離開,只一轉身,眼里就沒了笑意。 將屋子擦拭干凈后,她安靜地關上燈,鎖上房門。 夜已極深,四下響起此起彼伏的鼾聲與低語,辛苦了一天的勞作人早已陷入睡夢,不怕遇上什么人。 她提著旅行包,打著手電,深一腳淺一腳地翻過山頭,將婆家的村落甩在背后。 高大的棕櫚與椰林遮擋著新月,林間人跡罕至,只有她獨自一人,越走越快,最終飛奔起來。 耳邊響起凄厲的嚎叫,像某種絕望的動物,過了好久她才意識到,原是自己在哭。 她一路跑,一路哭,想為自己的逃亡尋一個終點。 她想到了福昌,跑回來,輕輕叩他院里的竹門。 “誰?” 陌生婦人的聲音,她這才忽然想起來,早聽說福昌娶了妻,去年抱上了大胖兒子。借著月光張望,果然看見一個婦人的身影,摸索著過來開門。 她在院門打開前逃跑了,實在不忍心將厄運傳給別人。 吳細妹成了這個世界的孤兒,漫無目的,異鄉人般游蕩在自己長大的村莊。 兜兜轉轉,回到了從前的家。 阿婆死去后,這塊地基順理成章的歸了二舅,曾經的老屋已經扒倒,新蓋的草屋蟄伏在夜色之中,居高臨下地蔑視著她。 這座新房,是用她的血rou砌起來的。 蓬松的茅草是她用臉上巴掌換的,刷著新漆的木門是她被撕扯掉的頭發,四面新墻是踹在腰上的那一腳,她依稀記得痛得三天沒法下地走路,竹梯是謾罵,院子是羞辱,新房里的一桌一椅都浸著她夜深人靜時的哭泣。 羞憤燒灼著吳細妹的靈魂,她點燃火種,連同多年來的積怨一齊丟向屋頂。 縷縷白煙后火勢漸漸大了起來,轉瞬間洪爐燎發,火舌沖天,空氣獵獵作響,烈焰映紅了夜空。 她躲在暗處,看著屋里的人從睡夢中驚醒,尖叫著逃出屋來,心底無怨無恨,反倒是一片寧靜。 “我只取走你們欠我的,自此兩清?!?/br> 她離開村子的時候,初升紅日從山間升起。 吳細妹眼中含淚,看著朝霞滿天,赤紅遍野,目光所及皆是紅辣辣的一片,像是吳阿弟的血一路蔓延到了這里。 如果天塌下來正義才能得到實現,那就塌吧。 她昂頭沐浴著血色前進,身后是燃燒的烈火,眼前是升起的黎明。 第十章 舊日(三) 吳細妹抱著膀子立在街邊。 臉上是劣質的粉,灰漆漆的,像是壽材店的紙人。吊帶短裙緊箍在身上,愈發顯得腰肢細軟,兩片嘴唇涂得血紅,某種招牌。 她來定安縣城已經一年多了。 那夜之后,吳細妹早已做好被抓的準備,可是卻再也沒有來自家鄉的消息,仿佛那一夜只是寒冬最后一場霜降,隨著春日的太陽消失殆盡。 惴惴不安的,她混一天是一天,直到日漸麻木。瞎話編多了,漸漸連自己也忘了自己的來處,只是偶爾在噩夢中,依稀能看見那場沖天大火。 沒有身份證,沒有學歷,好在漂亮,干了沒多久的前臺小妹就被“好心”的大姐看上,介紹去道哥手下做起了檳榔妹。 這工作不難,只消站在公路旁,向來往疲乏困倦的貨車司機招手堆笑,或者當街攔住閑散的漢子,把檳榔半推半就塞進他們嘴里,等吞下去了再討價還價。 雖然道哥和介紹人會抽走大部分提成,但余下的碎錢也足夠她溫飽。 起碼不必像從前那般辛苦,白天站著收錢,晚上洗臟盤子。 只是后來她才明白這份工作的代價,人家想買的并不只是檳榔而已。 白花花的日頭刺地睜不開眼。 隱約聽見招徠聲,她瞇起眼睛打量,看著別家店的檳榔小妹正在不遠處招攬生意。翹著一只腳,手搭在車窗,歪著腦袋調笑。 笑聲裹著熱浪襲來,她一陣頭暈惡心。 “喂,小妹,”汗津津的男人在她面前停住腳,不在意地抓撓肚皮,“買你的檳榔有什么優惠嗎?” “買五粒送一粒?!闭~媚的甜笑。 “哦?可是人家都是買一粒送兩粒呢,”他一努嘴,貨車旁的小妹交挽著司機的手臂,二人情侶般親昵。 “怎樣?你要是送,我就買你的?!?/br> 說罷沖她癡癡地笑。 她沒懂他的意思,但從這笑容中體味到一種污穢。 男人見她不言語,便當做了默認,上來伸手去攬她的肩。 吳細妹慌亂后退,打翻了試吃的盤子,一屁股跌翻在地上,引得路人朝這邊張望。 “青瓜蛋子沒有勁?!蹦腥藬€眉咕噥了一句。甩著膀子,晃晃悠悠踱到下個攤位。 兩人老熟人樣的耳語,不知說了什么,小妹滿面春風,扭著肩膀,顛顛笑著錘他兩下。 吳細妹蹲下身子,默默撿起打翻在地的檳榔。 一股挫敗感油然而生,像絲襪上勾起的絲,從小腿肚子涼冰冰地向上蔓延。 她瞧不起自己這樣子,既不干凈,又無法墮落到底,就這么杵在黑白之間,過著灰漆漆的陰冷日子。 這段日子她學會了堆笑,也學會了討好,卻始終不會打情罵俏。過往的一切讓她害怕男人,她知道看起來再文弱的男人,心底也臥著匹隨時會暴起的獸。平時敬而遠之,不得不遇見時,也總免不了仇敵般緊繃僵硬。 其他檳榔小妹都打趣說她白瞎了這張嬌臉。 她也覺出這樣擰巴的生活像一出苦戲,可就是不肯閉著眼錯到底。 每天傍晚,道哥都會來店里一趟,聽她們各自匯報當天的銷售額。 業績不好是要挨罵的。 雖然道哥還未沖她發過火,但她也知道這并非是他性情溫良——她是見過他怎樣毆打另一個不聽話女人的。 道哥話少卻也慷慨,不動氣的時候,算得上是個好老板。 店里別的小妹閑暇時候常拿他打趣,說誰要是攀附上了他,下半輩子便是衣食無憂。吳細妹從來沒動過這心思,待他禮貌且淡漠,溫順里透著股不可冒犯。在別人開玩笑鬧著要他請夜宵時,她也離得遠遠的,從不去招惹。 輪到她匯報時,吳細妹垂著眸子,緩慢搖了搖頭。 今天還沒有開張。 她立在那里等待著懲罰,睫毛因恐懼而翕動不止。 冗長的沉默后,道哥吸口氣,捻滅了煙。 “干多久了?” “半年多?!?/br> “最近生意都不怎么樣吧?” “唔?!?/br> “這樣下去可不行,我不要閑人的,”他食指點了兩下桌子,“晚上通宵吧,再不行,就只能換個活給你干了?!?/br> 吳細妹知道,他對她的耐性也快耗到頭了。 南國的日子是漫長的,白晝拉的久,夜晚的熱鬧也遲遲不肯謝幕。 夏夜八點左右,黃昏剛澄淀下來,暑氣散盡,是做生意的好時機。 她沿著喧鬧的夜市叫賣,一路下來也掙了不少,正思忖著再去轉兩圈就打道回府,忽地有誰攥住她胳膊,強行拉進昏暗小巷。 lt;div style=quot;text-aliger;quot;gt; lt;scriptgt;read_xia();lt;/script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