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倪向東盯著枝椏上的柿子,抽出煙盒里最后一只煙。 時至年根,北風呼嘯,荒山上該禿的禿,該落的落,遍地枯枝敗葉。最后的生機只剩下零星的矮松和這柿子樹尖上的幾顆果子。 也許他這條命也跟樹上的柿子一樣,熬不過這個冬天了。 他沒有逮到那個偷窺者,那人比他更熟悉山上的路。 不能再往山下追了,再跑他就會進入監控的范圍里,在想清楚出路前,這座層巒疊嶂的荒山無疑是最好的藏身之處。 踅回廢屋的路上,他一根根地猛抽,試圖用尼古丁喚醒理智,從混亂思緒中縷出一條生路。 窗外偷窺的人是誰? 殺小軍的兇手?剛才遛狗的老頭?以前住在這里的護林員?抑或是其他什么剛好路過的倒霉蛋? 不管是誰都無法改變一個事實:是他一路左顧右盼做賊心虛般抱著個箱子上了山,如果警察追起來,他定背著重大嫌疑,逃不過盤問。 現在該怎么辦? 報警看上去是最好的方案,畢竟人不是他殺的。 可是有人信嗎?眼下人證物證俱全。 而且他不能進警局,不能再跟警察產生任何瓜葛。 當年那場意外在每夜的噩夢中重現,宛若冰湖上的細小裂紋,十一年來走的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他始終記得自己是以什么為代價,一寸寸地爬向命運的彼岸。 他絕對不肯再回去過那種日子。 拋下尸體逃跑? 不,箱子上肯定沾上了他的指紋,說不定曹小軍身上也有他的印記。 這在所難免,畢竟兩個人以前是合伙干搬家的,同進同出,有段時間甚至同吃同住,保不齊在曹小軍身上留下點什么。 他不能留下任何對自己不利的證據一走了之,他不能留給警察一個逮捕他的理由。 干脆一把火點了這里,把證據燒個一干二凈? 可這樣一來兩個案子就太相似了,如果驚動了家鄉的那批警察,事情只會變得更加復雜難看。 事到如今只有一個法子可行,那就是讓謀殺未曾發生。 至少看上去不曾發生。 對的,沒有尸體就沒有兇殺。 就算有人報警,那警察也只能當成失蹤來處理,多少能為他搞清真相爭取時間。 也許這段日子吳細妹會傷心,那在所難免,再說了,他也可以好好地照顧她,出于同情,愧疚,或是其他不能言說的感情。 想到這里,倪向東打定主意。 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找到一個地方,把曹小軍的尸首連同對自己不利的證據一起深藏起來。 他拖著箱子走了很久,在寒冷的冬夜里大汗淋漓。 山間的枯枝不足以遮擋身影,好在夜色正濃,幫他阻隔了不必要的麻煩。 他絆了一跤,撲倒在齊膝深的鬼箭羽叢中。等看清腳下絆自己的東西,不由笑出了聲。 連老天爺都在幫他。 眼前是個半米多寬的橢圓形洞口,不知是動物還是什么人挖出來的。倪向東趴在地上,朝里打量。洞xue曲折迂回,深不見底,直通向漆黑的地下。周邊灌木叢生,只有一棵歪脖子柿子樹。 他滿意地環顧遍地的爛柿子,有落果好,有落果說明這地方沒人來,是個拋尸的好地方。 倪向東長舒一口氣,撅下一截樹枝,借著原本的地勢將坑挖得更寬,更深。 深到足夠埋一個死人。 對于這種事情,他是有經驗的。 他了卻一樁心事,倚著柿子樹享受煙盒中最后一顆煙,看著那縷縷白煙裊裊上升,變成天上的云。 煙吸到了海綿嘴,他知道是時候上路了。 “兄弟,別怪我心狠,”他邊念叨邊將箱子拖進坑里,“冤有頭債有主,誰干的你,你找誰索命去?!?/br> 箱子里的曹小軍自然無言以對。 稀土連同草根碎石一起落在箱子上,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倪向東掬著第二抔土的手懸在半空,遲遲沒有落下。 他忽然覺得自己很不是個東西。 事情發生后他一直在想自己如何洗清嫌疑,巧妙脫身,可對于小軍的枉死卻沒來得及悲傷,是的,他甚至都沒想過要悲傷。 一想到小軍今后要獨自躺在這個山窩窩里,倪向東心里就不是個滋味,嘴巴一癟慟哭起來。 往日的點滴忽隱忽現,想到今夜是最后的訣別,他忽然想要再看小軍一眼,跟這個家鄉的弟兄好好道個別。 他再次掀開了木箱。 月光之下,他看見一個人蜷縮在箱底。 可那個人不是曹小軍。 倪向東的哭聲戛然而止,他感覺胃在痙攣,里面的食物翻江倒海。 小軍尸首不翼而飛,卻又莫名多了一個死人。 眼前的陌生人穿著一身制服,看樣子是守山的保安。 可是保安怎么會死在這里? 這人個子比曹要高,手腳撅成詭異的弧度,應該是兇手下死勁把他硬塞進箱子,想必筋骨早已折斷。 倪向東頭昏腦脹。 第二起兇殺什么時候發生的?是自己追出去的那段時間?難道在偷窺者之外,現場還有第三個活人? 想到這里他噌的一下站起來,充滿戒備地四下環顧。 剛才還為他提供藏匿之所的樹林,如今變得陰寒叵測。他知道,有一雙眼睛正含笑觀望他的狼狽。 “誰?滾出來!我跟你無冤無仇,為什么害我!” 倪向東的怒吼在夜色中回蕩,有什么東西扯了扯他的衣角。 他猛回頭,順著哆嗦的手,看見躺在箱子里的小保安。 微弱喘息,發出嗬嗬的聲響。 “救我,大哥,你救我,”這張娃娃臉被淚和血弄得亂七八糟,“我不想死,求你,救救我?!?/br> 山腳下傳來越來越近的警笛,警用手電的光亮切碎了夜色。 倪向東忽然聽見了往事的嚎叫。那是冰層破裂的聲音,是十幾年的如履薄冰功虧一簣。 他知道,一切卷土重來了。 不管愿不愿意,那條路他都得再走一遍。 小保安的聲音漸漸弱下去,臉上的神情由哀求變成驚恐。他看清了面前男人的臉,看見男人漠然轉身,再回來時左手攥著塊石頭。 倪向東將石頭舉過頭頂,面無表情。 “啊——” 短促的尖叫驚起了睡夢中的飛鳥,它們四散而逃,很快又跳到臨近的枝干,重新進入夢鄉。 嘈雜的腳步漸漸逼近。 倪向東終于停了手,嘴里呼哧呼哧噴著熱氣。 他抬頭望向天邊清冷的月牙,記憶中的那一天,也是這樣的月光。 呵,大概這就是命吧。 整理好衣服,他帶著自嘲的笑,深一腳淺一腳,迎著腳步聲走去。 吧嗒,吧嗒,吧嗒。 山風吹過,柿子樹枝椏搖擺,僅存的果子落在傾翻的木箱上,摔了個稀爛。 第四章 左臉 孟朝童浩倆人剛走到半山腰,遠遠就瞅見派出所民警何園攙著個保安一瘸一拐地往下走,保安衣衫凌亂,捂著左臉不住地哼唧。 “怎么回事?” 專心看路的何園聞聲嚇了一跳,抬頭見是孟朝才松弛下來,苦笑道:“這是今晚值班的保安,被人打了,石頭正砸在臉上?!?/br> “哥們兒下手挺黑啊,”童浩大大咧咧上去查看保安的臉,后者痛苦地躲開,“打人的抓起來了嗎?” “我們趕到的時候早跑了,就他自己躺在地上?!?/br> 何園瞥了眼童浩,孟朝趁機介紹起兩人。 “這是童浩,剛調來的新人,這是小何,何園,咱區片派出所老民警了,你應該叫聲姐?!?/br> “少來,我年輕著呢?!焙螆@一把攔住正要鞠躬的童浩,“怎么你們刑警大隊都來了,出事了?” “是有點情況,我們來看看?!泵铣瘋冗^頭去看保安,腦門上一個大口子,半張臉血rou模糊,“這都夠得上故意傷害了,誰打的你看清臉了嗎?” “天太黑,沒看清?!?nbsp;保安搖頭,扯痛了傷口,“誒吆,你說我這是得罪誰了,平白挨這一下子?!?/br> “孟隊,你們先忙,我帶他去處理下傷口,然后回局里做筆錄?!焙螆@說完就要扶著人往下走,保安突然住了腳,往左邊小徑指了指,“那個警察同志,我想先上趟廁所?!?/br> “要幫忙嗎?”孟朝回頭問道。 “不用不用,”保安不好意思地擺擺手,“撒尿我自己就成,你們看著我反倒不好意思?!?/br> “我記得廁所在下個路口,”童浩撓撓頭,“剛才上山時候見著了,好像是往右邊走?!?/br> 保安茫然四顧,繼而恍然大悟,“我這滿臉血弄的啥也看不清,差點轉向,謝謝你啊?!?/br> “不謝,你們下山慢點,”童浩扶著保安走過凝著薄冰的臺階,“天黑路滑,別再摔了?!?/br> 孟朝看著何園扶著保安一點點往山下挪,心底升起一股異樣的感覺,總覺得自己正在與什么擦肩而過。 “孟隊?” lt;div style=quot;text-aliger;quot;gt; lt;scriptgt;read_xia();lt;/script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