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錄 第1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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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短衣匹馬(三)止戈 他二人且歌且飲,霓旌含笑在一旁伴奏助興。唱罷《臨江仙》,元好問又叫《六州歌頭》,霓旌臉上一紅,圓潤的杏眼彎起甜甜的笑意,接著四弦一劃,聲如裂帛,指下曲聲悲激,錚錚急鳴,元好問與完顏彝齊聲唱道:“長淮望斷,關塞莽然平……” 此詞本是張孝祥北望中原痛抒血淚之作,極言靖康之后金兵橫行、家山淪陷,朝廷茍安、忠良埃蠹,全詞聲激情壯,筆飽墨酣,是于湖詞中的名篇。此時二人擊節而歌,想起大安野狐嶺慘敗、貞祐痛失中都,十六年來節節敗退、龜縮中原的恥辱郁懣,心中悲涼激忿,不覺聲調漸高,握拳唱道:“……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 一曲既終,元好問慨然道:“良佐,這些日子我看你練軍很是得法,將來定能重振我大金鐵騎的神威,一雪前恥,名震天下!”完顏彝緩緩道:“‘乃知兵者是兇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征戰無論勝敗,受苦的終究是無辜百姓,若是可以選,我寧愿四海清平,永無干戈,也好過用萬千枯骨來換一將功成?!痹脝柨嘈Φ溃骸爸豢上匀瞬幌衲氵@樣想,咱們大金何曾停過干戈?弱rou強食、窮兵黷武,從無止歇?!彼麌@罷,又側首向霓旌柔聲道:“‘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你的名字,是從這首《六州歌頭》來的吧?”霓旌點頭笑道:“是。奴原本叫霓兒,jiejie給奴改的?!痹脝枒z道:“你也失了家鄉么?仙鄉何處?”霓旌道:“南陽?!痹脝柶娴溃骸澳详柂q屬金土,何來遺老南望之說?”霓旌有些躲閃,低頭笑道:“元相公,奴不懂得這些?!痹脝柵牧伺哪X袋,忙笑道:“不說了,下回問你jiejie去?!痹捯粑绰?,忽聽完顏彝道:“姑娘是漢人?”霓旌點頭稱是,完顏彝微笑道:“這便是了。南陽原屬宋土,令姊是盼著宋軍收復中原,洗雪靖康之恥,才給你改了這個名字?!?/br> 此言一出,霓旌面色頓時慘白,手指慌亂地一抖,將琵琶弦擦出突兀的亂響,站起來顫聲道:“將軍誤會了……”又側首求助:“元相公,奴沒有……”元好問深知完顏彝為人,料他必不會為難女子,卻又想到他父親隨仆散揆南征時死于宋軍之手,一時頗覺尷尬。完顏彝見狀,抬手讓霓旌回座,不料霓旌以為他抬起手臂便要發難,嚇得渾身一顫,懷中琵琶驟然落地,發出咣當一聲巨響。 此時又聽砰地一聲,隔門從外被人用力推開,一個身著丁香色羅衫的美人走了進來,將霓旌擋在身后。她柳眉冷對,鳳目霜凝,緩緩轉動白皙修長的脖頸環顧房中,最終直視著完顏彝雙目,淡淡地道:“名字是我起的,與她無關,她只會彈琵琶,什么都不知道?!?/br> 完顏彝愣了愣,隨即點點頭,站起身對元好問道:“走吧?!痹脝柣剡^神,向霓旌柔聲道:“放心,沒事的?!庇窒蜃弦旅廊诵Φ溃骸肮媚镞@又何必?”那女郎冷笑道:“何必?莫非人人要學元才子這樣,效事金人么?”元好問一噎,待要與她論理,又覺荒謬,便調笑道:“只因元某不能與姑娘一樣,假托信事,推避不出?!蹦桥珊匏p薄,羞憤交加,大怒道:“好!不必托詞裝假了,我寧死也不侍奉金軍!”完顏彝眼見越鬧越兇,回身拽著元好問道:“走吧!” 二人出房門,迎頭遇著鴇母帶了幾個人聞聲趕來,完顏彝也不多言,將銀兩交到她手中便走,鴇母哪敢放他回去,忙一把拉住了,腆著臉賠笑道:“將軍息怒,這兩個丫頭不懂事,我再換好的來伺候?!蓖觐佉秃脱缘溃骸皼]什么事,姑娘彈唱很好,我們是該回去了?!兵d母愈發害怕,死命扯住他衣袖,回頭對霓旌二女嚎叫道:“你們是死人么?!還不過來賠禮!”霓旌忙跑出來致歉,完顏彝連道不必,那紫衫美人卻靜靜俏立在推搡拉扯的人群之外,玉容冷淡,身姿細挑,宛如鶴立雞群。鴇母見她一動不動,急得心火上攻,罵道:“殺千刀黑心肝的東西,你聾了么?!等將軍帶了兵來燒了我這屋子,你才稱心是不是?!”完顏彝哭笑不得,搖頭道:“我是朝廷官軍,又不是土匪,燒你屋子做什么?姑娘不小心碰落了琵琶,鬧出些響動,沒其他事?!闭f罷掙脫了就要走。元好問卻玩心頓起,看熱鬧不嫌事大,對鴇母笑道:“今后在門外立塊牌子:金軍免入,豈不省事?”鴇母幾乎哭出來,完顏彝回頭急喝道:“裕之!”元好問忙笑道:“我說笑的,老mama別急,咱們下次還要來的?!蓖觐佉蜋M了他一眼,不再理會,徑直下樓走出門去。 元好問又好言好語安慰霓旌幾句,再瞥向那紫衫美人,見她無論鴇母如何斥罵,依舊微抬著尖尖的下頜靜靜不置一詞,心中倒生出幾分佩服,暗忖道:“這姑娘性子真剛硬,倒不像個送往迎來的賣笑之人?!?/br> 他這一耽擱,待出門時完顏彝早已去遠,只得一路催馬追趕,直追出城門才看到他的背影,忙趕上前喚他。完顏彝回頭應了一聲,略放慢了速度,仍舊默默策馬前行。元好問以為他還在生氣,笑道:“你放心,青樓老鴇都是人精,方才那樣子是做給我們看的,不會為難她店里的花魁?!蓖觐佉忘c頭道:“那便好?!痹脝栃Φ溃骸八@樣無禮,你不惱?”完顏彝道:“她是漢人,仇恨金軍也是人之常情,就譬如我,也一樣恨煞了蒙軍?!痹脝栃Φ溃骸澳氵@樣通情達理,她卻不知道,可惜,可惜!”完顏彝笑道:“何必與她較真,今后不去就是了?!痹脝栃Φ溃骸爸贊赡睦锟?,他一直念念不忘,要來領教她的箜篌絕技呢?!蓖觐佉偷坏溃骸跋禄啬闩阆壬グ?,我和大哥不在,或許她會出來?!痹脝柎笮Φ溃骸斑@小娘子氣性大得很,又愛撒謊騙人,我瞧她未必肯?!?/br> 完顏彝微微一怔,抬眼極目天邊,初夏午后的陽光閃爍著點點淺金,照在官道邊一棵枯樹光禿禿的枝條上,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沉默片刻后方道:“許是她另有隱衷?!痹脝柼夹Φ溃骸芭??”他一提韁繩,側身湊近,煞有介事地笑道:“你倒很憐惜她,莫非……”完顏彝愕然轉顧,旋即失笑道:“元兄真是瘋魔了,怎能扯到這上頭?!?/br> 元好問悠然笑道:“你不覺得么,她的性子有些像你。我初見你的時候,是在豐樂樓前的大街上,你突然挺身而出,擋在戴姑娘身前。今日她也是這樣,突然闖進來擋著霓旌,老鴇來了也不怕,像極了你那時在樓上邊喝酒邊等那些人的模樣?!?/br> 完顏彝怔了一怔,片刻,才“哦”了一聲,元好問見他神色漸黯,疑道:“怎么啦?”完顏彝嘆道:“元兄,后來戴姑娘終是如愿嫁給了仆散將軍,只是將軍沉冤未白,新君登基兩年有余,至今未能昭雪……”元好問驚奇道:“???那人就是戴姑娘?”他嘖嘖感嘆,轉頭向不明就里的完顏彝解釋道:“前年春夏我在史館做編修,聽人說起過,新官家恩允濟國公府的大姑娘祭拜莊獻大長公主園寢。我那時好奇,按理說大姑娘是大長公主的女兒,怎么祭祀亡母還要官家允許。后來史館里的同僚告訴我……”他驅馬靠近完顏彝,側轉身子,略壓低了聲音:“大姑娘是都尉唯一的側室所出。那妾室好手段,將都尉哄得五迷三道,竟與長主夫妻反目,逼得長主親自告發謀反之事……后來都尉被殺,長主薨逝,那側室知道先帝不肯放過,也尋了短見,只留下一個女兒。這孩子一如其母,慣使狐媚手段,竟挑動了擁立有功的兗國公主去說情,新官家這才允了她以庶女身份拜祭嫡母?!彼麌@了一口氣,繼續道:“我聽說后也很難過,沒想到都尉竟是被結發妻子所害,想來那妾室欺人太甚了,大長公主才不惜玉石俱焚??赡銊偛耪f,嫁了都尉的是戴姑娘……我真有點不敢相信,她會是這樣的人?!蓖觐佉蛽u頭道:“此事定然另有隱情?!闭f罷,便將母親重病時求告莊獻大長公主之事告訴了元好問,沉聲道:“將軍是重情重義之人,大長公主更是仁厚和善,哪怕因為戴姑娘生分了些,又何至于反目成仇?”元好問苦笑嘆息:“良佐,你不明白這世上的男女情愛,問世間情是何物,除了生死相許之外,還有許多人癡心錯付、因愛成恨、求而不得,從中生出種種憂怖嗔怨來?!蓖觐佉吐勓?,默默思索片刻,終是輕輕搖了搖頭,緩緩道:“我雖不懂情愛,可人自有品性,豈能輕易更改,我不信將軍會厭棄糟糠,更不信大長公主會謀害親夫?!痹脝柌涣纤惯@樣堅定,細想了想,也頗覺有理,不由點頭道:“這么說來,我也不信戴姑娘那樣柔弱的女子會恃寵生驕、逼凌主母,此事定有內情?!?/br> 他頓了一頓,又側首看向完顏彝,笑道:“良佐洞悉人心,那依你之見,方才那美人會不會回心轉意?”完顏彝不料他說了半天又回到這事,扶額道:“回什么轉什么,時候不早,咱們快些回轉去吧!”說罷,雙腿一夾馬腹,那馬兒立刻放開四蹄,向前方軍營疾奔而去。 - 到了五月,中原連日大雨,宋軍興兵攻打壽州,完顏鼎聞訊后便長吁短嘆,坐立難安。未幾,壽州失守的消息傳來,完顏鼎更是嘆息良久,王渥與元好問皆勸道:“商帥經略壽州是多年前的事了,此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不必過于憂心自責了?!蓖觐伓︵叭坏溃骸叭ツ旯偌遗c西夏議和,兩國息戰交盟、各稱兄弟,可南朝卻始終不肯善罷甘休,官家再三示好,他們仍舊無動于衷……”正大二年九月,夏國遣使來聘,奉國書稱弟,以兄事金。其后,皇帝曉諭各司,欲與南宋化解干戈,若宋人犯邊,只以輕騎襲之,但求懲創通好,以息軍民;而南宋并不領情,依舊時不時地搞突襲,讓皇帝很是頭疼。 王渥輕撫長須,緩緩道:“金夏本屬友邦,只因先時不肯救援,才被蒙古挑唆著互相殘殺,重修舊好并不難。而南朝與我們有靖康世仇,泰和、興定年間又兩度血戰,宋人早已恨入骨髓?!痹脝栆喔胶偷溃骸爸贊伤詷O是。先帝當年為充實國庫,無端出師、南開宋釁,距今不過五年,宋人記恨也屬常情?!?/br> 完顏鼎亦知金宣宗南征之誤遺毒甚深,只是不便出言指責,完顏彝見狀便道:“前番之錯既已鑄成,只能盡力補救。停戰時日一長,宋人也會明白過來,當今之世便如同戰國,唯有合縱抗蒙方能保全自身,若還執著于舊仇,鷸蚌相爭,那就只剩死路一條?!痹脝枃@道:“談何容易!莫說南朝的宋人,就是咱們這方城,興定元年時漢人也揭竿而反,移剌將軍費了好大勁才壓制住了……” 王渥見完顏鼎神色愁苦,忙向元好問使了個眼色,勸道:“商帥,咱們盡人事,安天命。從前您在商州保全文忠公后人,一日之間民心安定;如今到了方城,方城百姓也會慢慢明白的?!痹脝柶娴溃骸澳膫€文忠公?歐陽修?”王渥微微一笑:“是?!?/br> 原來完顏鼎初到商州時曾親自率兵往山野之處搜索隱伏之敵,沒想到竟在大竹林深處搜到數百名宋人。完顏鼎溫言安撫,詢問他們為何躲藏在此。為首之人自陳是歐陽修后人,因不勝金軍劫略屠戮之苦,率家人逃往山林草澤之中。完顏鼎聞言,立刻派兵收攏歐陽氏族人三千余眾,妥善保護安置,王渥亦幫助他們一同整理歐陽修文稿。此事傳開后,商州百姓人人歸心,完顏鼎賢名益著,威望日隆。 元好問聽罷亦肅然起敬,拱手道:“商帥賢明仁愛,實乃方城百姓之福!”完顏鼎嘆息著擺擺手,忽聽元好問又笑道:“仲澤,良佐,你們怎不早些告訴我!若早知此事,咱們上次便能一飽耳福了!” 第30章 短衣匹馬(四)毆訟 時至六月,天氣炎熱,完顏鼎漸感身體不適,飲食減退,精神也大有不濟,便將軍中事務一應交于完顏彝處理。完顏彝日日與士卒們一同cao練,本自熟悉親厚,且弓馬超群、人品端方,又隨兄多年深諳治軍之道,自接手軍務起,營中一概平靜,無人不服。 六月辛卯,半夜里突然天降大雨,夾雜冰雹,睡夢中的完顏鼎被雨雹聲驚醒,而后輾轉反側,再難入眠。他在黑暗中臥聽風雨,只覺窗外雨聲激促,雹如飛矢,打在屋檐窗扃上發出急促的震響,如同千軍萬馬奔騰而來,恍惚中似又回到了噩夢般的貞祐年間。 蒙軍鐵騎呼嘯而來,踏碎了豐州溫厚廣袤的大地。父親修筑的戍防營柵被付之一炬,年少的弟弟中途失散生死不明,他來不及悲痛,左手拉著妻子,右手攙著母親,懷里僅揣著武肅公相贈的匕首,在馬蹄、刀鋒和流矢追擊中倉皇躲避。 三人藏進宣教寺高墻內,裴滿氏握了握他的手,平靜地道:“孩子,你快帶錦書走吧,我去找陳和尚?!?/br> “母親不可!”他與妻子雙雙驚叫,“小弟武藝高強,不會有事的,他……他定是躲起來了……” “是啊,我也是這樣想?!蹦赣H微笑,抬頭望著寺內高聳入云的萬部華嚴經塔,“他小時候,最喜歡爬這座白塔,你爹爹說,這孩子就叫陳和尚吧,佛祖會庇佑他的?!彼f到此處,神色十分溫柔,輕輕拍了拍錦書的手,低道:“好孩子,斜烈就交給你啦?!闭Z畢,決然站起身來,卻冷不防眼前一黑,昏厥過去。 他焦急地抱起母親,慌亂中,忽聽到墻外馬蹄聲緊逼而來,接著,哭叫聲、咒罵聲、喊殺聲震天動地,他本能地抱緊母親左奔右突,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保護母親!保護這個失去了丈夫和孩子、從小把他當親兒子一樣看待的嬸母。 他一口氣逃到藥師閣巷,喘息著回頭一顧,卻悚然驚覺妻子已不在身后。他肝膽俱裂,抱著母親發瘋般地尋找妻子,酪巷、染巷、太師殿巷、北禪院巷、裴公裕巷、張德安巷……那些熟悉的巷陌,是他們曾攜手走過的歲月靜好,可今天,哪里都沒有她。他的心不斷往下沉,沉入豐州城暗無天日的血光里,最終因體力不支,一頭栽倒在街上。 “斜烈!斜烈!”醒時夜色已深,凄涼的冷月無力地照了他一臉,裴滿氏焦急地搖著他的手,“錦書呢?錦書哪去了?” 淚意涌上眼眶,他強壓下目中酸熱,勉力爬起來,咬牙道:“我去尋她!”定睛四顧,街陌上尸山血海,暗夜中如同鬼域,想來蒙軍將昏死街邊的母親和自己當成了死尸,這才僥幸撿回性命。 安葬妻子的時候,他肝腸寸斷,恨不能隨她一同入土,回首見衰弱伶仃的老母哭得哀哀欲絕,又只得強打精神,與她相依為命。 時光飛逝,轉眼已過年余,皇帝遷都汴梁,將黃河以北大片國土棄之不顧,更遑論收復豐州。幸存的豐州百姓們日益絕望,他也終于理解了金國漢人南望王師、淚浸胡塵的悲哀,那一刻,他發現自己不再仇恨宋人了,哪怕父親戰死在階州嘉陵江邊。 許是否極泰來,有一天,失蹤一年多的弟弟突然回到家中,不但平安無恙,還長高了許多,年輕的臉龐稚氣大減,出落得與亡父更加相像。劫后重逢的母子三人抱頭痛哭,弟弟回過神,四下打量,疑惑地問他:“嫂嫂呢?” 他一怔,旋即有guntang的液滴,不受控制地自目中落下來。 - 天邊慢慢透出清暉,枕畔空余一片冰涼,完顏鼎沉默地枯臥榻上,任記憶與現實時空交錯,似幻似真,以至于看到弟弟端著藥盞走來時,他猶自沉浸在舊時光里,含笑道:“陳和尚,你嫂嫂說,她家小妹與你年貌相當,還很聰慧呢?!?/br> 完顏彝一愣,上前擔憂地試了試他的額溫,“大哥,你怎么啦?” 完顏鼎被這動作驟然拉回現實,回過神微笑道:“沒事,我剛做夢,夢到錦書了……” 完顏彝心下嘆息,不知該如何安慰開解,只關切地握住兄長一條臂膀,卻聽他又繼續道:“還夢見了父親、母親……父親升作承信校尉,帶我一同拜見武肅公,公爺拉我起來,笑著說:‘乞哥,這孩子真好,我見了他便想起我家阿海,你家還有一個小子是不是?也帶來給我瞧瞧!’……回到家,母親做了許多菜,我把公爺贈我的匕首給她看,你跑過來‘哥哥,哥哥’地叫……”他微笑著看向完顏彝,見小弟的臉上也漸染風霜,不復從前稚嫩的模樣,感嘆道:“一眨眼,你都三十了……父親、母親、錦書,他們都不在了……” 完顏彝心里漸感不祥,緊緊握住他手臂,沉聲道:“大哥,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現在病著,不要多思?!?/br> 完顏鼎點點頭,接過藥盞,愛憐地拍了拍弟弟肩頭,笑道:“你不得閑暇,這些事讓其他人去做吧?!?/br> 完顏彝笑道:“先生教我煮粥焚須……”說到半截,突然想起李勣“雖欲數進粥,尚幾何”的話語甚是不吉,忙截住了話頭。 他二人正說話,外頭親兵來報,昨夜雨雹砸壞了城中土墼民居,縣丞差人來求援。完顏彝聞訊,立即起身去見來使,過了一刻,又回來稟兄長,欲帶王渥與元好問同去城中查看,待探明情況后再帶兵入城,完顏鼎自無不允。 - 三人一路疾馳至城下,只見城墻尚屬完好,只有箭樓被砸壞少許,鎮防軍士卒已前來修補。再入城一看,民居畜棚損者過半,縣學檐瓦窗牗亦被砸破,縣尉正帶了衙吏四處查勘。完顏彝查看清楚后,請王渥與元好問去縣衙接洽,自己則出城點兵,離營之前,先與士卒約法三章:一不許取受財物,二不許滋擾婦女,三不許喧嘩吵鬧,違令者軍法處置。軍隊入城后,果然風紀肅清,人人循規蹈矩,舉動有程,不聞一點嬉笑咒罵之聲。 到了傍晚,城中碎磚瓦已被清理干凈,棚戶檐牗也基本修繕妥當,完顏彝三人再次檢查城中情形。路過桃源里時,忽聽頭上吱呀一聲,元好問抬頭一看,只見霓旌從窗后露出半張小臉,沖自己甜甜一笑,在她身側的窗扇暗影里,模糊有個細挑人影,待要辨看卻又看不真切。元好問一喜,輕輕拉了拉完顏彝衣袖,示意他往上瞧,豈料完顏彝面無表情地轉過頭,依舊目不斜視地前行,元好問老大沒趣,自向霓旌點頭示意。 三人走到街口,又見前頭小巷里圍著一堆兵士,時不時發出幾聲刻意壓低的呼喝,百姓們倚在門前窗前伸長了脖子看熱鬧。完顏彝面色一沉,喝道:“你們在做什么?”眾士卒聞聲立刻散開,露出被圍在中心的兩人來。 只見他二人俱著軍服,正扭纏在一處拳打腳踢,其中一人面皮焦黃,身材粗短,年約四十余歲,另一人卻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膚色微黑,身板略顯單薄,還未完全長成。二人面上皆掛了彩,身上衣衫也被扯破,此刻見完顏彝滿臉肅殺地峙立在旁,均是一驚,不約而同收手分開。 完顏彝冷道:“你二人姓甚名誰,所任何職,為何毆斗,在此與我講明了?!蹦侵心贶姖h氣喘吁吁地恨聲道:“小畜生……”王渥一聲斷喝:“住嘴!將軍面前,豈容你出言無狀!”完顏彝面沉如水,側首對那少年道:“你先說?!?/br> 少年臉上有恨色與懼色一閃而過,虛張聲勢地擺出一副兇態,高聲道:“小人李太和,方城的屯駐軍,沒有職階。葛宜翁欺我年少,將自己的活計全推給我……”話未說完,那喚作葛宜翁的軍士已大罵道:“放你娘的屁!你只幫我搭了把手,怎么就成全推給你了?!”完顏彝肅然道:“你方才言語無狀,王經歷已提醒過,現下我再提醒你一次,若膽敢再犯,我便一并依軍法處置?!闭f罷,又示意李太和繼續。少年聲氣略平靜了些,故作老成地皺眉道:“我原本不認得他,今日他說自己身子笨重,叫我替他修箭樓,他來幫我運磚石,誰知我修好箭樓他又翻臉不認人,反說我誆人。我沒法子,只得自己去運,才走到街口,就看到他鬼鬼祟祟地往窯子里探頭探腦。我氣不過說了他兩句,他便動起手來?!贝搜砸怀?,葛宜翁臉上頓時掛不住,待要叫嚷又被完顏彝氣勢所懾,只得用一雙三白眼死死瞪著李少和。 完顏彝將二人神態盡收眼底,又讓葛宜翁陳看完介文加qq裙,幺五爾耳七五二爸以述事情經過。葛宜翁眼白一翻,大叫冤枉:“小人是方城鎮防軍中人。今日才認得這小……東西,他說幫我修箭樓,我還以為他是好心,誰知是誆我去運磚石的。將軍,這小東西鬼得很,您萬不可信他!” 完顏彝聽罷,問:“你們都說完了?可還有什么補充?”葛李二人俱搖頭。完顏彝便命士卒速去領今日修箭樓的鎮防軍士兵來此,眼見那士卒飛一般跑去了,又對葛李及圍觀眾人正色道:“今日在場之人,連我在內,都是領著朝廷俸祿的官軍,為國家奮勇殺敵是本分,為百姓分憂分勞也是本分,同袍之間守望相助更是本分。你們將來上了戰場,刀山血海里也這樣推諉毆斗,豈不是要連累三軍?”他頓了一頓,又沉聲道:“如今蒙古步步緊逼,國家山河破碎,百姓們典兒賣女供著偌大的軍費開銷,你們不想著保家衛國,蕩寇殺敵,卻為這區區份內小事與同袍手足相殘,當著滿城百姓的面說出來,就不覺得羞愧嗎?”他本就甚有威望,這番話又入情入理,聽得眾人神色漸漸肅穆起來,葛宜翁垂目不語,李太和也低頭沉默。 此時,修繕箭樓鎮防軍士兵也被帶到,完顏彝指著葛李二人問:“今日修箭樓的是誰?”那幾個士兵為他素日聲威所懾,不敢撒謊,均指李太和道:“是他?!蓖觐佉皖h首,又問圍觀眾兵士:“運磚石的是誰?”眾人亦指李太和道:“是他?!蓖觐佉陀窒蛟脝柕溃骸坝袆谠喙ヌ以蠢飭栆粏?,今日可有人糾纏窺視?”元好問領命而去,未幾,回來道:“問了鴇母,今日并無軍中人去過?!备鹨宋躺裆D時松弛,李太和急得跳腳,大叫道:“怎么沒有?她撒謊!”完顏彝與王渥對視一眼,王渥低聲悄道:“這老鴇不愿惹事,也是給咱們留臉面……”完顏彝點點頭,神色卻十分堅毅:“今日之事,須得查問清楚了,既不可冤屈,也不能縱容。有勞元相公,再去問問其他人?!痹脝栆娝豢舷⑹聦幦?,只得再回桃源里詢問。 過了片刻,他匆匆帶回兩人,為首之人蓮步姍姍、纖腰如束,一襲雪青色紗衫更襯得身姿細挑,正是從前那出言不遜的美人;在她身后,鴇母如臨大敵,亦步亦趨,一雙眼睛飛快地打量著四周,皺眉悄悄扯了扯那美人的衣袖。那美人恍如未覺,徑直走到完顏彝近前,向他微微一福,淡淡喚道:“將軍?!?/br> 第31章 短衣匹馬(五)?;?/br> 完顏彝亦不多言,面無表情地道:“勞駕姑娘認一認,在場之人今日可曾去過貴地?”那美人緩移螓首,慢抬柳眉,清亮的目光漸次掃過眾士卒,掃到葛宜翁時,葛宜翁立刻扭頭垂眼,不愿與她對視。美人紅菱唇角微微勾出一痕冷笑,回頭轉顧完顏彝,一雙鳳目似笑非笑,大有嘲諷之意,完顏彝卻視若不見,追問道:“有沒有?”美人似帶挑釁地注視他,微笑道:“有?!兵d母大急,怒喝道:“云舟!胡說什么!”完顏彝不理會她,繼續道:“請姑娘指認?!兵d母見那美人輕抬素手便要指人,再顧不得許多,揚手劈面就是一巴掌,狠狠罵道:“小賤人,誰許你胡說八道!” 這一下變生倉猝,完顏彝也吃了一驚,未及思索,人已擋在云舟身前,怒道:“是我要問她,你打她做甚?!”鴇母瞬間換了一副面孔,賠笑道:“教訓個丫頭,叫將軍見笑了。這小賤人向來不老實,您別信她的話?!闭f罷就要去拉云舟。完顏彝忙擋開她的手,回頭看云舟時,見她白玉似的左頰上已然浮起四道紅痕,一時倒躊躇起來,沒有再窮根究底地追問。 云舟卻面不改色,微微仰首凝視完顏彝雙目,見他神色猶豫,心下頓時明白,手指葛宜翁道:“此人今日來過我家,說是奉命來修繕屋檐窗戶,我mama已說了不必,他卻執意要一間屋子一間屋子地查看,還拉著我meimei不肯放。適才元相公來詢問,我mama怕他記恨報復,更怕有損將軍治下之威名,故而不敢實言相告?!?/br> 完顏彝目露敬色,頷首道:“好?!鞭D身向鴇母及眾人道:“今后若有方城軍中人尋釁滋事,只管來找我、找王經歷,只要查問明白了,無論是誰,一律依軍法處置,決不輕饒?!彼D了一頓,又繼續道:“至于治軍之名,若這名聲是靠隱瞞遮掩得來的,要它何用?”鴇母有些尷尬,訕訕笑著附和奉承了幾句,完顏彝并不理會,向眾人正色道:“此事已然明了,李太和所言屬實。請問王經歷,葛宜翁陣前推諉、釁事斗毆、滋擾百姓,該當何罪?”王渥輕捻長髯,沉吟道:“陣前推諉本是死罪,只是今日畢竟不是沙場征戰,不能以臨陣脫逃論罪……加上釁事斗毆、滋擾百姓,數罪并罰,該當四十棍?!痹捯粑绰?,葛宜翁跳起來大叫道:“豈有此理!她是個千人騎萬人壓的娼妓,又不是良家婦女,這也算是滋擾百姓?!若是大家都不去‘滋擾’她,她豈不要餓死?!”完顏彝聽這話語不堪,下意識地看了云舟一眼,見她玉容慘淡,倔強地挺直了背脊立在人前,心中愈發愧疚,怒道:“你若在休沐日帶了銀子去,自然算作客人;可今日你推諉差使,又借著辦差的名頭去糾纏窺視,那便是滋擾?!闭f罷,便傳令士卒就地正法。 葛宜翁眼見真要挨打,頓時兇相畢露,掙扎著嚎叫道:“完顏陳和尚,你自己就不正,憑什么打我?!”完顏彝冷道:“我有什么言行不正,你只管說出來,該打該罰我自同你一樣領受?!备鹨宋虙觊_兩旁士兵,冷笑道:“你是這方城軍總領么?有什么資格判打判罰?這方城是天子的還是你們兄弟的?還有沒有王法了?!”王渥見狀,低聲道:“良佐,此人怕是不好對付,咱們回去稟過了商帥再打他,名正言順,不會留人口實?!蓖觐佉蛥s不為所動,朗聲道:“總領病重,早將一軍事務悉數托付于我,全軍人人皆知。今日之事是非對錯已然分明,又不涉及人命,何必勞動總領病中費神?”王渥待要再勸,元好問拉了他一把,悄聲道:“良佐要給美人兒出氣,你勸什么?!”王渥哭笑不得,搖頭不語,完顏彝氣得橫了元好問一眼,更不多言,即刻命士卒行罰。 那軍棍一下下落在葛宜翁背臀上,發出一聲聲悶響,葛宜翁兩只三白眼似欲噴出火來,惱恨的目光如同毒蛇吐信,死死纏在完顏彝身上。李太和一直默默注視著完顏彝,此時無聲無息地暗嘆了一聲,趁眾人不注意,悄悄溜了開去。 四十棍很快打完,完顏彝見葛宜翁已不能行走,便命士兵攙他回營,其他士卒也自整隊出城。一時間眾人散去,完顏彝轉顧云舟,略一踟躕,云舟已向他淡淡施禮,簡短地道:“告辭?!痹脝柮Φ溃骸傲舨搅舨?,我們送姑娘回去!”一邊說,一邊猛向王渥使眼色。王渥會意,笑道:“良佐,你同裕之送她們回去吧,我帶兵出城就是?!蓖觐佉湍罴霸浦垡蜃约鹤穯柋粨澝嫒枇R,心中內疚,點頭道:“好?!?/br> 四人同往桃源里,元好問不由分說,扯著鴇母大步走在前頭,東一句西一句地問霓旌近況,鴇母久歷人事,自然看得明白,心下盤算了一番,也樂見其成,故也順著他緊趕慢趕地走著,將后面二人遠遠拋在街頭。 完顏彝心知元好問舊病復發,有些好笑,再回身看到云舟,登時笑不出來,低頭斂容道:“姑娘請?!痹浦蹍s退了一步,淡淡道:“將軍先行吧,你同我走在一處,難免玷污令譽?!蓖觐佉吐牭眯乃?,和言道:“不妨事,我去過桃源里兩次了,還有什么可玷污的?!?/br> 云舟登時大怒,抬頭瞪視他時,卻見他神色誠懇,并無一絲譏笑之意,不由想起鴇母曾轉述過他將信事理解成有事要辦的名言,又覺十分可笑,心道:“這金人莫不是個傻子?”扭頭管自己走了。 完顏彝卻莫名其妙,暗忖道:“她為何突然懊惱又突然發笑?我說錯話了么?”再回想自己的答話,因果分明,條理清晰,并無一點錯誤,心中大是搖頭:“這女子喜怒無常,當真不可理喻?!?/br> 二人前后回到桃源里,元好問與霓旌已笑盈盈等在門邊,一見二人便迎上前,一人拉著一個往樓上走,鴇母也湊趣道:“將軍今日著實辛苦了,且坐一坐歇歇腳?!比艘粨矶?,將完顏彝與云舟推進房中。元好問怕他們臉皮薄,同霓旌留了下來,牽三扯四地述說了今日情形,憤然道:“他竟敢輕薄你,便是良佐不打他,我也要打他!”霓旌輕挽他右手,露出甜凈一笑,柔聲道:“有將軍和元相公在,奴什么都不怕了?!?/br> 完顏彝看著云舟左頰上的指印,歉然道:“今日都是我不好,連累姑娘了?!痹浦劾涞貍绒D身道:“我是個低三下四的娼妓,挨打挨罵都是尋常事,將軍何必掛懷?”霓旌慌忙勸道:“jiejie別這樣,好好同將軍說話?!闭f罷,又向完顏彝婉轉道:“將軍莫怪,jiejie并非有意頂撞,她只是心里難受,又說不出來?!蓖觐佉忘c頭道:“都怪我連累姑娘受辱?!痹浦郾緭沃豢跉?,此時聽到他反復認錯,神色又甚是誠懇,喉頭硬氣忽然消散,眼中頓時泛起淚光。元好問見狀,忙推完顏彝道:“既如此,你好好安慰人家?!币贿呎f一邊迅速拉著霓旌離去了。 此刻房中只剩下他二人四目相對,云舟想到葛宜翁那句不堪入耳的辱罵,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成串成串地紛落下來,卻倔犟地背轉身,不讓完顏彝看見自己落淚之態??蓱z完顏彝這一生中只兩次面對過女子哭泣,一次是母親接到父親的死訊,一次是完顏寧小時候被人罵作野種,都與此情此景不同,他索盡了枯腸也不知如何撫慰,眼見美人越哭越傷心,只得耐下性子勸道:“莫哭了,莫哭了,莫哭了……” 云舟默默哭了一陣,念及自己紅粉飄零,已是無可挽回之局,漸止了悲傷,側首瞟了完顏彝一眼,淡淡問道:“你不惱我無禮?”完顏彝搖頭道:“是我連累你?!痹浦凼栈啬抗饪粗约盒⌒〉淖慵?,低聲道:“我不是說今天……”完顏彝笑道:“那些有什么可惱的,若連你都要惱,讀稼軒詞于湖詞豈不是要氣死?”云舟“嗤”一聲破涕為笑,眼睫上猶掛淚珠,如丁香含露,微哂道:“是啊,我還道是誰,大早上跑到秦樓楚館里來唱《六州歌頭》,聽了半日,原來竟是金人,當真好笑?!蓖觐佉驼溃骸斑@有什么好笑,天下雖分宋金,可忠義之心并無二致。宋人之中有岳武穆這樣的英雄,也有秦檜這樣的jian臣,金人中自然也有忠臣良將,豈能一概而論?”云舟垂首默默,片刻,方低道:“所以,你惱我以偏概全?”完顏彝笑道:“你才好笑,怎么總疑心我惱你?”云舟轉過身,背對著完顏彝道:“你若不惱我,為何再也不來了?王相公與元相公倒還來過兩次……”完顏彝扶額道:“姑娘,明明是你仇恨金軍,不愿彈曲給我聽,怎么反來問我?” 云舟一怔,又默默低頭不語,完顏彝自她背后望去,只見她單薄的雙肩微微顫抖,以為她又要哭泣,忙告饒道:“姑娘,我絕無責怪之意,只是生來嘴笨,又甚少同女子說話,實在不懂該與你說什么才對?!痹浦刍剡^身,奇道:“你沒怎么同女子說過話?”完顏彝點頭道:“是。從前在豐州,只有我母親、嫂嫂,還有位鄰居大娘;后來到了汴京,又多了莊獻大長公主和一個小姑娘?!痹浦垩鄄€一動,低垂雙睫輕聲道:“誰家小姑娘?……她肯定很美吧?”完顏彝道:“我也不知她是誰。不過她確實粉雕玉琢一般,像個雪娃娃?!痹浦勐犃?,半晌不語,良久方道:“她待你定是十分溫柔了?”完顏彝哂道:“哪里,她通共只見過我兩次,每次不是騙我就是罵我,還哭了半天,我怎么哄都哄不好?!?/br> 云舟聞言,驚起抬頭看了他一眼,又頓時滿面紅暈地轉過頭去,顫聲道:“你……”完顏彝見她白玉般的臉頰突然燒作赤色,亦唬了一跳,瞬間明白過來,忙指天誓日地解釋道:“不不不,我并不是指桑罵槐,實在是她一見我就扯謊……”云舟抑羞嗔道:“是,你是古往今來第一個賢良方正的志誠君子,有錯自然都是旁人的錯?!蓖觐佉吐犓饧阂?,待要解釋又怕再得罪了她,便不復言語,心道:“子曰‘人不知而不慍’,我不同你計較?!?/br> 云舟又看了他一眼,忽然道:“霓旌她……很是喜歡元相公……”完顏彝點頭道:“那便好,裕之也很喜愛她?!闭f到此,突然驚覺道:“不好!怎么這樣晚了?!”云舟一怔,只見他匆匆道了句“告辭”,然后風一般沖了出去,大叫道:“元兄!裕之!” 此時正值夜晚,乃青樓中最繁忙之時,堂中與樓上房間里均有客人,聽他扯著嗓子大叫,都好奇或惱怒地探出頭來,元好問聞聲更是頭大如斗,從霓旌房中跑出來苦道:“做什么?”完顏彝急拽他道:“快走!城門就要關了!”元好問無奈地道:“城門早就關了……”完顏彝一手摸出銀子給鴇母,一手仍拽著元好問道:“不要緊,我去跟守城的鎮防軍說,開了角門放我們回營去?!痹脝柕吐暤溃骸敖裉觳换厝バ胁恍??你若實在不肯宿在這里,就去城中客?!蓖觐佉蜎Q然道:“不成。非休沐之日夜不歸宿,你我皆要受軍法處置?!痹脝栍逕o淚,只得回首作別霓旌,被他一把拉了出去。 這邊廂霓旌也是愣了半天,待回過神來,又覺可笑,又感可敬,便往云舟房里來,含笑道:“恭喜jiejie!”云舟滿面通紅地嗔道:“胡說!”霓旌掩唇笑道:“我和元相公擔心得要命,只怕你們一言不合吵起來,誰知你們聊得這般投機,將軍竟連出城的時辰都忘了,還不值得恭喜么?” 第32章 短衣匹馬(六)結發 過了幾天,王渥來告訴完顏彝,說葛宜翁向軍中告假要回家休養,完顏彝公事公辦地允準了,王渥皺眉道:“良佐,我看此人性情乖張偏狹,只怕另有所圖,你不可不防?!蓖觐佉统烈鞯溃骸八丶茵B傷也是應當的,我行得端正,不怕他報復?!币徽Z未畢,忽然想到云舟,心忖:“萬一他尋不著我的錯處,轉頭去找人家姑娘的晦氣,那便不好了?!毕肓艘幌?,終歸放心不下,對元好問道:“元兄,辛苦你跑一趟,去桃源里告訴云舟姑娘,叫她小心些。若葛宜翁去鬧事,只管來告訴我,不要與他硬碰硬?!蓖蹁茁勓?,驚訝地看他一眼,撫掌大笑道:“裕之啊裕之,我真是服了你!商帥和我苦口婆心勸了他這些年,他全當耳旁風,怎么你一來他便開竅了?”元好問亦笑得前仰后合:“不敢當。仲澤有所不知,十二年前我便勸過他,直到今天才開竅,比秦王掃六合還費工夫!”二人嘻嘻哈哈笑作一團,完顏彝窘道:“什么亂七八糟的,裕之,快去!”元好問大樂道:“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完顏彝無奈道:“葛宜翁正要拿我的短,這當下我怎能無故離營?”王渥點頭笑道:“這話有理。裕之,那你就跑一趟,去告訴人家,‘但愿人長久’,‘又豈在朝朝暮暮’?!痹脝栃Φ溃骸昂煤煤?,我去,這就叫‘為感將軍輾轉思,遂教書生殷勤覓’?!彼饲艺f且笑,引經據典,對答如流,完顏彝哪能說得過他們,只得嘆為觀止地搖搖頭,轉身去射場上與眾士卒練箭。 元好問亦記掛霓旌,一路策馬飛奔到桃源里,熟門熟路地跑上樓輕扣房門低喚道:“霓旌,是我!”門扉忽地打開,露出一張不施脂粉的清水臉,柳眉微蹙,鳳目生輝,訝然喚道:“元相公?”元好問見到云舟,又是一樂,笑道:“姑娘也在那就更好了!霓旌呢?”云舟側身請他進屋,元好問往里一看,只見霓旌正披散著頭發坐在妝臺前,一張粉白的小臉清清爽爽,不沾半點脂粉,心中頓涌愛憐,柔聲笑道:“我來給你梳頭,好不好?”霓旌嬌笑道:“我要jiejie梳。元相公,你最有眼光,來幫我選幾件首飾,好么?”元好問被夸得心花怒放,自無不允,打開奩盒專心致志地替她挑起簪環來。 云舟怔了怔,下意識地向門外樓下看了一眼,此時正值早晨,門前冷落車馬稀少,樓中闃寂悄無聲音,不見半個人影,她垂睫遮住目中失落之色,緩緩走到霓旌身后,一下下梳著她柔順的長發。霓旌見狀,忙笑道:“元相公,你今日怎么來得這樣早?將軍呢?”元好問大笑道:“這都怪你jiejie?!蹦揿阂浑p笑眼彎成兩道月牙,掩唇笑道:“???莫非他差你來看望jiejie?”云舟紅了臉,忙斥道:“別混說!”元好問拍手笑道:“真聰明!你不知道,良佐自回去后,日思夜想,輾轉反側,真個是‘才下眉頭又上心頭’;今日一大清早,聽說葛宜翁告假回城里養傷,就怕他陰魂不散糾纏你jiejie,巴巴兒地打發我來帶話,叫你jiejie千萬保重玉體,不要與他當面硬碰硬,受了什么委屈只管告訴他,他自會趕來護花?!痹浦勐犃T,羞得連腮帶耳一片通紅,霓旌笑道:“他為何自己不來說這番話?莫不是也像我jiejie一樣怕羞么?”元好問笑道:“他也想來,只是軍職在身,怕被葛宜翁抓住了擅離職守的錯處大做文章,連累了你jiejie,只好暫忍相思,叫我來傳話?!蹦揿狐c頭笑道:“將軍想得真周到!”又側首對云舟道:“jiejie,你有什么話要告訴將軍,也托元相公帶回去吧?!痹浦坌叩锰Р黄痤^來,低聲道:“沒有!”元好問笑道:“不急,你再想想,若不好意思告訴我,那便寫在紙上,我送去給他。再或者有什么金釵鈿盒、同心結鴛鴦帕,我都替你帶回去?!痹浦塾l羞澀,將手中梳篦塞給霓旌,嗔道:“我不同你們說了!” 她一徑跑回房關上門,反身倚在門扉上,但覺面龐如燒,胸中砰砰直跳,一顆心似要從嗓子里躍出來。她不知所措地環顧四周,看到相伴多年的鳳首箜篌,耳畔似又響起他似笑似嘆的語聲:“明明是你仇恨金軍,不愿彈曲給我聽,怎么反來問我?”一時間情難自抑,素手輕拂,冰弦顫動,發出一連串昆山玉碎般的清響。 一曲既終,云舟緩緩放下箜篌,回過神自嘲道:“他又不在,我這時候彈給誰聽呢?琴音不比書畫可以傳遞,元相公也帶不回去?!毕肓艘幌?,又找出花箋,提筆半晌,卻一個字也落不到紙上,寫得淺了怕他失望,寫得重了又怕他笑自己癡傻,一顆心百轉千回,總不能安定。她想了又想,目光在羅巾絹帕金釵珠鈿上一件件逡巡而過,忽然想到:“這些都是煙花巷中污穢之物,怎堪贈予君子?不若效法前人,剪下一綹頭發表訴衷情?!彼罴按?,坐到妝臺前掀開鏡袱,反手拆散頭上同心髻,只見青絲如瀑瀉落肩頭,輕攏著一張紅暈雙頤的芙蓉秀臉,菱唇小小,下頜尖尖,無比惹人愛憐。 云舟癡癡凝望鏡中的自己,一時間恍如完顏彝近在身側,正滿眼溫柔地向她微笑,她羞得不敢抬頭,良久,方側首偷偷瞟了一眼,卻見身旁空無一人,忽然醒過神來,又羞愧又好笑,嘆道:“我真是失心瘋了!幸虧沒叫霓旌看到,不然羞也羞死了?!彼龔膴Y盒里摸出一把小銀剪,在頭發上比劃了一下,卻忽然想到及笄之禮,頓時身子一顫,面色變作蒼白,連柔潤的紅唇也瞬間失去了血色。 兩宋女子年十五束發及笄,從此可遣婚嫁,云舟想起昔年離家之時,母親猶自殷殷囑咐:“及早回來,莫誤了年底的笄禮!”誰知原本美滿安樂的人生竟被金人生生毀滅,骨rou分離生死茫茫,不知父母失了掌上明珠會是何等的悲痛!云舟越想越心涼,忖道:“他固然是忠厚誠德的真君子,也有以武止戈的仁心大義,可金人終究是金人,效忠的是金國,只消一道南征圣旨,他鋒鏑所向便是我的故國,殺滅的便是我的父母同胞,他越是治軍有方,大宋就越危險,到那時我該如何自處?”她這樣想著,手中銀剪慢慢滑落,削斷了幾莖秀發,她怔怔望著那幾條斷發,忽然又想到結發二字。 夫婦結發古已有之,意為在成婚當日將夫妻二人頭發各剪下一綹,并為一束以紅繩扎起,以祈愿“結青鬢締白頭”,故而贈發之舉多有約許終身之意。云舟心中一陣悲涼:“我被金人所害,流落平康,難道還要嫁金人么?更何況我早非完璧,他怎肯娶我為妻?他待我好,不過是因為本性善良,又或者是圖一場露水情緣而已……”她雙手捂住面孔,滿心絕望不敢再想下去,只覺寒意自心底蔓延開來,冷得全身戰栗。 恰在此時,門上叩聲輕響,霓旌在門外笑道:“jiejie,好了沒有?元相公要走啦?!痹浦蹚娮枣偠?,克制地道:“那你送送元相公吧,恕我躲個懶,就不出來送他了?!痹脝栆嘈Φ溃骸安桓覄跓┕媚锵嗨?,只消把東西交給元某就成啦?!痹浦劬o攥住銀剪,冷冷地道:“沒有什么東西?!痹脝柵c霓旌面面相覷,大感奇怪,霓旌小心地隔著門婉言道:“那jiejie好歹帶句話回去,將軍也是一番好意?!痹浦垡а赖溃骸岸嘀x他。請他今后少來為妙,貴步何必臨賤地……”她話未說完,喉頭已被哽住,再也說不下去。 霓旌聞言大驚,急道:“jiejie,你說什么?快開門!”等了片刻不見開門,房中也再無聲息,元好問回想云舟神態,料她對完顏彝絕非無情,便故意拖長了聲調重重嘆了一聲:“唉,良佐好命苦!老大不小了,好容易喜歡個姑娘,偏又是明月照溝渠……”云舟流著淚一動不動地伏在妝臺上,不肯發出一點聲響。 霓旌等了一會兒,仍沒聽見什么動靜,側首對元好問軟語道:“元相公,jiejie她糊涂了……”元好問笑道:“我明白,她剛才的意思是說,請良佐善自珍重,不要因為記掛她心急火燎地趕過來,反落入葛宜翁的圈套——我自會帶了這話給良佐?!蹦揿捍笙?,拍手道:“元相公怎么這樣聰明,定是天上文曲星托生的吧!”元好問愛憐地笑道:“我是文曲星,那你便是紅鸞星——對了,你平日多勸勸你jiejie,良佐心思直,不懂得女兒家的彎彎繞,她剛才那樣的話對我說是無妨的,可若對良佐說了,他以為你們厭惡他,就真的不會再來了?!蹦揿乎久嫉溃骸翱刹皇敲?,上次jiejie說了句不侍金軍,將軍就果真不來了,虧得遇上葛宜翁的事才回轉來。元相公放心,我定會好好勸她?!?/br> - 到七月間,完顏鼎的病漸漸好轉,王渥十分高興,提議去郊外打獵,活動活動筋骨,完顏鼎笑道:“我也有此意,等天氣再涼爽些,咱們去南陽,除了打獵,也可看看臥龍崗,聽琴臺?!蓖蹁紫驳溃骸吧鹾?!良佐和裕之也一起去吧?!蓖觐伓πΦ溃骸白匀??!彼鋈幌氲揭皇?,問:“仲澤,我恍惚聽到些傳言,說陳和尚打了人,是怎么回事?”王渥將事情始末說了,完顏鼎沉吟片刻,又問:“葛宜翁現下怎樣了?”王渥遲疑道:“聽說……不大好,說來也怪,四十棍也不算重刑,怎會休養這么久都好不了?!蓖觐伓Π櫭嫉溃骸斑@事只怕有些蹊蹺,仲澤,你費心去查問查問,先別告訴陳和尚,免得他心里難過?!蓖蹁c頭道好,又笑道:“商帥與良佐當真襟裾情重,他怕你擔憂,你又怕他愧疚,倒教我和裕之兩頭瞞著?!蓖觐伓πΦ溃骸拔覀儌z沒有其他親人了,自然比別人家兄弟更親些?!?/br> 王渥笑道:“商帥,良佐只怕要多一個親人了?!蓖觐伓ζ娴溃骸芭??他和裕之結義金蘭了?”王渥忍笑道:“非也,商帥再猜猜?!蓖觐伓λ妓髌?,疑道:“總不會是結識了哪家女娘吧?”王渥拍膝大笑道:“正是!恭喜商帥,多年心事終于可以了了?!蓖觐伓τ煮@又喜,不敢置信地道:“真有此事?是誰家的姑娘?快叫陳和尚來,我要問他!”王渥忙笑道:“商帥別急,此時還問不得。良佐沒經過兒女之情,明明動了心自己卻還不知道,你現下問他,他必不肯承認,還梗著脖子說把人家姑娘當裕之一樣看待?!蓖觐伓Υ笙驳溃骸澳潜闶橇?!他自小長在軍營,從不和女子來往,如今能把一個姑娘當成裕之這樣的好友,那還不是喜歡人家么?!”王渥撫須笑道:“正是如此,我和裕之也是這樣說?!蓖觐伓ο驳溃骸熬烤故钦l家姑娘?我先打聽清楚了,好為他籌備聘禮?!蓖蹁子行┆q豫,緩緩笑道:“倒不是正經人家的女娘……她是咱們曾經去過的那家桃源里的姑娘?!?/br> 完顏鼎越發驚訝:“竟有這等事?陳和尚愛潔成癖,居然會喜歡一個青樓女子?”王渥不無惋惜地道:“那姑娘什么都好,就是這點可惜了?!蓖觐伓忂^神,又笑道:“也不妨,南朝名將韓世忠的夫人也是出身風塵,只要他們兩個真心要好,我一樣當她是弟婦?!蓖蹁仔廊坏溃骸吧處浕磉_通透。那姑娘雖出身青樓,卻沒有一丁點風塵氣,說話做事清清凈凈,有情有義有膽有識,性子跟良佐有些相像。尤其是一手箜篌絕技,連我也甘拜下風,絕不是徒有其表的木頭美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