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錄 第1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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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妹,你不要怨朕,”二哥愧疚地道,用最沉痛的語氣說著最意外的喜訊,“朕要將你……許嫁仆散安貞?!?/br> “朕有朕的苦衷?!倍鐚⑺恼痼@理解為不愿,遂細心向她解釋,“爹爹薨逝后,翁翁命我繼承大統,叔伯們以為我乳臭未干,一個個覬覦大寶,意圖謀反。這次不止鄭王,連長樂姑母都幫著逆賊出謀劃策,著實叫朕膽寒。逆王一共就兩個親妹子,罪人長樂及駙馬已經伏誅,另一個……現在還殺不得?!?/br> 看著二哥溫雅俊秀的面容變得陰鷙可怖,她頓時從意外之喜的云端跌落下來?!捌蜕⑥癞吘共辉鴧⑴c謀反,若就這樣殺了,朕豈不成了猜刻之君;落職賦閑,也非長久之計,眼下天德軍無人,仆散揆是最合適的人選。逆王想把嫡女許配給他的長子,這倒是提醒朕了?!闭f到這里,他走近握住她雙肩,無奈地道:“昭齊,朕就你這一個一母同胞的親meimei,除了你,朕還能相信誰呢?” “你嫁過去,既是安撫,也是警告,”二哥繼續條分縷析,“從此不會再有人敢拉攏他們來對付朕,他家兒女由你教養,也不會來動搖社稷。還有,如果他不知好歹、心生怨懟,或者與什么人過從甚密,你定要及時告訴朕……” 于是,華庭花落,御苑水流,權謀在脂描粉繪之后變成圣明天子不計前嫌的殊榮恩寵。揄翟翚雉、綬佩鈿釵,合巹交杯、紅燭錦帳,她在悲喜交織中成為他的妻。 - 疏遠隔閡皆在預料之中,她心甘情愿地承受他的冷淡,并不因此感到怨恨。二哥在嫁妹之后便迫不及待地斷絕掉他的前程,她知道自己無力為他遮擋朝堂上的風刀霜劍,便竭盡所能地為他打理府中這一片小天地;她也明白自己終究是帶著異心和任務嫁他的,本就不值得他傾心吐膽地赤誠相待;只要能這樣長久地陪伴他,盡可能地保護他,這便已然足夠。 重陽宮宴上,他坐如針氈的樣子讓她心疼不已,沒想到竟從此峰回路轉、柳暗花明。他向來不擅言辭,更不會海誓山盟地私言蜜語,情到深處也不過低喚一聲“昭齊”,再無別話。她也是一樣不慣表達,扇枕溫衾地侍奉婆母,盡心竭力地教養孩子,井井有條、溫暖和睦的濟國公府便是她愛他的方式。 漫漫九載,她與他互相攙扶著在無盡的黑暗中風雨同舟,從冰釋前嫌到相濡以沫,她用柔情在一片狼藉的貧瘠泥濘中澆灌出美麗堅韌的九華菊、梅花酒,悠悠清芬支撐著他腳下艱難的前路。 丁憂畢,他在九年賦閑后終于被放了外任。臨行前,他不舍地攬緊她,柔聲低喚:“昭齊”,她依偎在他寬厚結實的懷抱里,一聲聲靜靜地聽他沉穩有力的心跳,清晰地感知到他每一下心跳里都躍動著她的名字。 - 她從未想到過,他的第一封家書竟會是內侍送來的?!伴L主不若自己送到御前,”那內侍帶著諂媚又陰沉的假笑,“這樣既全了陛下的禮義,也成就了長主的忠心,豈不兩全?” “陛下這是何意?”她帶著前所未有的驚怒質問二哥,“九年了,他安分守己,從未起過異心,陛下為何還是苦苦不肯放過?又將置我于何地?!” “置你于何地?你是忘了自己姓什么了吧!”二哥怫然斥道,“雍姬都知道‘人盡夫也,父一而已’的道理,你身為公主,卻心向著一個外臣,對得起爹爹和翁翁的教導么?!” “這如何一樣?”她氣結,極力抗辯,“雍糾是要殺祭仲,可阿海對陛下一片忠心……” “忠心?”二哥忽地笑了,“四妹這是怎么了,盡說孩子話。海陵王對熙宗皇帝不忠心么?翁翁對海陵王不恭順么?鄭王當初對朕何嘗不是百般奉承?‘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這個道理你都不懂么?” 她極是屈憤:“既如此,陛下不如……”她本想說“不如免了他的官職”,卻突然想到他的不甘。 他一直渴望著建功立業,與父祖們一樣馳騁沙場,那六年的尚衣郎生涯是他最屈辱黑暗的夢魘,三年丁憂他時??鄲炗⑿蹮o用武之地,如果二哥真的如她所請,免去他好不容易熬到的官職,他會高興么?他會甘心做一個碌碌無為的閑散駙馬,與她平淡相守,庸庸終老么? 念及此,她強自咽下意氣之語,面無表情地跪在二哥腳下,雙手呈上他的家書:“既如此,陛下不如親自拆看,當知臣所言非虛!” 幾日后,御前近侍才迤迤然送回那書信,她顫著手從破損的火漆封口中取出信紙,看到他遒勁的字跡工工整整地打頭寫著“昭齊吾妻如晤”時,再也忍不住淚如泉涌。 此后的三四年里,他的每一封情深意長的家書,都由二哥先拆看,她無法想象他得知真相后的屈辱和憤怒,只能在回信中滿滿地附上關懷與思念,妄圖以此來平復心中的愧疚和不安。 泰和七年,因為公爹的故去,他終于被一道圣旨調回京師。 安葬完公爹后他再度攬她入懷,雙臂緊緊環住她,低語道:“昭齊,我如今只有你了!”她心中的愧疚和慌張幾乎無所遁形,在麻衣孝服的遮掩之下深深戰栗。 二哥崩逝后,她總算松了一口氣,不必再提心吊膽地害怕又要做傷害他的事。他有心要補償分隔千里的數年時光,待她愈發溫柔,瓊章見了便笑她:“都是我那兩盆菊花送得好,jiejie怎么謝我?” “都這么大了,說話還是沒個規矩?!彼龕蹜z地嗔道;他聽見了,走過來握住她的手,側首對小妹玩笑道:“我和你jiejie就謝你一個駙馬吧!” 沒過多久,瓊章出了事,她急得六神無主,他緊緊攬住她,溫熱的大手緩緩撫著她的背脊沉聲道:“別怕,萬事有我?!?/br> 寧兒出世后,他陪她一同進宮探望,回來后,期期艾艾地拉著她低道:“要不……先不喝那藥了吧……咱們再生一個小丫頭,好不好?”她一怔,他隨即疼惜地攬她入懷,笑道:“罷了罷了,太傷身子了,咱們多疼疼寧兒也是一樣的?!?/br> - 至寧元年,胡沙虎弒君作亂,挾大哥登基,大金不滿百年的歷史上又添一筆兵禍。他躊躇滿志的領兵為將,卻是她新噩夢的開始,大哥竟比二哥有過之而無不及,命她時刻監視他的交際與動向。 她明白,在胡沙虎和術虎高琪的陰影里,大哥已無法相信任何一個手握重兵的武將,她的辯解在大哥眼里只是欲蓋彌彰。因此,她只能繼續服從,祈盼著大哥能從一次次平常無異的結果中放過對他的猜忌。 她亦明白,這一切被他得知后的結果是什么,最壞的結果自然是他沖冠一怒,那最好的結果呢?她不敢奢想。 然而,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 她不知道他從何得知、所知幾何,但她清楚他已知道了自己對他的背叛。他是那樣剛烈豪邁的男子,做不來那套宗室中慣用的假戲虛文,憤怒和悲涼早被他明明白白地寫在不再凝視她的雙眼里、不再攬住她的臂彎里和不再為她敞開的懷抱里。 ?;蹌襁^她:“長主不如就服個軟,向都尉認個錯吧?!彼裏o奈地擺擺手:“哪有這樣簡單?!彼f一鬧將開來,被大哥得知呢?哪怕勉強按捺住氣性,也免不了會在面君時露出端倪。與其令他置身險境,不如由她來承受他的怒火——至少,只要她保持若無其事的微笑,他便抹不下臉來質問她——那她便能保住這現世安穩。 貞祐二年,他率軍往山東平亂,她整裝隨皇帝遷都。年末回師,他不喜愛汴京的新府邸,常在外流連著不肯回家,她苦笑著想:他不喜愛的并非這座府邸,而是她吧。 他一反常態地與她親近起來,令她十分忐忑,果然,車到中途,他便笑著向她發難。她艱澀地思索著,不知他究竟了解多少,自己又應該袒露幾分,算起來,這段姻緣從一開始就沾滿了權謀算計,她竟不知該從何辯白。 最終,他竟放過了她,只是開口要一個妾室,她如釋重負又倍感心酸。在她懷著九華的時候,在他被放外任的時候,她也曾主動提議要為他納妾,都被他斬釘截鐵地拒絕了,然而現在,他終究改變了心意。 湘蘭第一次拜見她的時候誠惶誠恐戰戰兢兢,她卻在看到湘蘭的第一眼時就明白了他的選擇。那是個多美麗的女孩,清透見底、柔弱無依,視他為從天而降的英雄,滿心都是崇敬、仰慕和依賴,她的身世低微正是他所需要的、迥異于妻子尊貴身份的最好的慰藉與補償。于是,她露出和善的微笑,拉著湘蘭的手溫言道:“果然是我見猶憐。不必拘謹,從此這里就是你的家了?!?/br> 景行不滿父親的專房之寵,她嚴詞訓斥:“庶母也是你能議論的?這就是你為人子的禮儀?!”弘毅心疼母親所受的冷落,她倦怠地擺首:“我和你爹爹二十年的夫妻,湘蘭和你們一般大小,我跟個孩子計較什么?”九華默默半晌,低聲道:“我真懷念小時候,在燕京……”她神色一黯,轉瞬恢復了端莊大方的常態,微笑道:“那時候你爹爹郁郁不得志,有什么好了?如今好容易大展襟抱,你們該為他高興才是?!?/br> 露濃香被冷,月落錦屏虛。她逐漸適應了這樣的空帷寂寞,并自覺地與他達成了一種微妙的默契:他得到新歡的補償,不再憤恨她的背叛;她極力善待他的愛妾,彌補對他的歉疚。她與他避而不見,心照不宣。 - ?;廴滩蛔袼骸伴L主這是何苦?依奴婢看,都尉納妾這事就是跟您賭氣,您對戴娘子越好,他越下不來臺,愈發生分了。倒不如使個性子撒個嬌,都尉定能高興些?!?/br> “怎會呢?”她疲憊地微笑,用脂粉遮去憔悴的痕跡,“妒忌爭寵、妻妾失和是家門敗亡之始,內宅安寧他才能后顧無憂?!?/br> - 湘蘭照舊定省,她無奈地笑嘆道:“你這孩子也太小心了些,還怕我會故意陷你于無禮么?”湘蘭連忙搖頭,囁嚅半晌,猶豫地低聲道:“我若不來,怎對將軍說起您每日起居呢?” “怎會呢?”她一怔,“他向你問起我?” 湘蘭怯怯地搖搖頭:“那倒沒有,可是他……” “你多心了,”她溫和地打斷道,拉起湘蘭的手懇切地道,“今后莫要再提起我,免得惹他不快?!?/br> - “爹爹和您吵架了么?”九華擔憂地問,“我方才正遇著他出去,他氣得臉都青了,又很傷心的樣子?!?/br> “怎會呢?”她長嘆一聲,“你小姨歿了,你爹爹心里難受得很,他一直把你小姨當親妹子看待?!?/br> “既這樣,您為何不安慰爹爹?”九華更加擔憂,“他剛才那樣生氣,是氣您到這個時候都不肯留下他,還趕他去找戴娘子?!?/br> “怎會呢?”她啞然失笑,“我和他一樣傷心,兩個人愁眉相對又有何益?戴娘子是他心愛之人,定能讓他高興些。他生氣,是恨蒼天不仁,竟教你小姨紅顏早逝?!?/br> 第21章 香奩夢斷(六)湘君 完顏寧唏噓不已,捶床頓足道:“我真悔!昨日來求手書時,就該拉著您一起去的,這些話您要是對姨父說出來,他便不會去得那樣遺憾?!?/br> 邢國長公主仍是恍惚微笑:“不怪你,原是我無顏見他?!?/br> “姨母,您還不明白么?”完顏寧蹙眉長嘆,“姨父開始時是生氣,可后來早就想明白啦,只是和您生分了,又不清楚您的心意,不知道該怎樣和好。我瞧?;酃霉谜f得很是,您若是向他使個小性子,或者哭一場,他有了臺階下那便好了?!?/br> 邢國長公主苦笑道:“我負了他,只消撒個嬌便好了?” 完顏寧更加嘆息:“您何曾負過他?那些事都是先帝和陛下逼著您做的,他冷靜下來之后也就想明白了。陛下猜忌,他一直都知道,也不會難過,只有您不信他,他才會傷心生氣。您那時候就該告訴他的,否則他又怎知您一心向著他呢?”她頓了一頓,又輕輕握住姨母的手,柔聲道:“您夾在陛下和姨父中間,兩頭受氣左右為難,又想盡力保全他們君臣之義,只好舍棄自己。只是您這樣委曲求全,反教姨父誤會您無情,他后來和您生分,倒不是為了陛下教您做的那些事,而是以為您不在意他了?!?/br> 邢國長公主極是驚訝,啞然道:“為什么?”完顏寧嘆道:“您若在意姨父,又怎會護著戴娘子寵擅專房,還成天躲著不見他,見了面說不上幾句話,又把他往戴娘子那里趕。這在旁人眼里是賢德大度,在他看來,卻是您不在意他、不要他了,甚至是和陛下一樣疑心他,所以冷待他。他哪里知道,您是以為他厭棄您,怕惹他煩惡,這才忍淚吞聲自甘退避?!?/br> 邢國長公主聞言,眼中慢慢泛起淚光,顫聲道:“怎會這樣呢……我自小讀書,爹娘便告訴我,妒嫉怨恨乃女子德行之大虧,為人妻子應當善待妾室平衡內宅,不可爭風吃醋叫夫君心煩……我……我做錯了么?” 完顏寧到底未經情事,一時也答不上來,思索了片刻,才沉吟道:“這話倒也沒有錯。不過我想,許是您和姨父的情分不一樣。明德皇后早逝,世宗皇帝便一生不立皇后,姨父心里待您也是這樣。只是戴娘子畢竟是他自己娶進來的,他自顧自傷心生氣,卻什么都不肯說,又賭氣寵著戴娘子,那您又怎會知道呢,所以這事也不可全怪您?!?/br> 邢國長公主只是神思恍惚地怔住了,一時凄凄微笑起來,竟比號啕大哭更顯悲戚。完顏寧心下暗嘆道:“難怪書上說‘親極反疏’,我原先不懂得,竟然真是這樣。姨父姨母正是彼此太過愛重,這才患得患失、當局者迷,都還以為是對方變了心,哪里曉得全是誤會?!?/br> 邢國長公主怔忡微笑著,臉上神色十分平靜,柔聲道:“寧兒,多謝你,總算教我明白了。朝聞道……”她似覺不妥,又輕輕撫了撫完顏寧柔嫩的臉頰,慈愛地道:“你和瓊章一樣,是個重情重義的好孩子。愿你將來能有個好歸宿,莫要像瓊章和我這樣?!蓖觐亴幰惑@,頓時想起昨日仆散安貞亦說過這樣的話,心頭愈發恐懼,緊緊拉住她道:“姨母別這樣想。我母親一生無怨無悔,您待姨父更是情重,我將來……”她有些不好啟齒,但終究低聲道:“我不敢奢望,能有這樣的情緣?!?/br> 邢國長公主微笑道:“我如何比得上瓊章。從前,我還怪她縱情任性,現在才知道,我自己才是真糊涂,她比我明白多了?!?/br> 那時候小妹已積郁成病,自顧不暇,卻仍依依拉著她的手,關切地問:“jiejie和姐夫是怎么了?好好的為何生分了?”她不忍小妹病中費心耗神,只得掩飾微笑:“沒什么。許是這幾年他常征戰在外,所以生疏了?!杯傉乱苫蟮乜戳怂?,最終嘆道:“jiejie不愿對我說就算了,只是你有什么心事,都要告訴姐夫才好。我與趙郎沒有這樣廝守終老的福分,只愿你和姐夫能恩愛不移,千萬別為了旁人小事生分了?!?/br> 完顏寧聽罷,唏噓道:“我母親本想居中調停,只可惜重病在身、有心無力;大哥哥和福姑姑終究顧忌尊卑,不好置喙太多;戴娘子也有意勸和,可偏偏她又那樣柔善,您和姨父都憐惜愛護她,結果適得其反。所以這事也是天意捉弄,實在不能歸咎于您,您千萬不要過于自責了?!?/br> 邢國長公主點點頭,起身吹滅幾盞燭火,柔聲道:“夜深了,快睡吧?!蓖觐亴幦绾胃宜?,緊緊抓著她一條枯瘦的臂膀不肯放,邢國長公主微微一笑,用另一只手將甥女輕輕摟在懷里,溫柔地拍撫著,夢囈般低道:“小寧兒,別害怕,好孩子,快快睡……身康健,早長成,永福壽,長安寧……” 完顏寧畢竟年少,加之連日奔波勞神,又兼傷心悲痛,精神體力早已不支,不一會兒便抓著邢國長公主的手臂沉沉昏睡過去。 這一覺睡得極是不安,接連夢魘,一時夢見邢國長公主慈愛地撫著自己微笑道:“若我那時候有個女兒,也該這般大了……”一時又夢見她歉然道:“寧兒,求你多看顧紈紈,他只有這一個孩子了……”完顏寧心中害怕,想說話又說不出來,待要喊流風她們,竟突然發覺自己被關在死牢之中,四壁高墻,森然可怖,鐵窗外更有千軍萬馬的喊殺聲漸次逼近。她駭極,尖叫著醒了過來,這才發現邢國長公主已不在床上,自己手中緊緊抓著一件褙子的袖管,再定睛一看,那件褙子正是邢國長公主昨日所穿。 侍女們聽見她的尖叫聲,一個個揉著眼睛跑了進來,完顏寧猛地跳下床,抓著流風急道:“長主呢?”流風愕然道:“不……不曾見到長主出去……” 完顏寧只覺一陣寒意自腳底而起,不禁打了個冷戰,抬頭看了看天色,只見漆黑一片的天幕中隱隱透著些青光,正是殘夜將盡的黎明時分,沒想到自己一閉眼竟睡了這么久,她心中愈發焦急,厲聲道:“快去找!去仁安殿,去雪香亭,務必要找她回來!” - 完顏寧最終找到了邢國長公主。 她疾奔到雪香亭時,內侍們正從照影池里抬出一個人來,那女子濕透了的單衫緊貼在身上,少穿了一件褙子,似是在睡夢中突然被無常的命運卷落到池里,連臉上沉靜安寧的睡容都未有變化。 完顏寧顫抖著將緊緊攥在手里的那件褙子蓋在她身上,然后再忍不住,跌在地上慟哭起來。 - 邢國長公主“急病”而薨后,皇帝命睦親府會同禮部一同治喪,設殯所于玉清殿,并親擬了“莊獻”二字為謚。翰林院的誄文更是駢四儷六字字珠璣,極盡贊美莊獻長公主近乎完美的德行與她孝順、端敬、賢良的一生。她的喪儀一如多年前她的婚禮,在天子的授意之下顯得格外盛大而隆重。 由于仆散安貞的“謀反”,皇帝并未允準濟國公府中人參與理喪,也不許紈紈以庶女的身份執孝節,考慮到莊獻長公主三子俱亡,皇帝特命兗國公主為姑母行孝女之禮。 完顏寧一身重孝,緩緩走進仁安殿,雙膝跪地,以手加額,向皇帝鄭重行禮。 “寧兒?”完顏珣訝然,“你不在玉清殿守靈,到這里來做什么?” 完顏寧靜靜地道:“臣特來為姑母求陛下恩典?!?/br> 皇帝皺眉道:“你說?!?/br> “臣聽聞,陛下命禮部和司天臺給姑母挑選園寢,因此前來懇求陛下施恩于姑母,許她與姑父同塋合葬?!?/br> 皇帝怫然作色:“胡鬧!仆散安貞是謀反逆賊,你要你姑母無室無槨、無奠無祭,陪他一起埋在荒郊野外么?” 完顏寧藏在孝服大袖中的手指緊攥了起來,依舊靜靜地道:“臣聞《禮記》曰‘周公蓋袝’,又有‘孔子既得合葬于防’,《詩經》中更有‘谷則異室,死則同xue’之語,可見夫婦合葬乃人倫之常。無論姑父所犯何罪,終究與姑母是結發夫妻,請陛下開恩,莫使姑母在九泉之下再受夫婦乖離之苦?!?/br> “夫婦?”皇帝冷笑,“你小小年紀,知道什么?仆散安貞背義忘恩,與你姑母早就形同陌路,還有什么夫婦情義?朕本想將你姑母附葬在先帝道陵,只可惜涿州已陷于蒙古之手,不得已才另選園寢,此事朕自有安排,你小孩子家不必過問了?!?/br> 完顏寧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跪稟道:“陛下關愛,臣替姑母先行謝過。只是照影池水深不過三四尺,姑母竟會因此暴病而終,此中情由,還望陛下三思?!?/br> “大膽!”皇帝大怒,“你是想說,她是為了那反賊殉情么?!”他一眼瞥見潘守恒上前似欲勸解,便喝斥道:“你出去!”待殿中內侍退盡后,又對完顏寧道:“朕知你十分孝順,只是你年紀還小,有許多事都不明白。你姑母遇人不淑,實在可憐,朕不能再將她草草下葬了?!?/br> 完顏寧一怔:“臣從未聽說過姑母與姑父有任何不睦,這遇人不淑四字,實在費解?!?/br> 皇帝嘆了一口氣,恨聲道:“你姑母賢良淑德,自然不會毀謗丈夫。只是……哼!她與仆散安貞患難與共二十年,情深義重莫過于此,可恨那反賊一旦手握兵權,便立刻翻臉無情,流連酒肆、冷落發妻,納妾專寵、厭棄糟糠,整個國公府何人不知?!俗話說‘投鼠忌器’,他敢這樣作踐你姑母,其實是在指桑罵槐,藐視先帝與朕,實在辜負皇恩!這樣狼心狗肺的東西,你還要讓你姑母與他同xue而葬么?!” 完顏寧被噎得說不出話來,心下大嘆道:“蒼天!我竟不曾想到!陛下只看姨父起復為將后便冷落姨母,自然以為是他恃權恣肆,輕蔑君王,難怪要論他謀反了!只是個中內情,如何能對他分說清楚,這便不好辦了?!?/br> 最終,莊獻長公主被安葬在汴京城東夷山之下,梓宮入室之日,十里素幡一片卒哭,皇帝遣皇太子執紼,兗國公主扶柩,睦親府主持虞祭,莊嚴肅穆,極盡哀榮。 - - 驛丞不勝惋惜:“怎會這樣呢,半輩子的夫妻,有什么不能說的?就算府里有人監視,到了枕邊,還不能說實話么?駙馬爺也忒意氣了,公主不說,他就不能問么?”九娘嘆道:“大長公主自出降的那一天起,就對仆散都尉深懷愧疚,到后來事發,也自以為罪孽深重,應有此報,想都不敢想能求得都尉的寬諒。至于都尉……”元好問嘆道:“這也難怪他,‘至親至疏夫妻’,夫婦間一旦生疑,倒比朋友手足更隔閡幾分?!彼肫鹞裟昱c仆散安貞相交之情,不由黯然神傷,心道:“我從前也和良佐談論過此事,我誤信人言,而他雖不知真相,卻抵死不肯相信仆散將軍負心忘義……唉,論推心置腹,信義不疑,我不及良佐的萬一?!?/br> 回雪若有所思:“娘,做皇帝的人,都只盯著自己的寶座是否穩固,南朝的宋高宗是這樣,金朝這位——是宣宗么?他也是這樣?!本拍锟嘈Γ骸笆前?,金國歷來多兵變,世宗、宣宗、海陵王都是挾兵勢登基的,熙宗皇帝也是被太/祖太宗兩派宗親大將相持架上寶座,章宗皇帝是唯一一個順順當當繼位的,御極后猶自百般猜疑,更何況是被胡沙虎和術虎高琪嚇壞了的宣宗皇帝呢?仆散將軍既出身高門,又為外戚近親,軍威高著就是懷璧其罪,而且……此事還有其他原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