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錄 第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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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月落山空(五)羅網 申牌時分,宋珪來到翠微閣,向完顏寧行禮后笑道:“陛下記掛公主體弱,怕來往定省中了暑氣,命臣給公主送些香薷佩蘭來?!?/br> 完顏寧淺笑道:“些許小事,哪敢勞煩殿頭親自跑這一趟?!闭f罷便讓宋珪坐,又叫宮人端來飲子。 宋珪笑道:“守恒告訴臣,公主長夏無聊,想聽故事,所以此來也是給公主解悶。公主還和小時候一樣,喜歡聽忠臣良將的故事?!?/br> 完顏寧聞言,想起當年牽著宋珪衣袖要他講那侍衛故事的情景,不由莞爾問道:“是了,那人現今怎樣了?殿頭可知道?” 宋珪想了一想,微微搖頭道:“倒不曾聽說。不過他兄長今年改駐商州,想來他也去了那里。那孩子人材品性都極好,再磨礪幾年,必成大器?!?/br> 完顏寧點點頭,起身摒退左右,慢慢走到宋珪跟前,輕聲道:“宋殿頭,我有一事請教?!?/br> 宋珪和言道:“臣知道,守恒已對臣說過了。公主想聽仆散都尉什么時候的事?” 完顏寧笑道:“就從鄭王之事開始吧,我已備下葡萄渴水洞庭湯,給殿頭潤喉?!?/br> 宋珪微笑著看她,目中隱隱有幾分慈愛之色,笑道:“好,臣僥幸領賜?!彼埻觐亴幓刈?,自己也坐到她身前的杌子上,緩緩道:“仆散氏本是國朝九姓貴家,女有太/祖宣獻皇后,男有都尉的祖父沂國武莊公仆散忠義,世宗皇帝極為倚重,將國公爺畫像列于衍慶宮,配享廟廷祭祀,可謂滿門顯貴。到了都尉的父親濟國武肅公仆散揆,出仕便是奉御,尚韓國大長公主,一路升遷至兵部侍郎、刑部尚書。明昌初年,武肅公出任知臨洮府事,因他剛直明斷、治府有方,一時獄無冤滯、賊寇遠遁、商旅暢通,章宗皇帝得知后,又晉他為河南路統軍使?!?/br> “明昌四年,韓國大長公主的同母兄長鄭王有謀篡之意,想求得武肅公麾下河南軍為助,只是大長公主與武肅公行止端正,鄭王不敢輕言拉攏。這時,鄭王的另一位胞妹澤國公主提議,由她的駙馬蒲剌睹為媒,想將鄭王嫡女許配武肅公的嫡長子——也就是仆散都尉,武肅公拒不許婚,鄭王便不敢再拉攏他了。后來,鄭王被家奴告發謀反,章宗皇帝大怒,賜鄭王、王妃、澤國公主自盡,其余人都被處死。武肅公雖未涉謀逆之事,也被落職除名,都尉那時才十七八歲,正在禁中任奉御,受牽連也一同被罷了職?!?/br> 完顏寧纖眉微蹙,疑道:“武肅公一家就因為韓國大長公主的緣故,受到這樣的牽連?” 宋珪壓低了聲音道:“也不盡然,還有另外的緣故。武肅公早年間任殿前左衛將軍時,因竊議政事,也曾被世宗皇帝罷職。后來鄭王事發,又有人密奏天子,說武肅公曾經私下里評品宗室諸王,說鄭王性善,靜不好事,章宗皇帝聞奏后怒不可遏,沒有論罪已是格外開恩了?!?/br> 完顏寧心下暗忖:“我小時候??跊]遮攔地議論朝政臧否人物,若不是嬤嬤看得緊,只怕早就被處死了。若武肅公真覺得鄭王善靜,又為何不愿聯姻兒女,密奏之言本是孤證,孤證不立,許是攻訐也未可知,怎可盡信?舅父并非昏聵剛愎之君,冷靜之后定會再起用仆散氏父子?!惫挥致犓潍暲^續低聲道:“沒過多久,章宗皇帝又起用武肅公為將,數年間以戰功遷官八階,升為天德軍節度使,鎮守豐州。而都尉也被復召為奉御,尚邢國長公主。長主是章宗皇帝胞妹,自幼端莊知禮、賢名遠播,下降之時,燕京百姓人人爭睹,天子特許武肅公回京入謝,待禮成之后再返回軍中?!?/br> 完顏寧遙想當日邢國長公主下降的盛況,不覺懌然而笑,心道:“姨父姨母一個是將門虎子,一個是宗室淑女,青春年少,結發成婚,堪比‘公瑾當年,小喬初嫁’??蓱z我娘卻沒有這樣的福分?!彼D念想起邢國長公主提起仆散安貞時飄忽的眼神,又沉吟道:“姑母出降后,與姑父可還和睦?” 宋珪神色一滯,嘴角尷尬地抽了抽,完顏寧頓覺失言,長輩閨闥之事絕非小女兒家可以動問,更何況宋珪身為內侍長官,她登時正色道:“我一時失言,殿頭莫怪?!?/br> 宋珪擺擺手,慈和地道:“不要緊,公主還小,在臣這里多一言少一語的都不打緊。長主賢德,都尉英豪,自然沒什么不睦?!?/br> 完顏寧心中疑惑,打量宋珪神色卻也不似有意隱瞞,只得先按下疑問,繼續聽他說道:“都尉尚主之后,便不再任奉御,轉去做尚衣局的差使。到了泰和元年,大長公主薨逝,都尉丁母憂,三年孝滿之后,起復為外州刺史,武肅公謝世后,章宗皇帝將他召回京中,任拱衛直都指揮使?!?/br> “陛下即位后,都尉又升作元帥左都監,貞祐二年,楊安兒的紅襖軍在山東攻城掠地,官軍中竟無人能夠抵御。陛下命都尉為山東路統軍宣撫使,都尉到益都后,一戰告捷,而后又次次大破賊軍,接連收復登州、萊州、密州等州縣,殺賊無數。到貞祐三年,楊安兒劉二祖等首惡都被擊殺,幾萬被協從的百姓也都被招降,都尉因戰功卓著,升作樞密副使。再往后的事,公主都是知道的了,只怕知道得比臣還詳細些?!?/br> 完顏寧笑道:“是。小時候我最喜歡聽四駙馬破賊的故事,呼敦哥哥常給我講?!必懙v四年楊、李余黨作亂,朝廷仍命仆散安貞招討,連戰皆克,殺賊九萬人,降者三萬余,獲偽金銀牌、器械甚眾,來歸且萬人,盡皆安慰復業。興定二年開始,皇帝出師伐宋,仆散安貞威震江淮。 宋珪笑道:“小郎君好口齒,定比臣講得好聽?!蓖觐亴帨\淺一笑,又請宋珪飲渴水,宋珪依言飲畢便放下湯盞起身謝賞,告辭求去。完顏寧亦不挽留,命兩名宮人裝了些新鮮荔枝□□庭湯,送宋珪回去。 - 翌日,皇帝在仁安殿與宰執議處置宋俘之事,因仆散安貞俘獲宋軍將士皆不殺,此次竟得到宋兵精壯數萬人,而一同俘獲的宗室男女又非普通戰俘可比,皇帝不動聲色地道:“阿海將略固然好,然而此輩豈無思歸之心?汴梁臨近宋境,此輩既不可盡殺,當如何置之?朕欲驅之境上,遣其歸宋如何?”宰臣一時未探得圣意,心知數萬精壯宋俘非同小可,若不能妥善處置,萬一生變即有肘腋之患,因此惶惶不敢回答?;实塾殖聊?,目光移至御案上堆積如山的軍報劄子,緩緩吐出一口氣,似是下了什么決心一般,決然揮手令宰臣退下,隨后立即召英王完顏守純覲見,直至深夜。 很快,宮里開始有駙馬都尉仆散安貞圖謀不軌的流言,初時還是只言片語,后來竟愈演愈烈,邢國長公主似是為避免嫌疑,竟也不再進宮,亦不曾為丈夫進言辯白。 “第一,不殺降卒、禮敬趙宋宗室,有叛金附宋之嫌?!绷黠L將聽來的傳言學給完顏寧聽,“第二,所到之處橫征暴斂,為的是凋敝大金國力?!?/br> 完顏寧怒極:“簡直一派胡言!”流風不料她竟會勃然作色,驚了一跳,連忙跑到門口遣走了侍立宮人,又放下竹簾關上隔門。 完顏寧定了定神,冷笑道:“仆散將軍每嘗征戰皆取糧于敵,為的就是不擾百姓民生;所獲金銀,盡數分賜將士,這樣的人會橫征暴斂,故意凋敝大金國力?!至于叛金附宋,更是天方夜譚!”她越說越怒,兩道纖秀的淡眉緊緊蹙起:“他本是女真舊族,世代聯姻宗室,如今已位極人臣,身居銀青榮祿大夫、左副元帥、樞密副使、駙馬都尉,他為何要變節投宋?難道宋人還能給他更大的權勢和榮耀么?!” 自興定三年那場變故之后,流風已經兩年未見她這樣外露情緒和不加掩飾地直議朝政了?!皩α?,說起這駙馬都尉,我還聽說,都尉相好了一個漢女,所以才禮待宋俘的?!绷黠L補充道,“他們說,正因為如此,長主才對他心生怨恨,這些日子一次都不肯進宮來打聽消息,更別說替他求情了?!?/br> 完顏寧愕然,嘴唇微動了動,意欲駁斥這無稽之談卻又想起邢國長公主的反常,心下也生疑竇。流風見她沉默不語,以為她想起了同為宋人的生父,一時也不敢再多言。閣中闃然無聲,唯有窗外高樹上聲聲煩躁的蟬鳴,時不時擾亂這沉重的靜默。 最終打破這靜默的,是凝光急促的叩門聲?!肮?!”竹簾動處,熱浪隨著青磚地上折射進來的驕陽銳光一起刺進來,滿頭大汗的潘守恒三步并作兩步跑到完顏寧跟前,“公主,尚書省今日告發仆散都尉謀反,此刻正在隆德殿廷議?!?/br> 完顏寧臉色一變,猛地站起向門外跑去,潘守恒疾步上前攔住她,急道:“公主,您要去哪里?!宋殿頭怕就是您從其他地方聽到此事會著急,所以才趕著叫臣來告訴您?!?/br> 完顏寧側首看向他,清冷的雙眸中已燃起悲憤的火焰:“兩年前,先生奉旨攔我;今日又要攔住我么?” 潘守恒似是早有預料,一邊躬身賠罪,一邊坦然與她犀利的眸光對視:“是。兩年前,臣和公主都無法改變什么,今日也是一樣?!?/br> 完顏寧悲怒交加,厲聲道:“不一樣!兩年前只是我失至親,可今日是國失良將!” “可您又能做什么呢?連長主都親口指證都尉了?!迸耸睾闵裆?,“公主,您去犯顏進諫,那只會更加坐實都尉親宋之罪??!” 完顏寧聞言,纖弱的身子一晃,似突然被打到了一般,眼中躍動的怒火漸漸冷卻下來,慢慢凝結為冰涼的嘲笑,惻然道:“是啊,是我糊涂了,糊涂到真把自己當成公主了?!彼従徸叩介T口,站在半副竹簾的陰影里望向門外萬里無云的浩瀚晴空,只見一輪烈日焦石流金,火傘之下的一磚一石都反射著刺目的強光,照得人睜不開眼睛。良久,才緩緩道:“本次首告是誰?” 潘守恒低聲道:“尚書省王阿里?!?/br> 完顏寧點點頭,又問:“陛下遣誰勘察此案?” 潘守恒猶豫道:“是……英王?!?/br> “二大王?”完顏寧微微睜大眼睛,很快又神色如常,“好,我知道了?!?/br> “公主……”潘守恒知她心中難過,卻也無言可以安慰,擔憂地看了她片刻,只得躬身告辭,才走出幾步,忽然又被她叫住。 “潘先生,我想向尚食局要一些梅花?!?/br> - 興定五年六月初一,尚書省奏告仆散安貞謀反,邢國長公主也大義滅親,出面揭發他以金玉帶行賄御前內侍?;实蹫槭竟髦?,特命英王守純協刑部與大理寺仔細勘察,決不可以“莫須有”之罪冤屈了有功之臣。十余日后,守純果然不負父命,搜集到仆散安貞禮敬宋俘、怨懟君王、賄賂近侍、圖謀不軌的種種人證物證,并在京中嚴查官員七十余人,除開封府獨吉文之外,其余文武官員竟全部在王阿里的“訊問”之下惴惴簽字畫押指認仆散安貞確有謀反之心,自此“鐵案如山”,“絕無冤屈”。 于是皇帝痛心疾首地親下詔書,歷數仆散安貞不忠不孝、悖義逆親、圖謀不軌等多條大罪,并與其二子同賜自盡。念及其祖、父俱有大功于朝廷,免其兄弟族人連坐,亦不刑于女眷。朝臣聞之,皆稱頌皇帝明德寬仁,不負仆散氏世代忠義,王阿里更連連叩首高呼:“陛下如此厚待,武莊公與武肅公泉下有知,定當感激涕零!” 一片君臣同心鏟jian除惡的祥和之中,唯有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發出了一點點不和諧的聲音:宋珪又向皇帝諫道仆散安貞有冤屈?;实鄞笈?,將其杖責四十,至此,再無人膽敢為此進諫。 - 六月二十四丁丑日,申正。 兗國公主突然來到大理寺獄,將自己的印信與邢國長公主手書交與獄監并直言要探視仆散安貞,獄監不敢怠慢,亦不敢擅作主張,忙遣人去報大理寺正。 不多時,寺正飛馬趕來,親自看驗過手書與印信,確認是兩位公主之物無疑,卻仍然踟躕不敢放她進去。完顏寧見狀,摘下障面的紗帽,寺正不敢直視她面容,連忙低下頭去,只聽她清泠的聲音緩緩道:“我奉姑母之命來為姑父送行,使君是怕我有通天徹地的本事把人從監牢中劫走,還是怕姑父要將他未竟之業托付于我?又或是陛下不許,所以使君定要阻我?”那寺正被她尖銳的辭鋒逼得額上汗出,細想之下卻覺有理,想來這十一二歲的小女娃也不可能伙同謀反或劫走人犯,皇帝也從未下旨不準探視,自己又何苦白白得罪兩位公主。想到此處,那寺正擦了一把腦門上的汗水,躬身告罪之后便要親自帶完顏寧走進牢房。 行至囚所門口時,完顏寧謝過寺正,又從流風手中接過食盒,輕聲道:“我自己去,你在此等我?!?/br> 死牢并不大,完顏寧穿行在兩邊石壁的甬道上,很快看到盡頭處的木柵囚門。時值盛暑,不見天日的牢房中溽熱難當,完顏寧緊緊握著食盒的提手,加緊幾步,借著高處小窗透進來的夕照,才赫然發現柵后席地坐著一個男子。此刻,他似被步聲所動,也正抬起頭,與完顏寧隔著囚門對視。 那男子約莫四十五六歲年紀,身材甚是魁偉,一張棱角分明的國字臉上濃眉入鬢,須髭戟張,身上灰色囚衣已見破爛,神色間卻無一絲狼狽,依舊背挺項直,矜持威武。他見到來人頗覺奇怪,兩道冷電似的目光在完顏寧臉上轉了幾轉,淡淡道:“小孩子家,不該到這種地方來?!?/br> 完顏寧深深施了一禮,輕聲喚道:“姑父。侄女此來,是給姑父送酒?!币贿呎f,一邊打開食盒,從盒中已融化了大半的冰塊冰水中取出一個湖田窯青白瓷酒壺和酒杯,雙手呈給囚門內的仆散安貞。 仆散安貞打開壺蓋,只覺一股幽遠冰涼的清香撲鼻而來,在這悶熱的牢房中直叫人精神一振?!把┡菝坊ň??”他冷笑著看向完顏寧,“是她叫你來的?” 完顏寧心下嘆息,垂眼低聲道:“姑母……很掛念您?!?/br> “掛念?”仆散安貞放聲大笑,神態甚是豪邁?!澳闳ジ嬖V她,我不會向她追魂索命,孩子們也不會。只是這酒,大可不必了?!?/br> 完顏寧抬頭,迎向他嘲諷的目光:“姑父明鑒,侄女此來,并非奉姑母之命,也不單是為您送行?!彼f到這里,忽然鄭重地雙膝跪地,以手加額,向仆散安貞叩首:“甥女是來謝過姨父當年的救命之恩?!?/br> 仆散安貞一怔:“她都告訴你了?” “是?!蓖觐亴帒┣械氐?,“所以這酒是我為您釀的。姑母曾告訴我,您愛飲梅花酒,只是事出突然,我一時找不到新鮮梅花,只能用做暗香湯的蠟封梅花來制酒。請您念在我一片孝心,委屈將就著飲吧?!?/br> 仆散安貞聽她說罷,神色漸轉柔和,靜靜地看了她片刻,笑道:“好,那多謝你了?!闭f罷,便自己斟滿一杯,緩緩飲下。 雪泡梅花酒貼著喉頭冰冰涼涼地落肚,五臟六腑的煩惡之氣頓覺消散,只剩清逸幽遠的回甘縈繞在唇齒間,叫人仿佛處身白雪梅林之中。仆散安貞默默不語,又提壺自斟自飲了一杯,目中神色變得復雜起來,恍惚中,似有無盡前塵舊夢在這熟悉又久違的酒香中紛至沓來。 第16章 香奩夢斷(一)傲霜 【四】香奩夢斷 芳塵未遠,幽意誰傳?西窗雨,南樓月,夜如年。 ——元好問《三奠子?離南陽后作》 - (一)傲霜 那還是明昌年間了。 彼時,他剛剛尚主,正躊躇滿志地以為可以與章宗盡釋前嫌,從此大展鴻圖,誰知卻在新婚中被奪去奉御一職,轉做尚衣局直長。 國朝尚衣局負責御用衣裳冠帶,設提點、使、副使、都監、直長、同監六級,直長乃是排行倒數第二微末差使,素日常由內侍宮人擔任。而他出身于世家貴胄,父祖俱封國公,母親是當朝皇帝的姑母,又剛剛婚娶了皇帝的親meimei,是御前最得力的奉御郎。如果不出意外,他很快就要領兵為將,與父祖們一樣在沙場上建功立業,威震八方。 接到調任的圣旨后,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覺羞憤欲死,心想哪怕被革職除名也比去尚衣局光彩些。 母親看出他的憤怨,噤若寒蟬地顫聲勸他:“阿海,陛下才起復你爹爹不久,咱們絕不可意氣用事惹出禍端,你千萬要忍耐……說到底,你們父子都是被我連累,你要怪就怪我,怪你舅舅,千萬不要怨恨陛下……”他想到遠在豐州的老父親,看著眼前神色凄惶的母親,只得咬牙忍下這份羞辱。母親又撫著他的臂膀切切叮囑道:“你心里再難過,也不要給昭齊擺臉色,她……她若對你生怨,那咱們全家就要大禍臨頭了?!?/br> 昭齊是他新婚妻子邢國長公主的閨名,花燭之下,他也曾心旌搖曳地輕喚過這個名字,可此刻再聽到這兩個字,卻只覺莫大的憤慨。原以為她嫁給自己是皇帝釋懷和重新信任的表示,而直到現在才知道,那只是皇帝向天下人示恩的官樣文章,更是為了在自己身邊安插眼線的一石二鳥之計。 為了父母家人,他忍辱負重假作不知,努力善待妻子,也從不敢在她面前流露出一絲真實的情緒。只是熱血兒郎畢竟不擅作偽,雖已竭力虛情假意地演戲,卻仍免不了本能的冷淡與隔閡。 而她,卻是個無可指摘的賢妻。自入門起,日日殷勤侍奉婆母、悉心照料丈夫、關切愛護弟妹,持身公正,寬嚴相濟,很快得到了全府上下的真心敬服。她從不以長公主的身份自矜,衣食節儉,謙恭有禮,極少提起宮中事物。他心底里的疏遠,她自然感覺得到,卻未有過一絲怨色,也從不單獨進宮增加他的緊張。因此,即便懷著那樣深重的猜忌與防范,他也不得不承認,作為一個妻子,她完美得無懈可擊。 如果沒有發生后來的事,想來他們會一直這樣貌合神離地扮演一對珠聯璧合的夫妻,哪怕今日她出面告發謀反,他也早有預料,不會像現在這樣痛心??善幸患?,改變了他們情感的軌跡。 那是明昌五年的重陽宮宴,滿座都是世代宗親高官顯貴,他身為尚衣直長,在一眾身居要職的連襟中簡直抬不起頭來,旁人也知道皇帝猜忌于他,除了禮節性的問候之外,并不與他多作攀談。 是她,若無其事地挽著他的手,引他離開那令人窒息的坐席,轉去殿前賞菊。在成片的名種御衣黃中,她獨獨指著稍遠處用作點綴的九華菊,側首向他柔聲低道:“阿海,你瞧那枝白色的可好看?” 他向來醉心武略,從不在這些花草雅事上留心,此刻見她詢問,只得敷衍道:“好看!極好!” “這花名叫九華,傳說正是陶淵明東籬所賞?!彼⑿Φ?,“菊貴氣節,寵辱不驚,既可折得御衣黃,也能梁園獨如霜?!?/br> 他心中一震,有些不敢置信地向她看去,卻見她神色溫柔,水一般的目光在他臉上一轉,隨即又恢復到往常端莊的樣子,挽著他繼續往前賞菊:“這是木香菊,白色檀心,婆母一定喜歡;這是龍腦菊,氣味清郁如同龍腦,咱們給婆母帶一盆回去,可好?……” “這是鴛鴦菊,花分兩色,連理同枝,jiejie怎的不說?”身后突然響起一串清脆嬌柔的女童笑語,他回身一看,卻是個七八歲的小女孩,發束雙鬟,衣飾精雅,一張小臉如同瓷娃娃般細致秀麗,笑容靈動而促狹:“這花我送jiejie姐夫兩盆,祝你們白首同心,可好?” “瓊章!”他的妻霞生雙頰,向那小女孩嗔道,“小姑娘家胡說什么?越發沒規矩了!” “四jiejie……”那小女孩軟語撒嬌,見她仍輕嗔薄怒,又向他頑皮地眨眨眼,求助道:“阿海哥哥……” 他看了妻子一眼,笑著蹲下身:“小瓊章,不許惹你jiejie生氣?!焙龅赜值吐暤溃骸斑@花我要了,你可別賴賬!” 瓊章“咯”一聲笑了出來,與他一起向她望去,她早已含羞側首,不經意間梳得一絲不亂的鬢發被秋風吹散了數莖,那散下來發絲拂在她白皙的側臉上,如同白菊上細長的花蕊,忽然綻放在他的心間。 回府的路上,他破天荒地沒有騎馬,而是與她同坐車中?;叵肫鸱讲艑m宴上她一直含情脈脈地坐在自己身側,旁若無人地殷勤布菜,最終,皇帝完顏璟露出滿意的微笑:“四妹氣色甚佳,想來阿海待你極好?!彼闪艘豢跉?,心中卻涌起愧疚,亦不明白她為何要為自己遮掩,想問她時,卻又不知從何問起。 猶豫良久,他低頭凝視她雙眸,沒頭沒腦地道:“為什么?”她心下了然,伸手握住他的手,神色溫柔而鄭重:“你我夫婦,生死榮辱俱同一體,將來無論禍福如何,我都與你一起承擔?!?/br> 他心中感動,翻掌回握住她的手,馬車卻突然停了下來,原來是已到家了。她臉上微紅,抽出手來理了理長褙子的下裾,儼然又是端莊賢德的長主風范。他心下一片澄明,再無半分疑慮,跳下車對家仆朗聲笑道:“把那兩盆菊花搬到我房里去,可仔細著,別碰壞了!” 自此后,心心相印、再無嫌猜,人人皆道邢國長公主與仆散都尉佳偶天成。 冬日里,徜徉在雪后梅林之中,他折下一枝宮粉梅簪在她鬢上;她側首一笑,又轉身以竹剪剪下一朵朵半開的梅花,小心翼翼地放進墊了手帕的竹籃里。 春三月,廣樂園,他飛身上馬彎弓搭箭,箭箭正中鵠心,撥轉馬頭含笑看她;她扶腰護著還未顯形的腹部,向他揮手喝彩。 盛夏時,他怕她孕中怯熱,一到家就拿團扇給她扇涼;她知他在外頭受了氣,叫人端來冰鎮的雪泡梅花酒,親手給他斟滿。一杯下肚,幽香滿口,煩惡頓消,她柔聲笑道:“你既這樣喜歡,今年冬天我再多摘些梅花,多制些酒?!?/br> 又重陽,鴛鴦菊邊鴛鴦侶,他攬著她低聲道:“孩子的名字我已想好啦,不論男女都叫九華,你說好不好?”她抬起頭,與他相視而笑,眉間眼底盡是溫存。 很快,他們的長子出世了,又接二連三地迎來了次子和幼子。他在尚衣局里數年如一日地擔任直長,心中苦悶,她握著他雙手鼓勵道:“梅花香自苦寒來,梅花酒也要經過蒸曝窖藏才得其味,人亦是如此?!?/br> 休沐日,帶著孩子們去廣樂園玩耍,他手把手地教小九華騎馬射箭,她牽著次子抱著幼子,對他們笑道:“你爹爹騎射本領天下無雙,是咱們大金最好的男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