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錄 第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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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月落山空(三)蕙澤 潘守恒一愣,正待答話,卻聽外頭來報邢國長公主到了,忙開門迎了出去。小jiejie下意識地攏了攏披散的長發,如驚弓之鳥般警覺地看向門口。 輕輕衣裙窸窣聲中,一個清頎秀麗的中年貴婦人步態端雅地走近,她身穿極簡素的黛藍色長褙子,手中輕握著一柄凈面團扇,白皙的臉上略無脂粉,眼底猶存悲泣痕跡,卻自有一種渾然天成的雍容莊重之態,教人望之生敬。她見小jiejie掙扎著下床行禮,快步上前止住她,溫柔地道:“快別動,躺下吧?!闭f罷,就在小jiejie身側坐下,端詳著她嘆道:“可憐的孩子,怎的病成這個樣子?!庇窒騽⑹霞毤殕柫诵iejie的病況。 小jiejie此前從未參加過宮宴聚會,極少見生人,只依稀記得這位邢國長公主在自己幼齡來探望過數次,十分慈愛,可后來隨著自己漸漸長大,她便不再出現了。相比起來,倒是她的駙馬仆散安貞常有捷訊,更為小jiejie所熟悉敬仰,如今算起來,這對夫婦倒成了自己的親姨母親姨父。 邢國長公主問過病情,又摒退了宮人,握著小jiejie一只手,柔聲道:“好孩子,別怕。我是你母親的四姐,是你的姨母?!彼娦iejie神情楚楚不敢相認,心中愈發憐惜,放柔的聲音低道:“寧兒,從前你的身份不能明說,先衛紹王與陛下為了隔開你和你母親,把你養在這深宮里,不許人探視,所以你不知道我們這些長輩?!?/br> 小jiejie借病不動聲色地打量著,見邢國長公主言行舉止甚至連聲音都透著雅重端莊,覺察出她對自己并無惡意,便點點頭,輕輕喚了一聲:“姨母?!?/br> 邢國長公主見狀,微微哽咽道:“哎,好孩子。瓊章……對了,這是你母親的閨名,她一直記掛你,只是沒有辦法,只能把你一個人留在宮里。她也是個苦命人,你別怪她……” 小jiejie原本仍在暗自察言觀色,猜測長公主的來意,此時聽她說起母親,忙道:“甥女從未怨怪過父母,只是多年來不知身世,一片孝心無處托付。如今母親仙游,還望姨母能告知亡母生平往事,好叫甥女能時刻謹記,不忘母親顧復大恩?!?/br> 邢國長公主見她孝順明理,心中很是喜愛,輕輕撫摩著小jiejie的手,嘆道:“你母親自幼聰明活潑得緊,她又是我們最小的meimei,大家都很喜歡她。翁翁在世的時候,也很是疼愛這個小孫女。她與你一樣喜愛讀書,于書畫上極有天賦,世人只知二哥的瘦金書幾可亂真,其實你母親也寫得極好?!彼D了一頓,又嘆息道:“國朝公主皆是下降勛戚,二哥原想著給她尋一個年貌相當性情投合的駙馬,誰知人還沒選好,二哥便崩逝了。七叔——也就是先衛紹王登基后先毒殺了二哥的孩子,后來為了安定人心,又帶著宗親們去上京祭祖,你母親也跟著去了,就在那里,遇到了你父親?!?/br> 小jiejie聽到父親,頓時睜大了眼睛,手指下意識地攥了起來,只聽邢國長公主又喟然道:“那時我早已出降,并未同去。你母親回來后,很快就被太醫驗出了身孕,我聽說后,連忙入宮探視,她已被禁足在閣中,身邊宮人都換成了御前的人。她一見了我,便撲過來求我保全她腹中的孩子,她說身邊侍女都下了睦親府詔獄,只怕很快就會供出你的父親,到那時你父親定然難以活命,她無論如何都要保護他唯一的孩子。我見她意態甚是堅定,對你父親又一往情深,若是你有什么不測,只怕她也不會獨活。我原也怪她不知輕重,是從小被兄姊們寵壞了,可看到她那副視死如歸的神情……唉,我又如何能夠不幫她?!?/br> 邢國長公主見小jiejie聽怔了,又緩緩道:“我那時一籌莫展,也沒個可商量的人。誰知宋珪竟悄悄來找我,說是曾受過你母親的恩惠,特來獻計保全,他說七叔最是迷信天命,只消疏通了司天臺便可保你們無虞。恰好那時的司天臺提點是你姨父的故交,我便依計而行,教大監[1]說這胎兒是天乙星轉世,長成后大利國運,果然保下了你們母女?!?/br> 小jiejie敏感地捕捉到邢國長公主在說到“你姨父”三字時突然閃避不安的眼神,卻也未及深究,便聽她繼續道:“你出生后,先衛紹王立刻命人將你抱走,養在皇后殿中。瓊章無奈,只得叫烏林答嬤嬤——也就是她的乳母——跟著去照顧你,這才略微安心些。待她出月后,便被賜給了蒲察家。蒲察都尉的父親是熙宗皇帝鄭國公主的駙馬,jiejie是二哥的欽懷皇后,他自己先后尚了三姐定國公主、五妹景國公主和六妹道國公主,一家世沐皇恩,便也奉旨與你母親成婚,勉力保全大金皇族的顏面。那時三姐和五妹都薨了,六妹卻還是辭不失的正妻,瓊章她妻不妻妾不妾,身份著實尷尬,又滿心里牽掛著你,過得很是痛苦。后來七叔被殺,大哥登基,瓊章原本以為能與你團聚,誰知大哥為了保全完顏氏與蒲察氏的顏面,依舊將你留在后宮,不許我再來探望你,不許任何人提起你的身世。他答應瓊章,會盡力善待你,也要瓊章安分守己呆在蒲察家,不可再寄望與你相認。后來瓊章郁郁成病,消息傳到禁中,才有了烏林答嬤嬤帶著你去蒲察家的事?!?/br> 小jiejie不料自己身世竟這樣周折,父親慘死、母親抑郁而終,而自己更是背負了吉星降世庇佑國運的虛名才得以平安出世,又與朝堂之爭纏繞糾葛,還欠下了數人的救命之恩。一時間她心中五味雜陳,勉強自持道:“原來如此,多謝姨父姨母相救之恩?!?/br> 邢國長公主見她形容鎮定,心下微有些驚詫,點頭贊許道:“你小小年紀就這樣沉穩,很是難得。陛下原本怕你轉不過來,如今看來倒是他多慮了。依我猜測,他很快就會給你一個姓氏身份,不會再藏著你不讓見人了?!?/br> 小jiejie心中一動,試探道:“姨母,甥女的乳名可是母親起的么?” 邢國長公主點點頭,長嘆道:“是。她說她與你父親是在上京會寧府相遇的,就給你起名叫寧兒,是追念你父親的意思?!?/br> 小jiejie只恭敬地地聽著,默默不置一詞,邢國長公主見她精神短少,大有虛弱不勝之態,便殷殷囑咐了幾句,又喚進宮人來照料,然后依依去了。 長公主走后,小jiejie仍舊沉默地枯坐著。過了一陣,劉氏捧了湯藥來,小jiejie接過藥盞,定定地注視著熱湯上白霧氣輕輕散開,露出底下烏沉沉的藥汁如同一個黑色的深淵。她慢慢抬起眼,一個個看向劉氏、潘守恒、流風與彩霞,突然靜靜地道:“劉mama、潘先生、小九、彩霞,辛苦你們了?!?/br> 四人微微一愣,有些訝然地發現,她清澈的雙目中已沒有了眼淚。 - 半月后小jiejie病愈,即往仁安殿向皇帝請罪,言談間占對從容、舉止沉靜,凜然明辨如成人?;实蹣O是滿意,以其本為世代貴戚之女,下旨冊封她為兗國公主,賜國姓完顏,單名寧字,與女兒溫國公主以姊妹行。 完顏寧受封后,立將獲賜的金珠玉玩等分頭送給了宋珪、潘守恒等人,對外只說是答謝病中照料之勞,后又重賞了閣中上下。 回到閣中,完顏寧又命流風將所有話本傳奇與宮體詞賦都收起來,尋機還給承麟。流風見她容止神色已不似從前,便也不敢再多問。 到了晚間,劉氏也被司宮令調走,完顏寧也不反抗,只贈了劉氏一大包金珠玉玩,然后對著燭火出了一會神,臉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來,默默坐了一會兒便安靜地睡了。流風不放心她,夜里起來搴帷一看,只見她靜靜闔著雙目,一動不動地平躺著,似是熟睡,又似根本沒睡著。 流風擔心她積郁傷身,又怕她真睡著了不敢叫她,正猶豫間,突然聽完顏寧輕聲問:“你見過她嗎?”流風唬了一跳,見她仍舊閉著眼一動不動地躺著,緩了好一陣才明白她在問什么。 “見過?!绷黠L點點頭,想起五年前那個白色的身影。這幾日她回想往事,深深自責自己的遲鈍,竟然沒有從那樣明顯的舐犢之情中推測出完顏寧的身世:“其實公主也曾見過長主的?!?/br> 完顏寧倏然睜開眼睛,緩緩坐起來。流風低下頭,不敢直視她驚訝的目光,盡可能詳細地講述了離開中都時自己看見的那一幕。 “長主穿著白衫子、白裙子,比畫上的仕女還要美……” “她怕您被留在中都,定要見一見您才放心……” “烏林答嬤嬤抱著您,和她遠遠地見了一面……” “長主哭了,嬤嬤也哭了……” 完顏寧依舊沉默著。月光透過刻花的窗幅,在她臉上身上投下明暗交錯的光影,她在那片斑駁陸離的光影中極力回想,試圖搜索到記憶深處那一抹模糊而珍貴的白色月光。 “小九,多謝你?!绷季?,完顏寧忽然柔聲道。還沒待流風反應過來,她很快又簡短地道:“夜深了,睡吧?!?/br> 流風一怔,沒想到完顏寧竟變得這樣寡言,想起她從前古靈精怪語笑嫣然的模樣,心中十分惆悵。流風知道,那個會眨眨眼軟語撒嬌、會笑嘻嘻頑皮淘氣、會紅著臉夜訴心事的小jiejie,已經永遠回不來了。 - 隨著完顏寧開始以宗女身份參加各項節禮和聚會,流風很快發現了自己對形勢的錯估,完顏寧的處境并未因公主封號而好轉,那些關于她身世的閑言碎語和明槍暗箭從未停歇。 她聽筵講,青紗幛外有少年人老氣橫秋:“兗國公主家學淵源,哪里用得著聽這些?!痹捯粑绰?,便有竊笑聲四面而起。 翠微閣領分例,宣徽院以次充好,還不依不饒譏刺幾句:“公主是假的,香料可都是真的,還挑什么?” 最尷尬的是在宮宴上遇到道國長公主和她的駙馬蒲察辭不失,完顏寧小小的身子繃得直挺挺地向二人恭恭敬敬行禮如儀,可流風卻聽到后頭一聲嗤笑:“兗國公主糊涂了,怎么把姨夫叫成姑父?!庇忠蝗诵Φ溃骸笆裁匆谭?,明明是后爹?!?/br> 完顏寧從來不與那些聲音爭執,似對身周萬物都不以為意,一律置若罔聞,受了諷笑便回來埋頭研制合香,再靜靜看著制好的香丸在爐中化成煙縷與灰燼。只是她的性子越來越沉靜,對時常探望關懷她的承麟與邢國長公主亦是喜怒不露形色,哪怕親近如流風,也越來越難從她淡漠的表情中去揣測她的情緒。 此外,她也不再與人玩耍說笑,不再高談闊論臧否朝政,除了過宮定省和聽講經筵之外幾乎足不出戶,日日閉門讀書,總讀些《六韜》《三略》之類的政論兵法,或《左傳》《漢書》這樣的史書,讀詩賦時也只讀蘇辛流派,不再碰輕靈綺艷的辭賦。她似是硬生生變成了與母親截然相反的人,母親熱情活潑,她便冷漠沉靜,母親聰靈嬌俏,她便持重寡言,母親愛紅袖青衫,她便愛大江東去。流風常聽她念杜詩與稼軒詞[2],一日,忽聽她念流風常聽她念“男兒行處是,未要論窮通”,好奇問起時,她認真地道:“這是一個舉子的詞,脫胎于稼軒居士的‘身世酒杯中,萬事皆空,古來三五個英雄’,卻比幼安詞少一分悲愴,多一分曠達,文質皆美。你若也喜歡,我便教你?!绷黠L又問作者是誰,可曾中舉。 “他叫元好問?!蓖觐亴幥逦氐?,“貞祐五年春闈不第,后來便再未應試了。也不知明年詞賦科開試他會不會來?!盵3] [1]注:即該部門長官提點司天臺。 [2]注:辛棄疾,字幼安,號稼軒居士。后文“幼安”亦指辛棄疾。 [3]注:元好問作此《臨江仙??自洛陽往孟津道中》在元光元年(1222),這里為情節需要,改在興定三年(1219)。興定年間,金國科舉分經義與詞賦兩科。 第14章 月落山空(四)舊飲 興定五年正月,蒙古興兵攻打天井關,宋軍亦偷襲泗洲,一時間南北兩路開戰,局勢頓時緊張起來。乙巳日,金南軍諸道兵集蔡州,四日后出師伐宋,翌日即有山東行省報東平大捷。 二月,樞密副使仆散安貞出兵息州,攻克黃土關。四月,仆散安貞再度大破宋軍于黃州、蘄州等地,并俘虜南宋宗室男女七十余人、青壯宋兵數萬人,班師時一并帶回獻于汴梁。 - 時逢重午,宮中樹梢花枝皆系彩線,遍掛用花瓣柳枝編成的轎馬和以綾錦紗羅疊成的旌幢?!吧钤毫窕ㄍ?。畫簾開、束衣紈扇,午風清暑。兒女紛紛夸結束,新樣釵符艾虎?!?/br> 金因遼舊俗,以重五、中元、重九行拜天之禮,祭天之后,再開射柳、擊球、飲宴之席。自金世宗起,“以重五幸廣樂園射柳,命皇太子、親王、百官皆射,勝者賜物有差。上復御常武殿,賜宴擊球?!边w都汴梁之后,便改在了金明池。 松柏猗猗的書窗前綠深日靜,案上博山爐輕吐著清冷芳冽的龍腦香,完顏寧靜靜坐在窗下讀著一卷《武經總要》,少頃,又命流風將一大幅皇與圖展于書案之上,纖指輕點在與地圖上一一尋找此次金軍攻克的黃州蘄州等地。良久,流風見她瑩白的手指定定停在暗黃的地圖一角,雙目一瞬不瞬地盯著上京怔怔出神,知道她又想起了亡故的父母,便尋機打岔道:“公主怎么看起地圖來了?莫不是想出去玩么?” 完顏寧回過神,側首向流風略略一笑,又將目光移回與地圖,對“會寧府”三字凝視良久,忽然道:“小九,你這名字是怎么來的?” 流風有心想逗她一笑,在簡單地述說了排隊命名來由后,笑道:“名字隨便些也不打緊,我有公主賜的表字呢?!?/br> 完顏寧果然微微一笑,連帶著那日益清冷的眉眼也多了一分昔年的靈動,莞爾笑道:“那是我小時候不懂事,胡謅的?!痹捯粑绰?,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容色又黯淡下去,默默片刻,才道:“從前鄭尚宮在時你姓什么叫什么,可還記得?” 流風搖搖頭:“師傅一直叫我小囡,別的宮人也是這樣叫。后來我看了宮中記檔,簿冊上只寫了鄭氏女?!?/br> 完顏寧聞言,沉吟道:“那么,你喜歡些什么?我給你改個像樣些的名字吧?!?/br> 流風一時語塞,四處張望,忽然對上完顏寧那雙清冷的眼睛,靈機一動:“我喜歡雪!”。 “雪?”完顏寧微微一怔,下意識地以余光向自己身上衣衫看了一眼。自兩年前那場生離死別之后,她便一直只穿白衣素裳,哪怕此舉為她帶來了許多類似“帶孝”的諷笑,她也一反規行矩步的常態,固執地堅持著?!澳蔷徒小黠L吧?!彼曋茸约哼€高一個頭的婢女,眼中亮了起來,微笑著露出悠然神往之色:“《洛神賦》上說‘髣髴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你覺得可好?” 流風大喜過望,連連謝恩,完顏寧見她十分喜愛這名字,便翻開《文選》找出《洛神賦》講解文義,又從官渡之戰講起,將七步成詩覆發塞糠等典故傳說細細說與流風知道。流風聽得甄氏含恨飲鴆、曹植攜玉帶枕遠走,大感忿然,完顏寧見狀又開解她:“于他二人而言,這已是最好的結局。既已無緣,那便各自珍重;既不能彼此保全,留下一個也好?!币徽Z未畢,忽聽見身后有男子聲音笑道:“meimei說得極是!”流風忙起身回頭一看,卻是個十五六歲的翩翩少年笑吟吟地走近,著一身水色薄羅圓領窄袖長衫,面如冠玉,意氣風發,正是承麟。 這兩年來,承麟如綠竹拔節般長高了許多,甚得皇帝喜歡,待完顏寧也依舊親厚,進宮時總來探望她,送些新鮮書字給她抒懷解悶。故而流風一見他便行禮笑道:“小郎君今日又帶了什么寶貝來?” 承麟打趣道:“你這丫頭,若沒有寶貝,便不能往你們閣里來了?”一邊說,一邊拿出一張衍波箋向完顏寧笑道:“近日新得了個香方,說是冷峭得很,正合夏日里用,我也不懂得這些,特地抄來給meimei看看?!?/br> 完顏寧淺笑著接過一看,只見箋首五個俊逸的行楷小字“宣和御制香”,不由訝然道:“這香在靖康之后失傳已久,兄長怎么找來的?”承麟笑道:“我跟著大哥哥往南邊去了一趟,偶然間聽那里的人說起,想來是天水郡公傳下來的?!蓖觐亴幹值芏说没实燮髦?,常有公干,便欠身淺笑道:“多謝兄長?!?/br> 承麟側首,瞥見彩霞手中托著個漆盤走來,便含笑接過盤中荼白定瓷斗笠盞,覷著流風打趣道:“還是彩霞待我好。哪像你,只記掛著曹植,也不給我倒碗飲子來。meimei好偏心,給小九改了名,怎么不給彩霞也改改?”彩霞一慌,差點砸了手里的茶盤,紅著臉囁嚅道:“小郎君說笑了?!?/br> 完顏寧睨了彩霞一眼,又看向滿面春風的承麟,淡淡笑道:“不如,就由兄長來改吧?!?/br> 彩霞一聽,登時呆愣住,古來女子出嫁前皆由夫婿許字,如今完顏寧讓承麟給自己改名,便同行此禮一般。她不敢置信地抬起頭,正對上完顏寧沉靜了然的目光,霎時面上紅漲起來,又是驚喜又是羞愧。 承麟一聽便躍躍欲試:“好!咱們就比比,看誰起的名字更好聽些?!鄙倌耆藸帍姾脛?,一心只想著與meimei一較高下,并不在意彩霞滿面嬌羞,他背手踱步搜腸刮肚地思索了一陣,笑道:“本來輕云、素月這些倒都可以對流風二字,只是都太潦草了些。我想,還是要和彩霞的原名有些關聯才好……”正說著,他突然停下腳步,轉身向完顏寧喜道:“有了!”然后興高采烈地跑到書案前提起筆,在浣花箋上龍飛鳳舞地寫下兩個行草大字“凝光”。 完顏寧頷首淺笑道:“‘常有三素云,凝光自飛繞。羽幢泛明霞,升降何縹緲’。這名字典出唐詩,又合彩霞的本義,又對流風,起得極好?!背绪肼勓愿堑靡?,欣然道:“彩霞,你可喜歡?” 彩霞面紅耳赤,顫聲羞道:“多謝小郎君,多謝公主……奴婢很是喜歡?!闭f罷,又含喜帶羞地望了承麟一眼,低頭站在完顏寧身后。 “公主,小郎君?!蓖觐亴幣c承麟聞聲回頭,見畫珠從門口快步走來,竹簾開合處透進一片明晃晃的日光,“邢國長公主來了?!?/br> 二人一聽,忙迎了出來,卻見長公主已行至庭中,身旁只跟著侍女?;?,步履間輕搖著一柄半舊的素面紈扇,一見二人便慈愛地催道:“快回屋去,小心別中了暑氣?!币贿呎f,一邊拉著兩個孩子行至閣中,愛憐地道:“呼敦都長這么高啦,越發精神了。寧兒這幾日睡得好不好?我給你縫了個合歡花芯子軟枕,且試一試?!倍嗣Υ饝?,又聽她微笑道:“今日端陽,你們倆怎么躲在這里玩?呼敦怎的也沒去金明池射柳?” 承麟躬身施禮笑道:“姑母安康。我原隨大哥哥去了的,見meimei不在那里,射了幾箭便回來了。本想看看meimei在玩些什么,誰知到了這里才知道,她正躲起來雪窗螢火發奮用功呢?!?/br> 邢國長公主忍俊不禁:“寧兒性子靜,哪像你這樣調皮,白撒就你一個弟弟,也不好好管教?!庇志従徛渥?,含笑問道:“今日幾箭,可得了彩頭?” 承麟笑道:“從前侄兒僥幸奪彩,都是趁著姑父連年領兵在外,所謂‘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如今姑父凱旋而歸,金明池魁首已定,哪里還有旁人的份?” 邢國長公主眼中笑意微微一滯,轉瞬恢復了常態,垂目理了理石青色長褙子寬大的袖口,神色慈愛,語重心長:“我金人以勇武立國,端陽射柳為的是追緬祖宗浴血往事,少年郎該當加倍勤習騎射,奮勇爭先。你哥哥素有戰功,你也要學學他,再過幾年,也可以為國分憂了?!?/br> 承麟吐了吐舌頭,頓時收斂起來,畢恭畢正地拱手道:“姑母教訓得極是,侄兒今后定會發奮勤習弓馬,不忘祖宗開國之志?!?/br> 完顏寧見狀,從流風手中的填漆盤中捧起茶盞,親手奉于邢國長公主,淺笑道:“這是新做的飲子,姑母潤一潤吧?!背绪胫獧C,忙笑道:“姑母與meimei且寬坐,我這就趕回金明池去?!闭f罷長揖告退不提。 邢國長公主徐徐端起茶盞,又問完顏寧是何飲子,完顏寧答:“是香蘇湯。我用您教我的方子做的,另加了些蔗漿調味,您且試一試,若是不好再換其他的來?!?/br> 她娓娓地說著,卻發現邢國長公主并未在聽,而是凝視著白瓷盞中淺檀色的湯水怔怔出神。完顏寧眼波一閃,回想起方才承麟提起仆散安貞時她那一瞬間的色變,心中生疑,暗忖道:“姨父才班師回京,夫妻久別重逢理該高興才是,為何她卻是這般神色?潘先生說起過姨父因獻俘不殺被陛下責怪,莫非是為了此事?” 片刻,邢國長公主回過神,掩飾著輕咳了兩聲,端起茶盞啜了一口,點頭道:“味道極好。你這孩子心思靈巧,做什么都比別人出色些?!?/br> 完顏寧淺笑道:“姑母若喜歡,就帶些回去。不知姑父喜歡喝什么?我再做了來孝敬?!?/br> 邢國長公主聞言又是一怔,掩飾著擠出一個得體的微笑,雙目中卻現出極復雜的神色來,須臾,她按下眼底種種情緒,用慣常的雍容端莊的語調緩緩道:“他從前,夏日里常飲梅花酒?!?/br> 雪泡梅花酒本是北宋時京中著名的夏令飲子,制作時常在正月,以新鮮梅花與清水浸泡后的糯米同蒸至糯米熟透,隨后以冷泉水降溫,拌酒曲并入酒甕中。釀成后密封收藏,待炎夏之時以碎冰冰鎮,其味甘遠幽長,香冷醉人。 完顏寧乖覺地點頭:“是,侄女記下了?!?/br> - 圣駕自金明池回宮后,完顏寧立刻赴純和殿向皇帝定省問安。告退后,她并不似往常那樣徑直回閣,而是繞到純和殿西側廡殿外,望著前方綠樹蔭里的雪香亭緩步徘徊,若有所思。 “公主?!蓖觐亴幝劼暬仡^,果然看到潘守恒步履匆忙地走來,“公主有事吩咐?” 完顏寧莞爾:“先生耳聰目明?!?/br> “公主方才定省時注目于臣,臣自然明白,尋個機會便跟著出來了?!迸耸睾阄⑿Φ?,“公主是要問元才子的事吧?陛下已許了翰林修撰一職,可他不忿被人污蔑結黨,已上表辭任了?!?/br> 完顏寧纖眉微挑,似對元好問此舉很是不以為然,淡淡笑道:“多謝先生一直記掛。我另有一事,想請教先生?!彼吐暤溃骸跋壬芍蜕④娪鲋裁词铝??或是從前有什么過往?” 潘守恒沉吟道:“仆散都尉從前受鄭王牽連,公主是知道的。后來起復為將,戰功卓著……對了,興定三年,都尉向陛下進言,說淝水大捷胡魯剌論功第一,不該只升一階,陛下當時未置可否,后來卻被中書嚴詞駁回,都尉為此甚是不平。除此之外,這幾年也沒其他事了?!?/br> 完顏寧于此也略有耳聞,心道:“此舉本為杜絕官員朋扇朝堂,可將士們刀山血海里舍生忘死掙的功勞,哪能這樣生搬硬套。姨父向來愛護僚佐,心中不平也是常情?!蹦罴按颂?,便蹙眉道:“莫非陛下因此事責怪他?” 潘守恒思索道:“倒也不曾聽到陛下斥責。公主怎么突然問起都尉?臣入宮晚,都尉年輕時的事,待臣向宋殿頭請教后,再來告訴公主?!?/br> 完顏寧略一思忖,淺笑道:“還是我自己去問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