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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中州錄在線閱讀 - 中州錄 第5節

中州錄 第5節

    第9章 未論窮通(三)除夜

    除夕,汴梁城中爆竹驚春,千門簫鼓,競相喧闐。市井之家貼桃掛符,屠蘇送暖,百姓們仍循舊日宋時風俗,戶戶食馎飥、試年庚,庭中燒籸盆、焚蒼術,待火燼后再拿一根掛滿銅錢的竹竿擊如意堆,以此祈求來年事事如意。

    元好問走出客棧,但見街巷華燈燑燑照影,仿佛還是世宗章宗大定明昌年間的承平歲月,絲毫看不出是戰火紛飛、倉惶遷都的貞祐二年。他想起年來光景,心中似喜還悲,信口吟道:“從他歲窮日暮,縱閑愁怎減,阮郎風度。屠蘇辦了,迤邐柳忺梅妒。宮壺未曉,早驕馬,繡車盈路。還又把,月夕花朝,自今細數……”

    到了豐樂樓,元好問照舊坐了二樓臨街的桌子,自斟自飲著等完顏彝。歲暮日短,不多時天色已昏暗下來,一樓大堂客流如梭,人人提著盦盒,從店中買了各色菜式回去吃團圓飯,也有的專門跑來買豐樂樓自釀的眉壽酒,把掌柜堂倌忙得團團轉。

    又過了一陣,完顏彝匆匆趕到,見堂中如此熱鬧,頗覺驚訝,他三步并作兩步跑上二樓,又見樓上一片空寂,只有窗邊一張桌旁坐著一個極瘦的書生[1],面色白凈,儀態儒雅,正是元好問。

    元好問笑著站起身來招呼他入座,完顏彝笑道:“勞元兄久等了?!痹脝栃Φ溃骸安环潦?,我正好看看京中除夕風貌。你瞧,樓下那些人都是來買酒菜的,我也是到了這里才知道,原來京城里這樣便宜,無須雇廚子,也無須家中娘子下廚,只消與店家訂好菜色,再付幾個跑腿錢,流水價的筵席也能一道道送到府上?!蓖觐佉突腥欢?,笑道:“原來如此,這倒真是方便,往后我也這樣訂吃食,省了家母每日cao勞?!痹脝柵e杯笑道:“這有何難,你娶了戴姑娘,伯母便不必再勞心中饋了?!蓖觐佉陀犎坏溃骸笆裁创鞴媚??”元好問忍不住笑了出來:“上次你走得太快,我拉不住,只能幫你先打聽打聽。那位姑娘姓戴,萊州人氏……”完顏彝發急道:“元兄莫胡言!你取笑我不要緊,可人家是女子,怎能隨意玩笑?!”元好問見他動了氣,忙收斂了頑色,和言道:“良佐,我絕沒有取笑你的意思,只是看她對你一往情深,才想著做個現成的冰人。你既無意,往后我就不再提了?!闭f罷,舉酒自罰了一盞,又另起話頭,笑道:“你這幾日在宮中都學些什么?”

    完顏彝面色漸緩,道:“學了些規矩禮儀,另外就是《孝經》《論語》,我從前雖也讀過,但現在聽翰林學士講授,才知道原來還有這許多學問?!?/br>
    元好問撫掌笑道:“了不得,將來又是一個吳下阿蒙!”又斟上酒,問他何時開始當差。

    完顏彝飲畢道:“今日已當值了,本來換了班就可出來,遇著些事,耽擱了一會兒?!?/br>
    元好問又問了些宮中事物,幾杯酒下肚,身上逐漸熱起來,便脫去了外頭氅衣,見完顏彝臉上汗濕卻仍穿著外袍,不由大感奇怪。完顏彝笑道:“方才怕元兄久等,來不及換衣裳,披了件袍子就出來了?!痹脝柌唤猓骸澳怯秩绾??”完顏彝擺手道:“穿公服來吃酒,多有不便?!痹脝栃χc點頭,心中暗嘆道:“難為他這樣剛正,只可惜天下公人借著差事耀武揚威、霸店欺民的也太多了!”

    二人且談且飲,過了片刻,樓下漸趨沉寂,客人們買了酒菜各自回去,元好問見完顏彝熱得涔涔汗下,笑道:“沒其他客人了,酒菜也上齊了,不會有人上樓來,你脫了吧?!蓖觐佉鸵嘤X有理,便解下外袍,露出里面革弁禁軍服飾來。

    元好問半打趣半贊嘆,笑道:“好威武,好精神!‘綠帢纏頭錦束腰,陣前誰數霍驃姚’……”他正說笑,忽然聞到一絲極淡的幽香,似有似無,清甜悠遠,不由緩緩吸一口氣,細細辨尋,最終卻尋到了完顏彝襟前。

    元好問大樂,覷著他哂笑:“難怪你不許我提戴姑娘,原來另有宮眉在九重……”完顏彝一頭霧水:“什么?”元好問撫掌笑道:“良佐,我自讀書起便學焚香,這可瞞不了我?!蓖觐佉驮桨l莫名其妙,元好問壓低聲音笑道:“你這身公服上的香氣哪里來的?不偏不倚,恰好在胸口……放心吧,我知道宮中規矩森嚴,不會外傳的。只是蓬山萬里,道阻且長,我先祝你們心想事成!”

    完顏彝愕然,隨即明白過來,啼笑皆非地擺手道:“元兄想到哪里去了,我是抱過人,但不是什么宮眉……”元好問大笑道:“分明是女兒香,你還不認?”完顏彝窘道:“元兄莫胡言!那是個小娃娃,只怕比令媛還小些!”

    談笑間,忽然樓梯上腳步聲響,有人走上樓來,二人轉頭一看,卻是個錦衣貂裘的魁偉男子,年約三十八九歲,舉手投足間氣度沉雄,風儀豪武,不怒自威,極有氣勢。完顏彝微微一怔,已認出是朝中左都元帥、山東路統軍宣撫使仆散安貞,忙站起身來拱手為禮:“將軍!”元好問也不約而同地站起來,恭敬地喚了聲:“都尉!”

    仆散安貞是金章宗胞妹邢國長公主的駙馬,亦是當今天子完顏珣的妹婿,年初率軍赴山東征討紅襖軍之亂,不久前剛班師回京,因此并不認得他們倆,沉吟道:“二位是……”

    二人忙報上姓名,仆散安貞頷首,微笑道:“文章星魁,忠臣孝子,我才到開封,二位大名已有耳聞,今日一見,果然是后生可畏?!?/br>
    二人連道不敢,又請他入座,仆散安貞也不推辭,徑直往空座上坐了,元好問忙喚堂倌添杯換盞,完顏彝待三人一同坐定后,舉酒站起道:“將軍,這一盞,我代先父敬您。先父曾在武肅公麾下任職,深受公爺知遇之恩,至死不忘?!?/br>
    武肅公即仆散安貞之父仆散揆,是先朝名將,已于泰和七年病逝,金章宗親擬謚號“武肅”,仆散安貞聽他是亡父僚佐之子,不由平添幾分親近之感,舉杯與他一飲而盡,又問他父親名諱。

    完顏彝道:“先父諱乞哥,在豐州軍中當差,武肅公來到天德軍后,轉戰出塞七百里直至赤胡睹地,軍中營柵相望、烽候相應,百姓安居樂業、恣意田牧。先父仰慕公爺威儀,一路追隨左右,得公爺不棄,升作承信校尉,后來立了功,又遷同知階州軍事?!?/br>
    仆散安貞點點頭,微笑道:“原來是豐州的同袍。先父經略豐州多年,視軍中將士如兄弟子侄一般,那時候我在燕京,收到父親家書時總是羨慕你們,可以親上戰場守土御邊?!?/br>
    元好問舉杯笑道:“都尉此番平定青兗,奏凱還京,早承武肅公遺風?!?/br>
    仆散安貞與他碰盞飲畢,淡淡笑道:“紅襖賊軍雖為亂黨,說到底,也只是些無計為生的流民百姓,朝廷不能妥善安置,所以才落草為寇,打敗這些人,算不得什么功績。男兒建功立業,當收復河北、平定遼東,將蒙古人逐回大漠,再重謁上京陵寢,告慰先祖英靈?!?/br>
    完顏彝與元好問對視了一眼,心中頓時肅然起敬,沉聲道:“將軍所言極是!但愿將來我能從軍北征,擊退蒙古,克復失地,一雪野狐嶺之恥?!?/br>
    語罷,三人都想到了皇帝倉惶遷都,輕棄燕京之事,一時皆沉默不語,悶聲飲酒。元好問苦笑道:“說起來,燕京、豐州和忻州都已陷落胡塵,咱們都失了鄉井故土了!”他仰頭滿飲,嘆息道:“‘強欲登高去,無人送酒來,遙憐故園菊,應傍戰場開’……”

    仆散安貞聽到詩句,神色一滯,頓時側首面向窗外默默不語,須臾,又端起酒杯猛地仰頭灌下,忡然嘆道:“燕京,燕京……此生……不知還回不回得去了!”片刻,他才緩過神,向兩個年輕人溫言道:“事在人為,來日方長,你們正值青春,將來總能一展抱負,文武相濟,安邦定國,再造盛世?!蓖觐佉团c元好問皆起身拱手,正色道:“多謝將軍!”

    這時外頭又熱鬧起來,孩童們吃完飯,迫不及待地來到街頭巷尾放爆竹,完顏彝站起身抱拳笑道:“將軍,元兄,家母還在家中等候,恕我不能久陪了?!痹脝栆嗥鹕砉笆指孓o。

    仆散安貞點頭稱是,微笑道:“好,是該早些回去。今日的酒我來買,算是祝二位早日功成名遂?!彼姸藬[手不肯,又笑道:“若先父還在世,遇到部僚后人,也定要請吃酒的,你們又何必與我客氣?!?/br>
    完顏彝與元好問見他語氣甚堅,也不再推讓,依禮道別后一同走下樓梯。

    走到門外,朔風撲面,吹得酒意散去大半,完顏彝低頭系上外袍衣帶,只聽元好問“嗤”一聲輕笑,又“唉”一聲低嘆,奇道:“元兄怎么了?”元好問搖搖頭,指著街角低道:“你自己看吧?!?/br>
    只見墻邊暗影里,一個窈窕少女手挎花籃,被寒風吹得瑟瑟發抖,卻仍仰首望著豐樂樓二樓窗戶,星眸隱有淚光。完顏彝一愣,元好問勸道:“罷了,你既無意,告訴她便是,也省了她日日站在冷風里等你?!蓖觐佉鸵苫蟮溃骸暗任??……不至于吧,許是她另有什么難處,咱們去問問?!痹脝栃@道:“好,那你問吧。姑娘家心事不便被外人知道,我在此等你?!?/br>
    完顏彝遲疑地走去,腳步聲教街巷中此起彼伏的爆竹震響遮蓋,并未被那少女聽見。她仍是一動不動地仰首凝眸,如醉如癡。完顏彝順著她的視線轉頭望去,赫然發現視線的盡頭處果真是方才他們酒桌所臨的窗戶,此時桌邊唯剩仆散安貞一人,窗紙上孤影煢煢,對酒獨坐,被漫天遍地的爆竹煙火歡歌笑語一映,意態竟有些蕭索。他再看那少女,滿眼盡是傾慕愛戀之情,與昔日嫂嫂凝望兄長時的神色一般無二,心中登時明白,立刻悄悄轉身走了回去。

    元好問見他不問而返,奇道:“怎么了?”完顏彝拉著他走出幾步,笑道:“元兄誤會了,她等的不是我?!痹脝柍粤艘惑@,回身再看賣花女,又抬眼望向二樓,驚道:“她……都尉?!”完顏彝微笑點頭,元好問怔了怔,嘆道:“原來如此,我原以為她心許的是你,可惜了!”完顏彝笑道:“哪里可惜了?將軍當世英豪,我有什么好叫她心許的?!痹脝枃@道:“可惜她的情意,注定要落空了。你有所不知,都尉是極愛重長公主的,兩年前我在中都科考,曾遇見過他們夫婦出行,那時候都尉騎馬在前,遇著行人轎馬就回頭轉顧長主車輦,十分情深。京中百姓們都知道,這位四駙馬十幾年不肯納妾,坊間早傳作一段佳話?!?/br>
    完顏彝聞言,愈發生敬,想到那少女無計托付的癡心,又是喟然,心道:“情之為物果然甚苦,娘慟心爹爹,大哥放不下嫂嫂,這姑娘又喜歡上有婦之夫,真是剪不斷理還亂,結纏不清了?!彼罴按?,心中不娶之意更加堅定,暗暗起誓道:“我愿一生許國,全心殺敵,‘愿將腰下劍,只為斬樓蘭’,將來無論窮達榮辱、生死禍福,此志決不更改!”

    [1]元好問年輕時被人稱作“臞元”,故而應為極瘦。

    第10章 未論窮通(四)萱堂

    正月過后,元好問辭別汴梁一眾朋友,回到三鄉繼續讀書。貞祐五年,他再次赴汴京應舉,仍未及第,直至六年后的興定五年春闈,才終于金榜題名。期間,他與趙秉文、楊云翼、雷淵、李晏等京中師友常有書信往來,亦從朋友信中得知完顏彝喪母后隨兄離京,任泗洲軍職。

    那是貞祐三年。

    正月里,太子薨逝,元好問離京,而完顏彝因盡忠職守、才能出眾,通過了騎射、武功和膂力考試,破格升任禁軍中最機要的奉御郎。隨后,仆散安貞再次奉旨出征,討伐紅襖軍。

    皇太子葬禮完畢之后,儲君之位遲遲未定,濮王完顏守純與遂王完顏守禮開啟了暗潮洶涌的龍爭虎斗。濮王禮賢下士,遍交重臣,最后將目光移到了御前近衛身上。

    一日宮學散后,完顏彝獨留下向授課夫子請教《論語》中幾處疑問,那翰林學士喜愛他謙厚好學,講解得十分詳盡。恭送老師離去后,完顏彝忙收拾書本,匆匆趕回值房,卻冷不防在半道上被人叫住,他側首一顧,看清來人后立刻止步行禮,禮貌地喚了聲:“二大王?!?/br>
    濮王步履閑雅,友善地笑道:“早就想尋你,只可惜你戍務繁忙,不想今日這般巧合,竟在這里遇見?!?/br>
    完顏彝明白他的用意,不愿卷入儲位之爭,低頭拱手道:“是,小人日日當差,確實沒什么閑暇?!?/br>
    守純沒想到竟會直接碰個硬釘子,當即愣住,轉瞬又恢復了和善的微笑,溫言道:“我是想找你賠個不是,怪我太過寬仁,御下無方,才教家奴狂妄無禮,冒犯了你與令閫,我后來已狠狠告誡了他們。良佐,你不會還怪我吧?”

    完顏彝略一思索,立即明白過來,原來那日豐樂樓前當街調戲賣花女的三人竟是濮王府的親隨,他心中反感,垂眼面無表情地道:“二大王言重了,小人不敢當。奴仆無禮,與大王無關?!?/br>
    守純又滿面堆歡道:“好,你不生氣就好。對了,你們何時成親?我要好好送一份賀禮,以表歉疚。你若不嫌棄,我出面為你納吉下書,可好?”

    完顏彝唬了一跳,連聲推拒,見守純還窮追不舍,心下煩躁起來,勉強道:“大王誤會了,我與那位姑娘只是萍水相逢,她另有良人,大王不必掛懷了?!?/br>
    “唉——”守純又忽然嘆了一聲,無不惋惜地道,“此事我也聽說了,那小娘子已成了我姑父的偏房,眼下怕是有了身孕,姑母求了爹爹,三天兩頭地請太醫局和御藥院為她調養身體,很是cao心呢?!彼涤U著完顏彝的表情,竭力想從那張驚訝的臉上分辨出一絲不甘和怨憤,又想當然地安慰道:“像這種朝秦暮楚、虛榮勢利的水性女子不要也罷,大丈夫何患無妻,良佐你將來的妻子,定是才貌勝她百倍……”他哪里知道完顏彝從未動過心,此時一言不發也并非因為被橫刀奪愛的羞憤,而是震驚于這個消息出人意表,與元好問所言的仆散安貞鐘情發妻的說法大相徑庭。

    完顏彝很快回過神,想到“國朝勛貴無一人不置妾室,將軍此舉并無越矩,別人家的私事與我何干”,又轉念想到濮王早就知道戴氏女已嫁仆散安貞,起先佯作歡欣要為他做媒,只是惺惺作態的試探之舉,目的無非是想激起他心中的不甘與怨恨,好趁機拉攏許恩。他極感厭憎,竭力克制住嫌惡之色,生硬地打斷守純虛情假意的安慰:“大王實在誤會了,我與那位姑娘素不相識,只因路見不平才出手相助的,她若果真嫁與仆散都尉,那也是天賜良緣,小人為他們高興?!?/br>
    守純以為年輕人心高氣傲,故意作出云淡風輕的樣子,心中愈發得意,走近一步目含深意地緩緩道:“她目光短淺,只貪圖現成的富貴,卻不知道你將來的前程,還遠在我姑父之上呢?!彼馔nD了一下,微笑道:“王國克生,維周之楨,濟濟多士,文王以寧……但為君故,沉吟至今?!?/br>
    完顏彝厭惡他以己度人,心思猥鄙,再聽他不倫不類地引經據典,更是忍無可忍,一刻都不愿再逗留,硬聲道:“小人只是一介武夫,不懂得朝政。二大王抬愛,小人實在惶恐?!?/br>
    守純不防竟被他一語說破來意,頗有些尷尬,很快又恢復了那副求賢若渴的溫雅模樣,慢悠悠地笑道:“良佐何必自謙?你入宮不到一月,陛下就欽點為奉御,足見對你愛重非常。本王乃陛下親子,這惜才之心,自然與他一樣?!?/br>
    他既已直言不諱,完顏彝更不斟酌言辭,斬截地道:“天子知遇之恩,如同再造。小人必定盡忠職守誓死以報,不敢有任何私心妄念?!闭f罷略一拱手,言不由衷地道了聲“恕罪”,然后再不肯理他,轉身便走。

    交班后,完顏彝回到家中遇著兄長,言談間便將此事一五一十地說了。完顏鼎聽罷有些不安,沉吟道:“你不肯答應他也罷了,但言語上還得留些情面,他畢竟是皇子,萬一陛下立他為儲,你將來如何自處?”完顏彝不假思索地道:“他若奉詔登基,我今日如何效忠陛下,將來便如何效忠新君,又有什么了?”完顏鼎嘆道:“你以為人人都像你這樣坦蕩?今日他來招徠你,本就非敵即友,你說話又這樣板正……對了,那你打算投效遂王么?”完顏彝斷然搖頭:“我是大金的奉御,只知道盡忠天子、報效國家,選濮王還是遂王應當由陛下圣裁,擇賢而立,豈容我一個臣子妄議國本?”

    完顏鼎低聲道:“這些都是書本上的話。你身為天子近臣,形勢所逼,無法置身事外啊?!蓖觐佉驼溃骸拔抑斒乇痉?,兩不相幫。今日之事,我也不會外傳?!蓖觐伓@道:“你以為不外傳他就不記恨你了?將來二大王若成了皇帝,你能全身而退便是萬幸了,還談什么報效國家?若三大王登了基,也不會感激你,只會責怪你對他不忠?!?/br>
    完顏彝愕然道:“為什么?!”完顏鼎諄諄道:“陳和尚,君王要的忠心,不僅僅是對國家社稷,更要緊的是對他這個人的忠心。你若忠心待他,就該立刻去告訴他濮王的舉動,助他奪嫡,而不是等他身登大寶了才效忠。你記住,忠心不絕對,就是絕對不忠心,差之毫厘,謬以千里,明白了么?”完顏彝怔怔錯愕,喃喃道:“忠心不絕對,就是絕對不忠心……”完顏鼎點點頭:“這句話,是當年武肅公私底下教我的。他歷經世宗、章宗兩朝天子,宦海沉浮,自然比咱們清楚多了?!蓖觐佉统了计?,緊皺的眉心漸漸舒展,站起身決然道:“大哥,我還做純臣,哪怕將來天子不容,只要我自己正道直行,問心無愧便是了?!?/br>
    完顏鼎只得苦笑,心中愁道:“小弟的性情實在太過板正耿介,從前他年紀小,豐州的鄉鄰同袍不與他計較,如今來到京城,又在皇宮里當差,恐怕要吃大虧了。唉,我必得想個法子,帶他遠遠離開這是非之地才好!”他想了想,叮囑道:“這事不必告訴母親了,她病著,精神也不好,別叫她擔心了?!蓖觐佉鸵嗌钜詾槿?,點頭道:“大哥說得很是?!?/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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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兩月,皇儲之位終于落定,完顏珣沒有選兩個成年的皇子,反而立了守忠之子完顏鏗為皇太孫。其時,完顏鏗尚不滿周歲,引得朝野議論紛紛,有識之士皆擔憂不已,深恐風雨飄搖的大金在驕將相繼作亂之后又會上演叔侄鬩墻的慘禍。

    入夏后天氣炎熱,皇太孫連日不適,動輒吐瀉,小小嬰孩經不起病痛,數日后已十分黃瘦羸弱。完顏珣憂心不已,命太醫院日夜守候在側,不許離宮,然而完顏鏗的病癥時常反復,并未好轉。

    宮外,裴滿氏的病況也日甚一日,郎中開的藥方總不起效,完顏彝兄弟欲尋個高明的大夫來治病,卻發現京中略有聲望的名醫也被宣召入宮研討皇太孫病情,二人心急如焚卻又束手無策。

    到了八月,秋氣颯颯而起,裴滿氏越發虛弱,竟至不能起身,兄弟倆不敢留母親一人在家,每逢一人當差另一人便告假留下侍母,十分盡心。

    中秋過后,完顏彝竟領了位太醫回家給裴滿氏問診,那太醫甚是仔細,望聞問切近一頓飯功夫,對裴滿氏和言道:“不妨事的,老夫人好生休養吧?!闭f罷,行云流水般開了方,又提起醫箱走到外間,對兄弟二人道:“我還有些事要囑咐,兩位官人可否借一步說話?”

    二人忙請他到外邊院中,太醫低聲道:“二位官人見諒,老夫人六脈弦遲,當屬憂積勞損已久;左尺濡微欲絕,是腎枯髓竭之象,左寸右關細弱,主心火與脾土俱衰,如今縱然扁鵲再世,也醫治不好了?!?/br>
    完顏彝大驚失色,直跳起來:“什么?!”完顏鼎忙拉住他手臂,勉強鎮定道:“勞煩大醫,可否再想想辦法?只要能治好家母,什么藥材什么方法都使得的?!蓖觐佉鸵裁Σ坏攸c頭稱是。

    太醫搖搖頭,嘆道:“我受長主之托而來,怎會不肯出力呢,實在是老人家油盡燈枯,回天乏術了。那方子也是開給老夫人看的,只為讓她臨去前安心些,脾土既已衰絕,吃不吃藥都一樣了?!闭f罷,也不肯收診金,水都未喝一口便告辭離去了。

    兄弟二人愣愣相對站了片刻,完顏彝眼中漸漸紅起來,完顏鼎回過神拍了他一把,低聲道:“陳和尚,眼下照顧母親要緊!你先去宮里告幾天假,快去!”

    數日后,裴滿氏果然水米不進,氣息也十分微弱,她望著兩個日夜侍奉在側的孩子,指了指案上的包袱。完顏鼎取來打開一看,里頭整整齊齊疊放著幾套內外衣衫,青色蒼色是完顏彝的,黎色綰色的自然是做給自己的。他鼻中酸楚,哽咽道:“母親……”而完顏彝早已跪倒在地,半身伏在榻上抱住母親,雙肩顫抖,哭得說不出話來。

    裴滿氏又吃力地抬了抬手指,完顏鼎知她在喚自己,忙上前跪倒,雙手緊緊握住她干枯的右手,哽咽道:“母親放心,只要有兒子一日,定會好好看顧弟弟,教導弟弟,讓他將來長成父親那樣的大丈夫……”

    裴滿氏微微瞬目,似在輕輕頷首,又過了片刻,緩緩閉上眼睛,安詳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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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朝丁憂“金革之事不避”,完顏彝只得以十日代年,一月之后便不再居服,回到宮中當差。又過了大半個月,仆散安貞得勝還朝,被完顏珣詔至仁安殿面諭褒獎,升任樞密副使,一番君仁臣恭后拜辭告退,在殿外遇到戍值的完顏彝,便笑著向他點頭示意。

    完顏彝上前兩步,向他抱拳為禮,低聲道:“恭喜將軍?!逼蜕藏懖灰詾橐獾匦π?,又問他:“今日幾時換班?”完顏彝道:“今日本不當值,合柱去補些功課,我替他一會兒?!逼蜕藏懶廊坏溃骸昂?,那我到東華門外等你,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出去再聊?!?/br>
    他等了不到片刻工夫,便見完顏彝匆匆趕來,待守門禁軍驗過身份便向自己一路小跑,站定后又拱手一禮,笑道:“有勞將軍久等?!逼蜕藏懶Φ溃骸白?,去豐樂樓。除夕一別,快一年沒同你吃酒了?!蓖觐佉颓溉坏溃骸皩④妱P旋,原該陪您痛飲一場的,只是我熱孝在身,實在不便飲酒,還望將軍寬諒?!逼蜕藏懹犎坏溃骸傲钐盟?/br>
    “是?!蓖觐佉枉鋈活h首,“先父陣亡后,家母十分悲痛辛勞,貞祐初年歷經戰亂,南渡之時又受了驚嚇,身體虛虧已久了……”他忽然又想到一事,忙道:“勞煩將軍代我謝過長公主,多得長主照拂,家母才得太醫問診?!?/br>
    仆散安貞一怔:“什么?”

    “中秋那日長主進宮赴宴,恰好是我當值。那時京城里的名醫都在宮里,我也是沒法子了,只得硬著頭皮向長主求告。長主仁厚,聽聞家母是武肅公部將的遺孀,立時應承下來,第二日便托了太醫。后來我也曾登門道謝,只因將軍不在京中,長主不便相見,只傳話叫我安心侍疾?!彼麧M心感激,懇切地說著,并未注意到聽者異樣的神色,“后來我想,到重陽禮宴時再當面道謝,可那天長主并沒進宮來……”

    “將軍?”完顏彝發現他突然轉過身去側首不語,猶疑地喚了一聲。

    “沒什么?!逼蜕藏懟仡^溫和地道,臉上沒有什么表情,“就是想起先母了?!彼哪赣H韓國大長公主已于泰和元年病逝。

    完顏彝頓感歉然,恭敬地道:“我也聽兄長說起過,大長公主薨逝后,武肅公連夜回京,當日又調頭趕回豐州,軍中人人感動,無不敬佩?!?/br>
    仆散安貞卻依舊面無表情,隔了一會兒,才嘆道:“先父并沒有這般無私,只是先帝諭詔命他即日還軍,又賜了兩匹快馬,不得不走了?!彼钗艘豢跉?,忽然微笑道:“不說這些了,都過去了?!?/br>
    完顏彝也微笑道:“那就勞煩將軍了。他日有機會,我再面謝長主?!彼D了一頓,又笑道:“將軍今番連破步騎三萬,殺賊萬余,生擒頭領劉二祖,招降頭目三百,余黨八千,解救百姓三萬余戶,這些勝績,朝野都傳遍了??上覅s不能陪您痛痛快快地醉一場,實在慚愧?!?/br>
    仆散安貞笑道:“又不是打蒙古,有什么可夸耀的。我是許久不見你了,再則另外有件高興事,想同你喝幾杯?!蓖觐佉蛦査泻蜗彩聲r,他卻又垂眼自嘲地笑笑,拍了拍完顏彝肩頭,溫言道:“也沒有什么。好了,你既還在服憂,就早些回去吧,咱們來年再喝?!?/br>
    然而,這一約終究成了空。

    未到臘月,完顏鼎調任泗州軍,他不放心將弟弟獨自留在危機四伏的皇宮,臨去前上奏天子懇切陳情,言嬸母臨終重托,只求與弟同行。完顏珣頗為動容,感嘆道:“忠臣孝子之家,手足情深一至于斯!”于是立時準奏,封完顏彝為宣差提控,隨兄同赴泗州。

    臨行倉促,完顏鼎忙著交割紫微軍中事務,回家后看弟弟似有心事,擔心地問他:“今日最后一次當值,沒出什么事吧?”完顏彝搖搖頭,有些遺憾地道:“沒有,就是……”他欲言又止,含糊地道,“想幫人打聽點事,仆散將軍行樞密院去了徐州,我沒地方可問了?!?/br>
    完顏鼎猶自不放心,追問道:“打聽什么事?宮中許多事是見不得光的,你別胡亂摻和?!?/br>
    完顏彝笑道:“大哥放心,這次并沒有得罪人,我只是想幫一個小娃娃,不妨事的?!?/br>
    完顏鼎知他生性如此,無奈地搖搖頭,只能由他去了。

    數日后,兄弟二人啟程赴泗州,不到半月便聽說了皇太孫薨逝的噩耗。完顏珣連失儲君,痛心不已,反復思量之下,決意立遂王守禮為皇太子,詔命改名守緒,并掌樞密院事。濮王守純則改封英王。

    興定二年,完顏鼎轉任壽州軍,完顏彝依舊隨兄赴任。同年,蒙古兵攻陷太原,又進軍河南三鄉,元好問為避戰亂,移家登封,輾轉在嵩山腳下尋找一方凈土讀書,短暫地安定下來,寫下《秋懷》《江月晃重山》等名篇。

    次年正月,皇帝遣使者赴宋,宋人不納,并尋找種種借口延宕交付歲幣?;实巯肫鹛┖湍险骱笏稳嗽黾託q幣的往事,為榨取南朝充盈國庫、抵消對蒙古的消耗,即遣樞密副使仆散安貞為左副元帥,權參知政事,行尚書省元帥府事,全權指揮唐、息、壽、泗等處行元帥府軍馬,大舉伐宋。二月,仆散安貞連破梁州、白石關,緊接著又連下石堌山、涂山等關隘。

    閏三月庚戌,仆散安貞凱旋而歸,雖然未竟全功,皇帝依舊在仁安殿中面諭褒獎,設宴款待。宴席之上,仆散安貞突然起身,向皇帝奏道:“陛下錯愛,臣不敢貪功。今番淝水大捷,多得部將納蘭胡魯剌之力,臣之兵事皆咨此人,登臨陷陣亦身先士卒,論功當屬第一,只官升一階,實為功厚賞薄,乞加賞此人,以勉勵來者?!?/br>
    皇帝面不改色,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只叫仆散安貞回座。第二日,尚書省立刻上奏天子,極言從無此例,不可開邀官請賞之先:“凡行省行院帥府參議左右司經歷官都事以下皆遷一官,所以絕求請之路,塞jian幸之門,安貞之請不可從?!?/br>
    第11章 月落山空(一)春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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