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朱祁鈺不在乎他們二人之間的競爭,語氣是輕巧地冷淡: “你帶著金英,再去挑上幾個得力的人選,把他處理了吧?!?/br> 怎么處理,為什么要帶著金英去處理? 他沒說明白,可是這種事情也不需要他說得明白。 金英感覺自己的后背逐漸被冷汗濡濕,而興安狠狠地磕了一個響頭,果斷地應承了下來,隨后滿臉笑意著拽著金英一起起身,向著門外出去了。 于謙目送著兩人一前一后拉扯著離開,他知道這是皇帝對金英的敲打,也知道此去曹吉祥的性命定然不保。 可是如何處理宦官是皇帝的私事,于謙沒必要、也不打算對朱祁鈺的安排提出異議。 他所憂心忡忡的是天下,是皇帝對于未來的奪門一黨,乃至于太上皇的處置,將會對社稷江山造成如何的影響。 室內眼下終于只剩下兩人了。他面對著朱祁鈺的注視,最后起身,莊重著神色準備下拜。 可他的動作被對面攔了下來,年輕人原本平靜的神色逐漸被心底里真實的情感撕裂,流露出其下壓抑著不曾在眾臣面前爆發的,沸騰著的絕望與苦痛。 “于卿想要勸我不要大開殺戒,大規模株連,維護著朝堂的安穩嗎?” 他的眼圈跟著脖頸一起紅了起來,接近咬牙切齒,字字都帶著泣血般的悲憤。 “可是憑什么呢?” 他反問于謙:“正如后世人所說,是我虧待石亨了嗎?是我不曾給徐珵施展才干的渠道嗎?” “成王敗寇,若是大明在他的手上重又恢復輝煌,那我哪怕謚號為戾也不足惜!” “——可是他又干了什么!” 心頭所有的忿怒與怨氣從喉口傾瀉而出,他嘶吼著,接近震耳欲聾般的質問回蕩在空氣之中。喉嚨痛到沙啞,太陽xue一陣用力過猛后,連帶著神經的嗡嗡作響與時時抽痛,頭暈目眩著的恍惚。 “他又干了什么??!” 他喘不上來氣,心口連著肺部抽搐著刺痛,仿佛火燎一般灼燒著胸腑??筛鼝盒牡氖俏?,仿佛有什么沉重的東西壓墜著,在他試圖控制住的時候,反倒逆流而上逼迫著他干嘔起來。 他彎下腰去,伸手捂住下意識張大的口腔。 他聽見于謙好像語氣緊張地說了些什么,可是他聽不太清。然后有一只手安撫著輕拍在他的脊背之上,他才后知后覺反應過來應該是什么請罪之類的話。 “……臣不覺得陛下會是那般的君主?!?/br> 聲音依舊不是很清楚,可是朱祁鈺模糊辨認出了于謙的用詞。 “陛下是社稷主,是知人善用,心懷天下的明君?!?/br> “奪門一黨,陛下若心有芥蒂,棄置不用,臣也并無他言?!?/br> 溫和著的語調一點點地安慰著朱祁鈺的火氣,等到皇帝的情緒逐漸變得安穩,不再表露出先前那副痛苦到傷身的模樣的時候,于謙才開口繼續說下去。 “可是石亨方才立下赫赫戰功,武勛的勢力又大為折損。臣憂慮貿然貶黜,會激化文武的矛盾?!?/br> “徐有貞雖品行不良,可有實干之才。黃河水患已然惡化,后世人又稱今后天災頻繁,臣擔憂非此等人才不能解決?!?/br> 他嘆息著,在景泰的眉心也跟著他的敘述緊蹙起來的時候,終于不受阻攔地拜倒下去。 “臣深知陛下心中之恨,臣亦為那奪門之后朝堂的腥風血雨而感到痛苦?!?/br> 于謙抬起了頭,讓朱祁鈺可以看見他同樣通紅的眼眶。 “臣有罪,希望陛下能為天下蒼生考慮,忍受這樣的折磨?!?/br> “請陛下徐徐圖之?!?/br> 朱祁鈺的眼淚終于隨著他最后的一句話掉了下來,哽咽著握住了于謙的手。君臣相對,竟是無語凝噎。 “……我會的?!?/br> 朱祁鈺沒辦法對于謙說不,因為他確實沒辦法對肆意妄為之后對大明的傷害坐視不理。 可是,“除惡務本?!?/br> 他的語氣這次是堅決而無法動搖的冷酷。 “若無禍首,那么小人自然沒有緣由了?!?/br> 于謙知道他的言下之意。 ——可是他默認了這樣的處置。 【徐珵,字元玉。為人短小精悍,多智數,喜功名。凡天官、地理、兵法、水利、陰陽方術之書,無不諳究?!?/br> 【嘗急于進取,自創南遷議為朝野訕笑,士人不齒。而帝性寬,不以珵寡德,擇才而用。命擢左僉都御史,治河沙灣之決,又平山東水患,進左副都御史?!?/br> 【然珵不思修身,負文武才,為人有缺。景泰九年,以貪賄下獄,帝念其功,乃放歸鄉里。時人皆嘆帝之仁,而卑珵之鄙?!?/br> 【語出《明史·徐有貞傳》】 — 景泰四年,南宮 “皇兄為何避而不見呢?”許久不曾有訪客到來的地帶,朱祁鈺自顧自地走了進來,面帶微笑地對著蜷縮在榻上不愿面對著他的鼓包。 而回應他的是昔日的正統皇帝接近嘶嚎的反抗:“你來做什么?誰允許你進來的!” “滾出去,滾出去!” 當年儒學大師們教出來的涵養此刻已然蕩然無存,被囚禁在此數年的朱祁鎮接近瘋癲地喊叫著。 他原本以為回到大明,以自己曾經君父的身份,朱祁鈺這個庶弟不敢對他下手的。他肯定會害怕朝堂物議,害怕自己的名譽受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