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可是楊士奇沉默著,沒有開口。他靜默的眼神回望著朱瞻基,無聲地認同了他給出的結論。 就是這樣的世事無常,就是這樣的陰差陽錯。 ——如果沒有那么多人簽名,這份奏本能早一點被遞到朱祁鈺手上呢? ——如果那天,群臣寫完沒有覺得時間太晚,干脆連夜也要遞到宮中呢? ——如果朱祁鈺能夠更早地發覺群臣心中隱隱的擔憂,早點復立太子呢? ——如果朱祁鎮能早點死,而朱祁鈺能身體更健康一點呢……? …… 沒有如果,命運就是這樣的殘酷。 【奪門之變之后,全盤否定景泰朝政,對景泰的故舊大臣進行了大規模的清洗與誅殺,“內閣諸臣斥遂略盡”“六部悉罷”。 商輅其實比起別人來算得上一句幸運,他是堡宗曾經欽點的三元及第,又態度鮮明地保過朱見深的太子之位。哪怕在這樣殘酷的政治/清洗之中,他也沒被怎么波及到。 正相反,堡宗還挺欣賞他的,在復位的前幾天就召見他進行了一番安撫,表示自己決定保留他的原職,讓他得以繼續效力。 可以說,在這樣堪稱老天厚愛的條件之下,只要商輅愿意附和幾聲奪門一黨的主張,反手打擊一波景泰的朝臣,他的官運肯定依舊是一帆風順的。 但是商輅拒絕了。他忍受不了和石亨、曹吉祥、徐有貞等等這些的jian臣、佞臣同流合污的恥辱,拒絕了奪門一黨試圖將自己小人行徑抹去的請求。 于是在被構陷污蔑之后,他靠著上書自陳和宦官搭救,最后才勉強撿回了一條命,被貶為民,終天順一朝不曾起復?!?/br> 朱祁鈺等待的答案落了下來,直刺痛著的,極冰冷著的宛若一根根針扎一般落入骨髓的痛楚。 是啊,當他失敗了,他所努力過的一切都將是一場荒謬的笑話。 就像他沒辦法容忍朝堂上始終暗流涌動,逼迫著他遵循著所謂“孝悌之道”,始終對于朱祁鎮這個舊主帶著點不切實際的念念不忘的勢力。 朱祁鎮一旦復辟,就沒辦法容忍下朱祁鈺八年來培養起來的,所有的政治勢力。 這是他不得不爭的局勢,一旦坐上皇位之后就沒辦法避讓開的死局。 他收回落在天幕上的目光,平視著眼前的群臣:有王文一般早有定論的,有陳循高谷一般一時無措的,有王直胡灐一般閉目不語的。 以及突然被后世的劇透撕破了理想,愣神住的商輅,和望著一朝血流成河,就算知曉自己身亡也不曾驚懼,眼下卻失神了的于謙。 ——這些人的當中,又有多少能與他同路呢? 朱祁鈺突然感到發自內心的疲憊。 — “……沒關系,不要緊?!?/br> 朱瞻基吞了一口護心丹——這之前喊的太醫不是派上用場了嗎,面色有點蒼白地安撫著被他的身體狀況再度嚇了一跳的宣德朝臣們。 “這次正統在祁鈺那孩子身上,他不會牽扯進去這種麻煩的□□之中……” 他深吸了一口氣,手指緊緊攥住了衣擺,以使自己面部的表情顯得不那么扭曲。 ——他會處理好一切首尾的。 【直到成化三年,憲宗感念商輅當年為自己說話的舉動,將他調回了朝廷,繼續身居內閣,兼任六部要職。 比起最后憤然辭職的王竑,商輅在成化時期的官路走得就要順暢的多。 在此期間,他重視并解決了許多民生問題,多次勸諫皇帝修身,努力革除弊政,并且利用自身的名望,繼續參與進了許多朝廷大事的解決之中,保住了錢皇后的身后尊榮,穩住了孝宗的太子之位,最后被世人評價為成化時期的一代賢相。 可以說,如果商輅哪怕只做到了這些,他的美名已經足夠流傳下去了。 但是我們前面提到過,景泰名臣的身上都有點奇妙的理想色彩?!?/br> 理想……嗎? 商輅呆呆地看著這個詞匯,他從天幕開始論述之后就知道自己的主張肯定不能被后世人完全認同,但如今看著這個半含著嘆息的名詞,心中竟然漸漸涌上的是難以言說的悵惘。 他猜到自己會干些什么了。 但是啊……他忍不住悲嘆:到了那種地步,他就算能為他們的身后名奔波一番,所做的又有何裨益呢? 死人是不能復生的??! 【所以,成化五年,商輅上書為奪門之后受到迫害與污蔑的蕭镃、俞士悅、項文曜等人伸冤平反?!?/br> 現居刑部尚書而能身處此間的俞士悅看著天幕上已然垂垂老矣的自己,神色復雜地站起了身,對著商輅略一拱手。 年過古稀的人了啊,那時他都該是退休的年紀了吧。結果還被強行送去鐵嶺戍邊——如果不是他身體還算得上能抗,壓根等不到商輅這句平反吧。 商輅半讓開他的作揖,不敢受全。 【成化六年,商輅上書為曾與他共事許久,接近于景泰的內閣首輔存在的陳循洗冤?!?/br> 陳循離商輅更近,兩人的交情也更真誠幾分。于是此刻無需多言,他只沉默拍了拍商輅的肩。 【成化十一年,商輅上書,“極言王有社稷功”——他到底還是沒敢直言,沒敢期望能直接恢復景泰的皇帝尊號。 但是,夠了吧。這么多年的政治侮辱,難道還不足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