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 到咸陽后,韓順跟著壬武入了趟宮,天未黑透就又回來了,只說是得了個照顧幼主讀書的閑差。 因著不缺錢財,他們直接在北市賃下一了座二進的鋪面。這所鋪面的位置其實并不好,在北市最東側,僻靜的很。被灞河支流環抱著,僅一條小巷連到主路上。 也正因此,隔壁的一所三進的大貨??樟藘蓚€月,哪怕只開了一年二金的賃錢,也一直沒能尋著主。 采買好用度器具,又請了三日的灑掃仆役將前前后后一共八間寢屋客堂收拾齊整后,趙姝立在門檻邊,同二丫一起扶著木梯子,看著年邁的韓順把‘季氏醫館’的招牌掛了。 一切收拾停當,三人都是滿腦袋汗。眼瞧著到午膳時分,韓順領著二丫說要去鶴鳴閣吃好的,趙姝早膳吃得太撐,想著有幾味藥材還沒曬透,怕生了蟲急著再翻曬一遍,也就獨自一人留在了醫館里。 七月末正午太陽底下的天依舊酷熱,攤曬完半院子的藥,天上陡然起了風,唯恐一會兒風大時要把藥材吹亂弄混了,趙姝索性坐在外院一棵大銀杏樹底下守著。 院子里風搖影動,遍栽的各色夏花絢爛,廊下一角拴了架舊秋千,看得出來,此地從前的主人是個有意境的。 一旦靜下來,她闔目仰首倚在樹邊,聽著不遠處灞河淌動潺潺,免不得又有過往種種現出。 各國這些年都因養兵擴軍而窮耗民力,唯獨秦國,似乎并沒受太大影響。 時隔兩年,咸陽城明顯得愈發繁盛了。 或許是來了咸陽的關系,她閉上眼,在趙國的一切變得浮生飄渺,反倒是當年入秦后的困厄糾葛,那人的嗤怒刻薄、回護唐突……過往似云霞輕繞心海,才褪散又聚起,怎么也揮不盡。 有些苦惱地輕攏著眉,迷迷糊糊得就打起盹來。 雜亂舊事歇下,斑駁光影打在眼皮上,淺夢里又浮現出那日分別前,那人皎若幽曇的一個笑。 猶如仲春原上的野草,一霎是初識時節冬雪皚皚里他桀驁不甘地苦掙,一霎又轉作終南湖船上,他一雙璨然眸底的妖冶無賴。 紛亂念頭蕪雜瘋長。 ‘吱嘎’一記短調,擾褪殘夢。 她迷蒙著睜眼,只以為是來求醫的,等扶著樹干起身后,瞧見正闔門的一個側影時,不由得倒抽一口氣,整個人木在地上。 但見來人著一件淺青葛衣,頭上無冠,僅效那些儒生一樣,束一根同色絹帶。 這一身穿戴極為尋常,可要做到服色滾邊紋飾一毫不差,就絕不是巧合了。 兄長從前在外游歷,不愿招搖,就是用這一等外衫發帶。 又是一月不見,他將白發束得齊整,關了院門轉身過來時,隨著兩人距離的縮小,她便越發肯定非是巧合。 “邯鄲的暗樁半月前埋下,我想你當年走的匆忙,正好他的府第在城外一直荒置著。探子看了好幾日,也無人在意過問,趙國你怕是不好回了,取回來作個念想……” “多此一舉?!彼捨凑f完,天上起了風,趙姝卻連藥材也不看了,拄了拐垂眸就朝屋里去*七*七*整*理。 等二人進了內院小廳,嬴無疾解下了一直背著的包袱,沉默著在靠窗的案上解開。 筆架、碎成兩半的血玉、杯盞、一套用舊的針砭、雕了竹菊的陶塤、繩編半散的醫札……甚至還有一只許多年前幼時編的藤馬風鈴。 ‘轟隆隆’天上忽起滾雷沉沉,一陣風鉆入,吹動案上風鈴,發出沉悶難聽的生銹金屬音。 她怔怔地看著,這一件件早已無主的死物。 虛掌凌空一一探過,抖著手拎起那一串藤馬風鈴,鈴鐺銅芯里銹跡斑駁,馬首處磨損得褪色變型,藤條處處是裂紋,兩顆墨玉墜著的眼珠子也不知去了哪兒。 在漸喘漸促的呼吸里,她驚詫地發現,自己竟連當日砸碎父王新得的稀世墨玉,說要用來作馬眼睛時,父王痛惜捶足又拿她沒辦法的表情都記得。 可是……她抬頭看向穿著有些偏短的葛衣的人時,竟是驚恐的發現,她好像獨獨記不清兄長的臉了。 “去生火?!?/br> “什么?” 她忽然重重地將手中藤馬一把擲去窗外,幾乎用氣音虛弱復述:“幫我生火?!?/br> 無可彌補,不能挽回,沒有將來。 韓順說他已經記不得四十年前故去的女兒的臉,年深日久,生死無常,這是眾生逃不脫的歸途。 她不想去思考,為何自己兩年就會模糊。 天道浩渺,逝者已矣。 她可得以自己為重,好好活著,直到歸入塵泥化入風雨的一日。 既然難過這一道檻,那便不見不念。 …… 醫札丟進去的時候,院中銅盆里火竄起半人高,繼而就是噼啪不斷的爆裂聲。 天光驟然暗下來,火苗映得她豐盈面龐紅紅的,目光凝在盆里扭曲成炭的一件件物事上,她眼中似被火灼得干涸,出神地呆望,不知在想些什么。 手上只剩了最后半枚血玉,醒過神來,她攥緊血玉,抬手伸向銅盆,便立刻被一只骨節分明的大掌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