瑛瑛入懷 第15節
此時的龐氏顧不上自己的內侄女,一門心思都放在薛懷要去江南辦差一事上,她攏了攏鬢邊的朱釵,瞥了眼立在堂屋中央的薛懷,問:“你媳婦兒伺候我一整日了,你也該心疼心疼她才是?!?/br> 薛懷恍若未聞,一半是預料到龐氏即將要出口的話語必是發難之語,一半也是自己太過懵懂無知。 圣人和夫子可沒有教誨過他該如何心疼自己的妻。 “罷了?!饼嬍弦娧巡粸樗鶆?,便嘆了口氣將他喚到了自己身前。 伺候在霽云院的丫鬟們都知曉薛懷飲茶的口味,只撿了一摞子最潤口清淡的雨前龍井,用滾水嵌著去歲化好的雪水,打著旋兒泡開。 薛懷卻只抿了一口,因見瑛瑛在龐氏身旁立得筆挺,儼然一副賢良孝順的兒媳模樣,而自己卻在扶手椅里坐得十分安穩。 他心里浮起些不自在。 而龐氏也把薛懷望向瑛瑛的眸色納進了眼底,她清了清嗓子,只與薛懷閑話起了家常,卻時不時地差使瑛瑛替她捶肩敲腿。 她手邊的茶盞一空,也不讓丫鬟們上前續茶,只冷著聲對瑛瑛說:“還杵在這兒做什么,快些去泡茶?!?/br> 瑛瑛低眉斂目地應下,素白的面容大半都隱在另一頭的死角之中,讓薛懷瞧不真切她的神色。 只見她小心翼翼地端了茶盞走出了正屋,清瘦的背影里透出幾分頹然的可憐來。 薛懷心里愈發不是滋味。 他望向了龐氏,清潤的眸底掠過幾分不虞,他道:“母親?!?/br> 短短二字里漾著清冽如罄石相擊的韻律,可卻要比薛懷以往沉靜的如一潭死水般的語調多了兩分不忿。 龐氏知曉她與瑛瑛的苦rou計奏了效,她這個兒子也不似表面上那般對瑛瑛如此冷漠。 她愈發得了意,嘴角勾出一分不屑的笑意:“當年為了伺候你祖母,你娘我剛成婚的時候可沒睡過一個整覺,如今不過是讓你媳婦兒伺候我一番而已,你怎得還為她抱不平了?等你去了江南,索性便讓她搬來霽云院,我也能好生教教她該如何侍奉自己的婆婆?!?/br> 話里透著半真半假的惡意。 薛懷哪里不知曉龐氏是有意為之。 可無論如何,受苦受難的人都是瑛瑛。 自大婚之后,瑛瑛侍奉婆母、照料夫君的衣食起居,從未有一刻懈怠的時候。 薛懷心里只覺得萬分歉然,此刻更是不愿意龐氏以如此殘忍的方式來逼他點頭。 瑛瑛何其無辜? “母親,此番兒子去江南公干,實在是不方便帶著瑛瑛?!彼f般無奈地說道。 龐氏哪里會把他的推脫之語當真,只見她百無聊賴地把玩起了自己腕間的白玉鐲子,嘴里道:“不帶就不帶,瑛瑛伺候人的活計比采薇她們還要再好些,可見在娘家的時候沒少侍奉嫡母,如今正好把這十八班武藝用在伺候你娘身上?!?/br> 面對龐氏耍潑無賴般的一番話,薛懷愕然凝噎,心中天人交戰,久久說不出話來。 眼見他露出了幾分猶豫之色,龐氏便趁熱打鐵道:“也該到用膳的時候了,你快些回松柏院吧?!?/br> 薛懷果真從扶手椅里起了身,轉念想到瑛瑛還留在霽云院,便皺著眉問龐氏:“瑛瑛可否與我一同回去?” 龐氏心里暗喜不止,這下可把兒子的心拿捏了十成十,面上卻肅正般地說道:“你自個兒回去吧,讓她在霽云院伺候我用晚膳?!?/br> 既然薛懷已經猜出了她的手段,那龐氏也半點不避諱自己的算計,以婆媳之道為理由好生“磋磨”瑛瑛幾日。 就不信她這仁善有德的兒子能看的過眼去。 薛懷與龐氏四目相對了一番,彼此都瞧清楚了對方眼底的光彩。 “既如此,兒子便先回松柏院了?!狈磸退尖庵蟮难堰€是后退了一步,朝龐氏行了個禮后如此說道。 龐氏心里雖失望,卻也極為沉得住氣,只笑道:“嗯,早些安睡?!?/br> 去就去吧,她自己生的兒子自己明白。 懷哥兒可不是個冷血無情的人,苦rou計對他來說也是百試百靈。 * 薛懷獨身一人回了松柏院。 詩書與五經兩人坐在泰山石階之上,本是在擲骰子玩,冷不丁瞧見了回廊上的薛懷,身后空蕩蕩的再無旁的人影,兩人便問道:“世子爺,夫人呢?” 薛懷答道:“在霽云院?!?/br> 說罷,便大步流星地走進了書房里。 詩書與五經兩人面面相覷,都悻悻然地收起了手里的骰子,起身去小廚房里提了晚膳的食盒來。 薛懷卻是一筷未動,桌案上的古籍也仿佛極為晦澀難懂,一時半會兒他難以放空自己的心緒,連一個走都看不進去。 詩書在半闔的書房門外探頭探腦地說道:“世子爺,該用晚膳了?!?/br> 以往薛懷用晚膳時總有瑛瑛在一旁湊趣,或是見她胃口極佳地吃菜,或是聽她因歡喜而迸出的銀鈴般的笑聲,總是讓這冰冷冷的松柏院多了幾分人間煙火氣。 可此刻的薛懷瞧著食盒里精致可口的飯菜,卻仍是覺得胃口缺缺。 他想,廚娘的手藝沒變,變的不過是他的心境而已。 從前總是一人用膳飲茶,也不覺得孤單零落,可驟然一人在這書房里用晚膳,竟是生出了幾分不融于世俗的孤寂之感。 薛懷怔然不已。 草草用過晚膳之后,見瑛瑛尚未歸來,薛懷又看不進去古籍,只能鋪著宣紙練了幾個大字,可練出來的字筆風凝滯,澀然又不成章法。 “是我心不靜?!毖褦R下了手里的筆墨,陡然自言自語道。 能讓他的心平靜下來的靈丹妙藥,正在霽云院內大剌剌地擺著,與其交纏在一處的,還有他母親為他設下的天羅地網。 薛懷都明白。 龐氏也明白。 她使出來的招數正巧拿捏住了薛懷的七寸血脈,薛懷其人,最怕的就是旁人因他而受牽連。即便是婆媳間的立規矩,即便龐氏磋磨瑛瑛的做法里有苦rou計的意圖在。 他還是無法眼睜睜地瞧著瑛瑛在霽云院內“受苦”。 他想,這與情愛無關,只是他不愿旁人因他而受牽連而已。 良久,他瞥了一眼支摘窗外漸漸暗沉下去的天色,終是抵不過心中潮起潮落的漫舞思緒,從扶手椅里起了身,一徑往霽云院的方向走去。 第15章 大婚第三十八日 霽云院內燈火通明。 龐世薇在正屋里用過晚膳之后,便陪著龐氏與瑛瑛做了會兒針線,丫鬟們也在一旁湊趣,說了會兒閑話后天色便暗了下來。 因龐世薇身子比旁人孱弱幾分,一到暮色濯冷之時,便容易犯起咳嗽的舊癥。 龐氏忙替她撫背順氣,憐惜不已地說道:“快些回碧紗櫥安寢吧,姑母這兒有你表嫂陪著呢?!?/br> 一旁扶手椅里坐著的瑛瑛也擱下了手里的針線,笑盈盈地對龐世薇說道:“表妹可要顧著自己的身子,你若是病了,母親這兒我可哄不過來?!?/br> 龐世薇羞怯怯地一笑,她眼睜睜地瞧著瑛瑛將龐氏哄得眉開眼笑,龐氏也十分中意這個兒媳,婆媳間的和煦氛圍襯得她這個侄女都成了外人。 她心里的失落難以言表,只能黯然地離開了正屋。 龐氏只一心顧著與兒子斗法,倒是不把龐世薇的這些傷春悲秋的小心思放在眼里,只提點瑛瑛道:“若是懷哥兒冷清冷心些,我也不會教你這招苦rou計。你放心吧,我最多還能做上兩日的惡婆婆,懷哥兒必定會松口?!?/br> 瑛瑛含笑著應了,正逢采薇端了兩盞燕窩進屋,瑛瑛見狀便起身要服侍龐氏,卻被龐氏剜了一眼:“你是真把我當成那些愛磋磨媳婦兒的惡婆婆了不成?” 瑛瑛赧然一笑,只抬著水靈靈的眸子望向龐氏道:“兒媳孝順母親,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br> 自嫁來承恩侯府后,龐氏這個婆母在里里外外的事務里給了瑛瑛不少幫助,她私心里極為感謝龐氏。 尤其是這一回薛懷不肯帶她去江南一事,若不是龐氏在旁卯足了勁地替瑛瑛想法子,她哪里有把握能磨得薛懷松口? 龐氏用銀勺舀了一口燕窩,因見瑛瑛立在她跟前怔愣無語,便笑著握住了她的皓腕,讓她坐回紫檀木扶手椅里。 “你也嘗一嘗這燕窩,這可是采薇她們一早起來挑好的上等窩種,和外頭買來的不一樣?!?/br> 說罷,龐氏又借著這昏黃的燭火將瑛瑛自上至下地打量了一回,蹙著柳眉說道:“你也太清瘦了一些,往后你晨起時日日都要喝上一碗燕窩,銀子從我賬上走?!?/br> 瑛瑛自是推辭不肯受,可龐氏哪里在意這幾百兩銀子,讓瑛瑛調養好身子,早日為薛家誕下子嗣才是重中之重。 婆媳二人正說話時,屋外的房嬤嬤隔著珠簾說了一聲“見過世子爺”,聲響影影約約間飄入了內屋,龐氏臉上一喜,頓時給瑛瑛使了個眼色。 瑛瑛會意,忙立挺了脊背,做出了一副謹小慎微的膽怯模樣。 薛懷走進正屋的時候,瞧見的便是這樣一幕——他的母親龐氏正居高臨下地坐在臨窗大炕上,手里捧著一盞燕窩,神色隱隱透著幾分不耐。 而他的妻卻瑟瑟縮縮地立在龐氏的身旁,不知是否是勞累了一日的緣故,此時她渾身上下都透著幾分疲態。 龐氏抬眼瞧見了來人的面容,便笑著道:“懷哥兒怎么來了?” 薛懷身形立的筆挺如竹,無論何時皆有一股溫潤如玉的勃勃風姿,與一側委頓疲憊的瑛瑛恰好迥然不同。 來時路上,他被冷風灌過衣領四周,薄冷的秋風如刀,將他吹得無比清醒自知。 薛懷師從當世大能,傳教授業中除了把為國為民刻于心上之外,更將“無愧于心”四字作為為人處世的準則。 今夜他心緒難平,“愧”這一字已然難以自持。 所以他才會走來霽云院,走進龐氏布下的天羅地網里。 瑛瑛不該因他受這些莫須有的磋磨。 “母親,兒子來接瑛瑛回房?!毖验_門見山地與龐氏說道。 他料想著龐氏必會提起“帶瑛瑛一同去江南”之言,可誰曾想龐氏卻只是抿唇一笑,便爽快地應道:“既如此,你們便一同回去吧?!?/br> 薛懷驚訝不已。 另一側的瑛瑛也摸不準龐氏的路數,可既然龐氏發了話,她也沒有出聲駁斥的道理。 “兒媳明日再來給母親請安?!辩嬍嫌欢Y后,便走到了薛懷身前默然地盯著自己的足尖瞧。 采薇等丫鬟都在悄悄打量薛懷與瑛瑛這對新婚燕爾的夫妻,姣美的那個正低眉斂目地盯著自己的足尖瞧,俊逸的那個則用溫柔似水的目光凝望著自己姣美的妻子。 任誰看了,都會感嘆一句——真真是一對般配的神仙眷侶。 “取兩盞六角宮燈來,夜路難走,多警醒著些?!饼嬍戏愿懒瞬赊币痪?,旋即便在房嬤嬤的攙扶下走進了內寢。 直到此刻,薛懷才敢相信龐氏是當真沒有什么后招。 兩人離去之后,房嬤嬤邊替龐氏通發梳頭,邊不解地問道:“太太怎么不提讓夫人陪著世子爺一同去江南一事?” 方才明明世子爺已經心軟,龐氏一提,他定會答應才是。 龐氏對鏡一笑,便道:“你這老貨,年輕時不肯嫁人,到老了也不懂男女之間的彎彎繞繞?!?/br> 房嬤嬤羞赧地說道:“還請太太指教?!?/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