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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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柍掃了一眼。 厄彌,琥珠,阿依慕,甚至還有高樹。 “迎熹!見到你實在是太高興了,不枉費朕生生挨了一刀?!弊钕戎v話的竟是阿依慕。 江柍聞言往她腹部一看,果真有一處刀傷,因與衣服顏色相近,不注意看倒是看不出來。 她由衷說道:“辛苦你了?!?/br> 阿依慕豪邁一笑:“區區小傷,何足掛齒,只要能將你救回來,朕向沈子梟討多少好處討不回來?” 江柍淡淡一笑,目光一偏,便與沈子梟對視上。 沈子梟一身黑衣,未戴甲胄,有一道鮮血自臉頰劃破了眉毛凜厲向上,更襯他黑瞳深如淵潭,巍峨如山的氣度里平添幾分嗜血的狂野。 江柍其實第一眼就看到他了,也只注意到他。 可是這第一句話,卻不知道該說什么。 只好微微福身,向他一拜。 沈子梟凝視著江柍的容顏,燭火在她的瞳仁中跳動,她的臉龐紅若霞光,眉眼卻透著初春的料峭。 他伸出手,從懷中掏出一塊疊得板板正正的手帕,打開來,拿出一只銀槍樣式的白玉手鐲,舉起給她看:“我把它拿回來了,等會兒給你戴上?!?/br> 晁長盛等人聞言,無不側目看了眼沈子梟。 聽他沒用朕自稱,均有些驚訝。 唯有阿依慕、琥珠、厄彌三人神色如常,沒有半分異樣,好似沈子梟本該對江柍如此才對。 江柍卻一鼻酸。 只因沈子梟剛吃那話的語氣,莫名有點安撫她的意味,她驀然想到,他定是涉險去了皇陵下了墓xue才取回此物,一時喉頭發緊。 江柍略整容色,道:“鴻臺上的妃嬪宮人實屬無辜,你們放走她們,讓她們和其他宮人一樣逃命去吧?!?/br> 沈子梟自然接上話道:“晏軍未曾傷害百姓,也不會傷害宮人,你讓她們下來吧,沒人會對她們動手?!?/br> 江柍一笑。 轉身看向眾人:“聽見了嗎,天子一言九鼎,你們可以走了?!?/br> 眾人本來三三兩兩抱成一團,聞言無不倉皇起身,連道謝也忘了,只想逃命。 宋瑯一記眼風掃來:“大晏皇帝的話是一言九鼎,朕的話就不是了嗎?” “噌”的一聲,是劍出鞘的聲音。 守衛在大殿周圍的羽林郎無不抽出刀劍,圍成一圈,攔下試圖逃命之人。 “夠了!”江柍已經厭煩疲憊,她顰蹙細眉,說道,“你若執意想讓人陪你,我留下就是,何必拉上她們?左右這里你最怨的人是我,最不會放過的人也是我?!?/br> 宋瑯眼睫顫了顫,與她對視,再無其他反應。 江柍的這句話幾乎是請求了。 宋瑯這樣想到,這或許是她對他最后一次請求,即便是在忤逆他的意思。 他本不想答應的,不知怎的又開了口:“你們誰愿意留下來陪朕?” “……”一時無人回答。 原本榮貴妃似有猶豫,可以看到懷中尚在襁褓之中的女兒,便又噤聲。 宋瑯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很深重的怨恨。 享受榮華富貴的時候她們一個比一個敢于爭先,可到了這同甘共苦的時候又開始千推萬阻起來。 為什么? 為什么他明明已是皇帝,卻還是得不到任何一個人的堅定選擇。 為什么…… 就當所有人都沉默,宋瑯即刻便要發作起來的時候,忽然—— “奴才留下來?!?/br> 宋瑯扭頭,只見祁世低眉斂首,一如往日那般恭敬老實,閑閑的模樣像是在答一句無關緊要的話。 宋瑯怔了許久,真的怔了許久。 才問道:“你不走嗎?!?/br> 祁世的語氣與從前并無二致:“奴才是御前的人,若是奴才走了,以后誰來服侍陛下呢?!?/br> 宋瑯一笑:“都說御前伺候的人精明,可朕瞧你就不如那些人聰明,朕都要死了,哪里還需要人服侍呢?!?/br> 祁世卻肅然而恭敬:“奴才到地下,也會好好服侍陛下?!?/br> 宋瑯語噎,眼眶驀地濕潤了。 他垂眸一笑。 點點頭,又點點頭,才道:“好,你們都走吧?!?/br> “……”沒有人走。 她們瑟縮成一團,好像不敢信宋瑯會因為江柍一句話,就這么輕易就放她們離開。 宋瑯不耐煩道:“三?!?/br> 這一個數字,如一枚鋼針,倏地扎進眾人的意識里。 她們這才反應過來,慌忙向樓下跑去,如一群過街老鼠般狼狽。 “二?!彼维樐畹脴O慢。 等他再念道“一”的時候,方才還熱鬧的大殿,除了身披甲胄的羽林郎外,就只剩下祁世和江柍兩個人。 宋瑯看著江柍:“你過來,陪朕把飯吃完?!?/br> 江柍默然看他,頓了須臾,轉身向樓下眾人說道:“沒有我的允許,你們都不要上來?!?/br> 厄彌脫口而出:“那怎么行,你會有危險?!?/br> 沈子梟瞥他一眼,他目光微閃,不動聲色躲著避開,又此地無銀般補充,“你若有危險,琥珠會傷心的?!?/br> 江柍沖他一笑,心里了然。 沈子梟道:“你要是有要解決的事情,便放心去吧?!?/br> 江柍轉而看向他,沒有說什么,又好似說遍了千言萬語。 她轉身,向宋瑯一步步走過去。 第144章 宋瑯之死(下) ◎“是,我賭陛下舍不得?!薄?/br> 桌上的菜肴均用沉水香蓮心盤盛來, 有熘雞脯、香刀紫蘇雞、荷香鴨、蝴蝶暇卷、蜜浮酥捺花、水晶皂兒,炙羊rou……雖然涼了不少,卻仍然散發出誘人的光澤。 江柍走到席口, 聽宋瑯說道:“過來坐吧, 這桌子這樣大, 坐在一起吃, 似乎就不那么冷清了?!?/br> 江柍頓了頓,轉過身走到他的旁邊。 祁世意會,把矮杌端了來, 也把江柍的文犀辟毒箸和動用過的玉斝也端了來。 江柍坐下, 宋瑯又對祁世道:“你也坐下吃吧?!?/br> 祁世頷首:“這不合規矩?!?/br> 宋瑯道:“死到臨頭了, 還什么規矩不規矩?!?/br> 祁世略一怔,說道:“不如奴才為陛下和貴人撫琴吧?!?/br> 宋瑯眼眸亮了亮:“你懂音律?” “奴才的母親彈了一手好琴, 奴才只不過學得她萬分之一?!逼钍勒f道。 宋瑯點頭:“好, 那你便彈……彈湯恢的《八聲甘州》吧?!?/br> 祁世道:“遵命?!?/br> 江柍卻沉沉看向宋瑯, 臉色逐漸變得蒼白,離愁別緒縈繞心頭。 當祁世的琴聲響起的時候,宋瑯才轉頭看向江柍,似笑非笑說道:“怎么也不動筷?!?/br> 江柍睫羽輕顫, 尋回那個最冷靜克制的自己,端起玉斝, 送到唇邊抿了抿。 宋瑯見狀, 亦給自己倒上一盞酒,仰頭飲盡,又隨祁世的音律, 念道這一句唱詞:“羨青山有思, 白鶴忘機。悵年華, 不禁搔首,又在涯,彈淚送春歸?!?/br> 八聲甘州,誰品春詞,回首繁華夢。 送春之鳥,殿春之花,字字句句皆春逝,多么哀婉的詞句。 江柍此前想象過無數種宋瑯大廈傾頹前的樣子,或憤怒或瘋狂或激烈,都與此時此刻不一樣。 然而這樣的他,卻也并不讓她感到意外。 畢竟晏國的人都打到家里來了,負隅頑抗倒不如平心靜氣體面。 她的嗓音微微沙啞,開口道:“春天就要到了,陛下卻偏生念春去之詞,實在令人凄婉?!?/br> 宋瑯默了默,忽然哈哈大笑:“朕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一件已經被遺忘許久的事情 江柍的思緒被這一句話拉到許久之前。 高僧曾說,她的命格是金鳳在天,被浮云遮蔽其中,只待東風一吹,便會現身于天,受世人供養。迎熹,卻是金鳳藏淵,不得展翅,久而久之便不會飛翔,只能行走。 而宋瑯……晚霞宜晚不宜早,他卻開在正午,甘霖宜早不宜遲,他卻偏偏逢晚。不正是始終與機緣錯失嗎?若他早些親政,或許就不會有后面的種種發生。 至于紀敏騫,高僧看完他的簽,只一笑,說道公子的人生,全在選擇二字,選對了一路亨通,選錯了滿盤皆輸。 如今看來,怎能不是一語成讖,真是令人唏噓感嘆。 江柍久久不語,宋瑯忽然一笑,夾了塊荷香鴨放入她的碗中:“這道菜本是夏日才能吃,朕知道你喜歡荷的清香,命人摘了許多放在冰窖,只待這個時候拿來當食材,快嘗嘗,與新鮮荷葉比之如何?!?/br> 江柍看著碗中那片薄薄的鴨rou,拿箸夾起,送入口中。 雖有荷香,卻到底不如夏日的新鮮荷葉清香,她淡淡道:“好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