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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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暗自思忖著,起身落座皆心不在焉。 “喂,父皇喊你呢!” 沈妙儀把江柍的游思喚了回來。 江柍只見眾人皆望著她,不由臉熱了一下,忙向崇徽帝請罪:“請父皇恕罪,兒臣失儀了?!?/br> 崇徽帝穿一襲朱紅色團龍窄衫常服,手里把玩一串小葉紫檀念珠,髭須比上回見要短了些許,或是因家常打扮的緣故,看著比往日要親切不少,他問:“想什么如此出神,不妨說與朕聽聽?!?/br> 江柍大腦一團亂麻,恰好瞥見沈妙儀,便說:“兒臣方才見擷華公主鬢邊的梅花不俗,在想是什么品種?!?/br> 眾人聞言便都瞥向沈妙儀。 沈妙儀微愣,撫了撫鬢旁的梅花,似有些不好意思,強撐著裝不在意,說道:“這是玉蕊卻綠梅?!?/br> 崇徽帝便道:“你們女兒家都是愛美的?!庇挚聪蛏蛎顑x,說道,“朕只當你平日只愛穿紅著綠,喜愛的也都是轟轟烈烈的花朵,不想你雅致起來,竟也有幾分腹有詩書氣自華的味道?!?/br> 沈妙儀得到崇徽帝如此夸贊,臉上的笑已藏不住,忙起身謝恩:“多謝父皇夸獎?!?/br> 崇徽帝又道:“可見你七哥讓你在宮中看書繡花是正確的,你理應繼續保持?!?/br> 沈妙儀的笑意頃刻便僵在臉上。 她從前也有被沈子梟禁足的時候,崇徽帝只當是尋常事一樁,卻不知背后還有江柍的緣故,這才稀松平常講出來。 沈妙儀只覺心肝脾肺都郁結到一處了,偏看向江柍時,只見這人輕挑了眉心,遙遙一笑,別提多得意,她更是氣得眼冒金星,無處發作,只好喝悶酒去。 江柍也不是故意挑釁沈妙儀,只是沈妙儀看她那一眼實在無禮又怨恨,她輕輕回擊罷了,不費吹灰之力的事情,何樂而不為。 收回目光,江柍不由瞥了沈子梟一眼。 他自來后便沒正眼瞧她,這會兒亦端坐著。 他這樣的人,笑與不笑總是自帶三分威嚴的,今日偏生穿了公服出門,委貌冠玄衫朱衣,愈是成熟穩重,愈顯疏離不可攀。 大殿內響起《傾杯》之曲,崇徽帝舉起第一杯御酒,眾人飲畢,宴會正式開始。 殿內設有樂棚,最前面一排樂器方響,往后則排列簫、笙、塤、篪、觱篥之類的管樂器,兩端亦設琵琶和箜篌,最后一排便是鼓。 《傾杯》過后,教坊司的人戴著儺舞面具,上殿跳起儺舞。 江柍下首坐著騫王夫妻二人,舞跳得正熱鬧時,王依蘭雙手高擎玉斝向江柍說道:“臣妾祝太子妃娘娘新歲萬福?!?/br> 江柍便端起桌上的白釉鸚鵡紋茶盞:“本宮以茶代酒?!?/br> 王依蘭疑問道:“娘娘怎么不吃酒?” 江柍只笑:“還望王妃恕罪?!?/br> 沈子杳聞言,便笑說:“此刻酒肴羅列,金樽滿泛,人人都吃酒,怎么娘娘不吃?” 江柍悠悠瞥了眼沈子梟,說道:“還要守歲,恐不勝酒力?!?/br> 沈子杳卻注意到她低下了頭的眼神,笑道:“莫不是有人下了禁酒令吧?” 作者有話說: 俗云“月窮歲盡之日”……除夜這里是出自《夢梁錄》。 樂器排放那里是參考的《東京夢華錄》 第24章 引路 ◎隔著飛雪遙遙相望◎ 江柍聞言只是垂下螓首。 她雖沒言語, 可瞧這情狀,沈子杳便什么都懂了。 他轉而向沈子梟說道:“殿下,這我可就要說你兩句了, 你是怎么唬住娘娘, 讓人家連酒都不敢喝一口?” 沈子梟只淡淡說:“她自己不愿喝, 與孤無關?!?/br> 沈子杳就笑:“誒, 既然如此,我可差人給娘娘篩酒了?” 沈子梟淺淡一笑:“但憑四哥吩咐?!?/br> 沈子杳便看了眼江柍身側的月涌,說道:“給你家娘娘滿上?!?/br> 江柍見狀便捂住了酒杯:“不是本宮不愿喝, 只是不勝酒力, 唯恐殿前失儀?!?/br> 她是打定主意了, 除非沈子梟親口允諾讓她飲酒,否則她是絕不會喝一滴的, 梅塢那日, 他的禁酒令言猶在耳呢。 沈子杳剛要說什么。 只見殿前又有人來了, 是謝緒風。 江柍下意識望了眼沈妙儀,只見她忽地坐直了,握杯的手,指尖泛白。 謝緒風向崇徽帝跪拜行禮:“微臣參見陛下, 陛下萬歲安康,請陛下恕臣來遲之罪?!?/br> 崇徽帝便把左手的念珠隨意摔在右手掌心, 閑適說道:“本就是朕臨時起意, 想聽你吹簫,怎能怪你來遲?” 崇徽帝話落,分列于御前兩柱的教坊色長便叫禮樂停了。 謝輕塵舉斛對崇徽帝說道:“臣妾不知今日竟能見到緒風, 實在大喜過望, 先敬陛下一杯?!?/br> 一入宮門深似海, 妃嬪甚少能夠見到家人,而謝輕塵今日已接連見過母親與胞弟,怎能不歡喜。 崇徽帝笑道:“謝恩就免了,先聽緒風吹上一曲才是正事?!?/br> 謝輕塵也淡淡地一笑,問謝緒風:“你今兒準備吹什么曲子?” 謝緒風垂首道:“陛下娘娘一聽便知?!?/br> 話落,便取出他的杏花疏影簫來。 瓊樓里雕木蟠龍,金欄彩幕,燈火通明。 正殿兩旁席座皆是親王宗室,謝緒風站在大殿中央,層層疊疊五色斑斕的燈火仿佛被他吸引,悉數投射于他身上,他一襲紫色大科綾羅官服,卻偏生讓人覺出“皎皎空中孤月輪”的出塵意味。 寒風微蕩,燭火搖曳,大殿內外一片肅然。 一串音符悠悠飄蕩出來。 這是江柍第一次聽謝緒風吹簫。 簫聲響起,她的心就沉了下來,恍若置身春日江南,暮色已晚,她一人臨江晚眺,見熏風拂漣漪,吹散了倒映于波心的殘陽。而后只聽他的曲聲稍有凝滯,轉瞬后又回歸婉轉,似是圓月升起,遙掛于青山之上,月光照拂下來,花枝投下婆娑影,如此幽靜,倒讓她生出淡淡的鄉愁來。 謝緒風一曲,吹的是《春江花月夜》。 此曲乃是唐代張若虛的名詩,素有“孤篇壓全唐”的美名。前人或用玉笛吹奏,或以琵琶獨奏,用簫聲演繹的還是頭一回,倒是更顯清麗悠揚。 一曲而畢,崇徽帝率先鼓掌,已然龍顏大悅:“‘謝逍之曲天上有’此話名不虛傳!賞!” 謝逍乃是謝緒風的本名,因“逍”字犯了沈子梟的名諱,后來才改叫“緒風”,此前沈子梟念謝緒風當得起一個逍遙的逍字,便準許他無需改名,另用“緒風”為表字,原先的表字改為號,稱“霽川居士”。只是眾人仍忌諱著,還是輕易不喚謝緒風的本名。 崇徽帝將自己的御酒賞賜給謝緒風。 沈妙儀嘆道:“此曲怕是到明年也讓人回味無窮,‘流波將月去,潮水帶星來’真是妙極了?!?/br> 郡主便道:“公主所言甚是?!庇洲D而問向江柍,“方才見太子妃娘娘聽得甚是陶醉,不知娘娘有何感想?” 江柍未曾想到自己竟會被人點到,連忙一笑,說道:“此曲甚妙,只是 “只是什么?”沈妙儀有些情急。 謝輕塵也問:“太子妃有話直說便可?!?/br> 眾人無不看向江柍。 而江柍只淡淡掃了眼謝緒風,見他亦凝望著她。 任何一個演奏者,無不關心聽眾對其評價,想來謝緒風也不例外。 江柍便笑道:“回稟父皇,兒臣只是聽出國公爺在吹到‘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與‘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二句時,似乎氣息不足?!?/br> 眾人皆是一怔,一時間面面相覷。 沈子梟這才在今晚第一次轉頭看了江柍一眼。 卻沒有說什么。 沈妙儀自是憤憤難平,連規矩都忘了,說道:“怕是娘娘想顯出自個兒與眾不同吧?怎地就你聽出錯處,滿殿的人都未聽出?”她頓了頓,看向崇徽帝,“包括我父皇?!?/br> 一直未語的沈子桓忽而插話道:“難不成父皇的耳力還不如你嗎?!?/br> 此言可正是觸到關鍵之處了,言外之意是說,你江柍出尖冒頭,竟越過陛下去,這可不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嗎? 大殿森然的讓人發冷,星垂和月涌都打了個抖,憂心看向江柍。 江柍神色自若,正欲解釋。 謝緒風忽然向她一揖,說道:“娘娘好耳力,微臣近日偶感風寒,氣息大不如昨?!?/br> 這個被評價之人卻偏偏最是瀟灑謙遜。 語畢,又看向崇徽帝,跪地行禮道:“陛下怎會聽不出微臣之錯,只是體恤微臣罷了,微臣感念皇恩,多謝陛下?!?/br> 崇徽帝瞇了瞇眼睛,只是未語。 江柍起身,向崇徽帝福了福身子,說道:“父皇,請容許兒臣把話說完?!?/br> 崇徽帝便問:“你還有何言?” 江柍笑道:“兒臣是想說,此曲甚妙,但于兒臣心中,此曲卻不是妙在十全十美上,而是好在那兩個氣息不穩之處?!?/br> 謝緒風微怔,不由再次望向江柍。 只見江柍笑容坦然。 她看著御座旁的一瓶灑金梅,緩緩說道:“就如這瓶梅花,因著是活物,縱然花枝錯亂,也有肆意生長之美?!鞭D而又望向御座之后的屏風,“而那屏風上繡的梅花,花枝有序,花朵飽滿,美則美矣,卻毫無生氣?!?/br> 說到此處,江柍頓了頓,才接著說道:“正如國公爺的簫音,太完美反倒是不完美,美中不足反倒是完美,我正是在那氣息繚亂之處,聽出曲中真摯之意,萬般動容,久久回味?!?/br> “……”江柍話落,大殿內依舊鴉雀無聲。 謝緒風自知不該如此直視江柍,可他早已在她的話語中失去自我,忘記移開目光。 一個人何其有幸才能覓其知音? 沒人能體會到他此刻的震撼,恍若燭花爆裂之時,那一剎那的炙熱,密密麻麻塞滿了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