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聲 第18節
她背對著幾位宮主,纖白的手指輕輕拂過裂開的石碑一角,金色的瞳仁微顫,再抬眸朝問天峰看去,神色凝重,心下駭然。 行云州請神那次,便有蒼穹仙靈降世來看,當時他回去后說的第一句話便是鬼域開啟了。 幾萬年前靈璧神君化身為阻隔鬼域與曦地重合的結界墻,只要靈璧神君在,結界便不會散,鬼域亦不會開啟。 靈璧神君為上古神靈之一,同為上古神靈的她自是要親自來曦地查探的。 可今日一瞧,寧卿不禁手扶心口,再揮袖去看那問天峰下的封印之地,封印已解,靈璧神君的確已經不在了。 “司玄……”寧卿對著那黑洞洞的鬼域,輕聲喚了一句靈璧神君的名諱,那聲散在了黑暗中,再無半點回音。 寧卿轉身,面對階下青玉臺上的五人,亦知他們是如今的行云州五宮長老。 可放眼行云州,寧卿已尋不到半分司玄的氣息。 他醒了? 走了? 怎不回蒼穹? 又去了何處? 作者有話說: 下一章開啟單元故事。 第21章 百鬼夜行:一 ◎三合一◎ 年城近來不太平。 年城位于百花州, 因與行云州相鄰,中間隔著萬年密林,即便算不上富貴榮華, 卻也是曦地九州中較為安穩的地方,城下十二縣, 人人安居樂業。 可近來家家戶戶入了夜, 總會遇上一兩件古怪事, 若說危險也不至于, 至少目前還沒有人傷亡。只是立夏的天莫名吹來寒風, 讓人摸不著看不透,不敢細想,毛骨悚然。 下桐縣緊挨著年城城腳根兒, 村里的人天不亮就要挑擔子入城賣菜賣果子,做些擺攤的小生意,再到太陽落山后歸家。因離得近, 也不在乎那一時半刻, 往往想著能多賣兩個錢也是好的, 便總有人延遲歸家的路。 最近卻沒人敢這么干了。 他們聽說就前兩日,下桐縣劉胡溝胡家的老頭兒因貪一口酒, 特地繞路去了酒巷, 提著酒壺歸來已是戌時,迷迷糊糊就瞧見家門口有個披頭散發的女子在哭, 抬起頭來望向他時滿目哀戚, 一張臉爛了半邊, 半截身子都腐朽了, 口齒不清地問他回家的路。 胡老頭兒頓時摔了酒壇, 呼吸一停, 竟被嚇昏死過去了。 曦地有鬼,世人皆知,可人人都道凡人不可見鬼魂,這年城腳下最是安穩,是以沒人見過真正的鬼長什么模樣。 胡老頭兒的婆娘不放心他怎這么久還沒回來,推開門才瞧見自家老頭兒倒在家門口了,她趕緊將人扶了回去。又請了大夫,用藥、針灸,還有個年城里受行云州仙使指點過兩回的老道,捏著胡子燒了碗符水給他服下,胡老頭兒才在第三日幽幽轉醒。 劉胡溝的人大都一個祖上,村頭和村尾都是親戚,聽說胡老頭兒快沒了全圍了過來,又見他醒了,便趕忙問發生何事。 不等胡老頭兒開口,那老道便說:“他身上沾了些陰氣,當是遇鬼了?!?/br> 胡老頭兒這才清醒,連連點頭:“是是是!是遇鬼了!我、我瞧見了劉家二丫了?!?/br> 眾人聞言,臉色頓時白了一瞬,忍不住背后發寒。 劉胡溝里的人左方的姓劉,右方的姓胡,但村子不大,消息前后都通。劉家二丫是個苦命女子,因被縣里發達的表哥退婚一時想不開投河自盡,人才死了沒多久,前幾日他們還一起去劉家吃了白席,道了節哀,親眼看著棺材入土,胡老頭兒這時瞧見劉家二丫,可不就是碰見鬼了嗎? 他們問劉家二丫可是心有不甘,想要報復? 胡老頭兒說也不是,若真是惡鬼,他現下當已經死了,他只記得那凄婉的哭聲與傷心欲絕的雙眼,還有她問了他回家的路。 眾人覺得邪乎,便將這消息告訴了劉家,劉家人也舍不得二丫,便想給二丫上香,安撫一下她的鬼魂,誰知劉家人上了后山卻見劉二丫的墳被人刨開了,二丫尸體不見蹤影,嚇得劉胡溝的人夜不能寐。 除去劉胡溝劉老頭兒遇鬼,下桐縣還有好幾個村子的人都說他們夜里睡得不安生,過了子時便有人敲門,他們點燈出去看,又不見人影,關上燈了繼續有人敲,誰也不敢應聲。 下桐縣的管事聽聞此事,心里發堵也發慌,便想去年城找黃衣道人,燒燒香,在家門前多貼幾張符。 結果下桐縣的管事入了年城,卻發現這事兒也不止下桐縣發生,年城下十二縣,一大半的管事都在為此事頭疼。 有的說他們半夜聽見門前有小兒啼哭,又有人說晚上蓋好了被子卻像是有雙手在摸他們的腳心,還有人說的情況與劉二丫一般,家里才死的人墳被人挖開,尸體不見蹤影,又于幾日后在偏遠些的村莊里找到了腐爛的尸身。 年城城主近來頻繁被這些事所擾,因下桐縣離得近,他也離開年城跟著下桐縣的管事去了底下村莊問了情況。劉二丫的尸體是在大馬村里被找到的,渾身腐爛白骨外露,趴在一戶人家的窗沿上,將那戶人家的小孩兒嚇得燒了好幾日。 便是有年城的黃袍道人前去作法,想要劉二丫安息,解決了這個,又來了那個。 就像是一夕間,整個年城十二縣都在鬧鬼,真正緣由,他們誰也不知。 城主每日不在城中,跟隨各縣管事下鄉體察民情去了,城主夫人也不安心,她竟也在自己府上聽見夜風如鬼泣,兩夜未眠。 城中僅兩個黃袍道人,年輕的那個還有力氣到處跑,老道累得在家歇著不動,城主夫人聽聞他在家,便想親自出府,去求兩張符放在孩子身上,買個安心。 才出門,還未上馬車,那人高的大馬忽而受了驚,瘋了般橫沖直撞地朝街上竄了過去,嚇得城主夫人往地上一坐,府上家丁連忙去追。 街上夜里睡不好的百姓居多,清晨天尚未徹底亮起,飄著薄霧的街頭乍聞聲響,誰也沒反應過來。一佝僂著背賣花兒的老太太渾身顫抖地看向瘋馬朝她奔來的那一剎,所有人都以為她活不了了。 婦人們尖叫著捂著臉撇過頭,生怕見了血。 只聽見一聲馬嘯,老太太頭腦昏沉,也不知發生了什么,方才還驚慌失措的馬兒居然就被一個高大的男子給攔了下來,那人穿得像個書生,身子骨卻意外有力,不過三兩招便將瘋馬制伏,拉到路旁去了。 白蘭花的香味兒透過半濕的帕子傳來,老太太回了神,連忙向恩人道謝。 那書生回眸,是個四方臉,看著還算周正,不過是尋常相貌。那人也親和,淺淺笑了一下便拉過路邊正吃糖葫蘆大約五歲左右的女童道:“走了,裊裊?!?/br> “恩人留步!老太我也沒什么能報答恩人的,這籃子花你拿去吧,就當是送給你家姑娘,多謝恩人救命,多謝恩人救命!”老太太就要跪下,又因腿腳不方便,挪動了兩下沒徹底彎下來,那吃糖葫蘆的女童連忙上前扶起她,睜著一雙圓溜溜的眼笑盈盈地瞧著對方。 小姑娘穿得樸素,扎了兩個丸子髻,用最普通的鵝黃色發帶束著,就是尋常人家的姑娘打扮,可偏偏長得尤其標致漂亮,白嫩嫩的小臉小鼻子小嘴,眼睛還大,像是大戶人家的千金。 書生受不起老太太一跪,也沒要那一籃子花,只是從帕子上拿起一小串,紅繩子穿著六朵白蘭花,上面還有些微涼的井水,青澀的香味兒染上指尖。 書生道謝后,將那一串白蘭花綁在了女童的手腕上,瞧著挺好,便抿嘴笑了一下,又牽著她離開了。 “爹爹,從這里回到家還要多久呀?”女童咬著糖葫蘆,問完這話后又說:“這糖葫蘆也不甜呀?!?/br> 書生神色微頓,又聽見她似是自言自語道:“還是咱們家門前張叔做的糖葫蘆甜,山楂都是最新鮮的,這里的山楂也沒味兒?!?/br> “爹爹,等回到家,我們去張叔家買糖葫蘆好不?買兩串,給娘帶一串?!迸f完,實在不想吃那糖葫蘆,吃得肚子還有些難受,可又舍不得浪費,干脆小口小口地舔著。 書生朝她看了一眼,小姑娘神情靈動,皺著鼻子吃糖葫蘆,提起娘便滔滔不絕。 “我們出來好久啦,娘一定很想我們,還有弟弟,我要回去摸摸娘的肚皮,問弟弟到底什么時候出來。爹爹,若遇見虎頭帽我們就給弟弟買一個吧?”女童問著,又抬頭看向書生。 書生眨了一下眼,低聲道:“你怎知就一定是弟弟?或許是meimei呢?” “meimei也好,娘去年給我縫的小裙子可好看,我都沒舍得穿兩回,等meimei生出來,我就把裙子送給她,這樣她一定很愿意和我一起玩兒?!?/br> “裊裊這么大方,不管是弟弟還是meimei,一定都很喜歡你?!睍f著,又看向那串糖葫蘆,道:“不想吃就給爹爹,爹爹幫你吃完?!?/br> “好!”女童連忙將糖葫蘆遞給書生,又抬起手聞了一下手腕上的白蘭花,她噘嘴哼了一聲:“年城哪兒都不好,花兒也不香?!?/br> 街市重新熱鬧了起來,方才救人的一幕雖震撼,卻也沒在百姓心中留下多少印記,茶余飯后提起兩句便也就忘到腦后了,倒是那一對長得完全不像的父女二人,順著街道邊沿屋檐下走入人群,不一會兒便沒了蹤影。 年城雖是小城,城頭到城尾也要走上一整日,到了午時青云客棧里才有人提起城主府前馬車失控險些撞上賣花兒老太,又有書生似天生神力一人制止馬車救人的英雄事跡。 身著丁香色長裙的少女靠著客棧里側開窗處,正對著客棧小院里養著的幾只雞,廚子從庖屋里扔出幾片爛菜葉子喂雞,那些雞便一窩蜂地擠過去。 少女長發被一截發帶虛虛綁著,額前鬢角垂了幾縷,纖細白皙的手撐著下巴,露出一截手腕,她腕上戴著紅繩,紅繩上又系了一枚花紋繁復的鈴鐺,赤如血,白如雪,更襯得那枚鈴鐺顏色鮮艷得有些妖異。 一群人帶著早間太陽還未升起,天方亮時城主府前街道發生的那件事步入客棧,與小二叫了幾個菜,便從城主府馬車失控談到了讓年城城主近來頗為棘手的那件事。 “要說城主夫人天不亮就要出門,便是因為年城外鄉下鬧鬼的事兒,這事兒鬧得還挺大,好些村子里的人祖墳都被人刨開了,處處有鬼,以前從未聽說過這種事?!?/br> “是啊,我大舅哥他們家就是,說我岳母一覺醒來稀里糊涂就躺在大街上了,可嚇死人?!?/br> “咱們城小,城中道人就那兩個,都被富紳請去吃酒,就怕遇事了沒人護著,再這么下去,我白天都不敢出門了?!?/br> “要我說咱們城主性子也太溫吞了點兒,實在不行,便去請行云州的仙使來瞧瞧嘛,反正咱們年城離行云州近,不是說只要去請,他們一定會派人來的嗎?” “嘿,你這話說得,你敢入那林子?” 萬年密林像是與曦地分離的另一個世界,尋常百姓不曾見過那么高大的樹,那么詭異幽深的叢林,誰也不敢冒險前去。 說到底,年城附近幾百年來就沒鬧過鬼,他們碰上了頭一遭,心慌也無措了。 從客棧院子里掀開門簾進來的女子聽了這些人說的話,心下微沉,又朝懶散地倚在窗邊的少女看去,臉色有些蒼白,但還是端著熱騰騰的藥碗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放在桌案上,道:“奚、奚茴,喝藥了?!?/br> 奚茴連眼神都沒給秦婼一下,她就盯著后院里的雞,心里分外想吃rou。 行云州忌殺生,又為了修為鮮少碰葷腥,尤其是五宮里的弟子,恨不得一年四季都食素,唯有還年幼的小弟子們正在長身體,無需忌口。 奚茴已經很久沒有吃過rou了,入凌風渡前她也偷偷打過野味烤著吃,那時吃東西全憑自己一雙手,后來去了凌風渡,十年未嘗過煙火味兒,醒來身體弱,僅有湯湯水水,她又怕被人下毒,從不敢多喝。 前兩日于百花州醒來,身上的傷還疼著,大夫說最好吃些清淡的,連著幾天奚茴只喝過素粥,再看那院子里跑得歡實的雞,她沒忍住舔了舔略尖的虎牙,饞了。 萬年密林里兩個行云州的弟子欲對她下殺手反被云之墨殺了的畫面尚在眼前,頭腦渾噩了幾日后,她便于百花州年城的青云客棧內醒來,抓了秦婼的鬼使做要挾,成功叫秦婼成了她的手下。 奚茴原先還有些擔心她真不怕鬼使魂飛魄散,拼了命也要向謝靈峙告狀,那奚茴就要好好想想理由,該怎么為自己辯解脫罪,再神不知鬼不覺地滅口秦婼。 實際上自奚茴醒來,她就不曾見到過謝靈峙等人。 行云州的人來曦地是有要事要辦的,那些事似乎與行云州如今面臨的麻煩有關,但與奚茴沒太大關系,她樂得看熱鬧。 謝靈峙將奚茴安置好了之后,便給了客棧足夠銀錢,帶著幾個師兄弟們前去百花洲的杏林城。聽先前在百花州沒回行云州的師兄弟傳信,說那邊的游魂泛濫,已到了不可遏制的地步,加上行云州下鬼域動蕩,又不知來了哪些鬼魂,竟逼得百姓紛紛奔走逃亡,謝靈峙趕去便是為解決此事。 只留了秦婼照顧奚茴。 秦婼實在怕極了奚茴。 她覺得奚茴的腦子不太正常。 這幾日與奚茴相處下來,秦婼似乎像是從未認識過她,有時奚茴會坐在一處自言自語,興奮地雙腳離地蹲在了凳子上,看見秦婼也當做看不見。有時又安靜得異常,在一個地方一待便是大半天,看見秦婼了還會朝她笑一笑,她一旦笑,秦婼便雙腿發軟,想起她曾掐著自己的脖子也這般笑過。 就像在計劃著什么壞事。 秦婼與鬼使結契,照理來說若有鬼魂她也應當看得見才是,可她什么也沒看見。 奚茴倒是不像趙欣燕那樣對她頤指氣使,絕大時間她根本就無視了秦婼,可秦婼始終記得她掐自己脖子的痛苦,方才聽到幾個人說起了年城近來發生的事,秦婼動了點兒心思,她迫切地想要謝靈峙等人回來,再與謝靈峙說自己笨手笨腳的,最好換個人來照顧奚茴。 秦婼見奚茴這邊暫且沒事,便湊到方才說話的那一桌旁問了幾句,年城何時出現鬧鬼現象,又有哪些縣村格外嚴重,問清楚后秦婼便將所聞寫在了信符之上,燃火將符紙燒成灰煙,符上內容頃刻便能顯現在謝靈峙的面前。 杏林城距離年城騎馬約兩日,但行云州弟子皆會御風而行,出了萬年密林后無需拘著,只要謝靈峙看見了秦婼的信,想來脫身后要不了兩個時辰就能趕回。 奚茴雖盯著客棧后方的雞,余光卻也偶爾瞥向自己新收來的小狗腿的動向,瞧見她似乎在傳信,想來要不了多久謝靈峙等人就要回來,便開始煩心如何解釋萬年密林里發生的事。 越想,奚茴的眉頭就皺得越緊,她撇嘴,心道果然還是要將秦婼殺了才對,這不,還沒舒坦幾日,她就開始給自己添麻煩了。 嘖了一聲,奚茴在客棧待不下去了。滿街飄香的食物勾得她肚子咕嚕嚕叫了幾回,她瞥了一眼桌上已經有些涼了的藥,端起來一口氣喝完,這便起身拍了拍裙擺,打算離開客棧去外面轉轉。 喝藥,是為了讓自己肩上的傷盡快愈合。 她的傷本就因為秦婼笨手笨腳嚴重了些,醒來后又掐著對方的脖子撕裂了一回,后來這幾日她的右臂根本就抬不起來,奚茴也不欲與自己為難,好生歇著,今日才能勉強動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