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春風(五)
她的馬車跟在成夙的后面,兩個丫頭陪在她身邊。走了大概半個時辰,馬車停下,成夙帶她下來。入目是一排不見盡頭的青墻和琉璃瓦,成夙帶她走過花崗石的地磚,經過層層的侍衛和宮人,走進宮門,繞過大殿和長廊。西涼王宮當然不及楚王宮大,但是兩處形制相似,如霜走一遍,也就熟悉了。要說獨特,大概最為獨特的地方就是楚宮的楊柳很多,都是垂柳,春暖時節,都抽出了黃綠的枝條和葉子,蘸水而生,顯得腰肢窈窕嫵媚,惹人關情。 宴樂之地就在水邊,一座高臺上,四周也種滿了楊柳,場地被分成了兩席。如霜跟著成夙,向楚王行了楚人的禮。 楚王成玦在上座,如霜起身時匆匆看過他一眼,只比自己小一歲的年紀,可是看著面容很稚嫩,一副先天不足的樣子,蒼白的臉色幾乎透出青色血絲,他穿一身袞服,生得不錯,只是目光陰鷙,看向成夙的目光里帶著忌憚和威懾。他的身邊坐著楚后,穿一身宮裝,容色平凡,但是很端莊,全心關照著楚王,大概是一個溫良隨和的女人。 “這是晏姑娘”成夙道。 “叔父新得了美人,好艷福?!?/br> 成玦賜酒,賜座,如霜便跟著成夙入座了。 成夙是重臣,座位就在楚王的身邊,階下男席的首位,如霜也坐在他身邊,身后大概也是楚國的一些重臣貴族,攜他們的家眷坐在一起。這些人如霜自然一個也不認識,不過她也不在意這些,她著意于楚國的歌舞和菜色。 她想起來杜宇的話,楚國美人的腰肢軟,玉臂柔,楚國是出了名的溫柔鄉,從成夙的府上以及楚王宮所見的這些情況來看,確實如此。 一曲歌舞完畢,眾人向楚王祝酒,也有人陸續來向成夙敬酒,成夙一個個來應了,不過只是舉杯,他喝的并不多,不過姿容儀態無可挑剔,任誰見了都贊一聲真有君子之風。 如霜明顯地感覺到周邊投過來的許多目光,探究的,驚艷的,妒忌的,不善的眼光多是來自閨中的女眷,那么多紅白的面孔,朱朱粉粉的衣裳,打扮得容色都很隆重的樣子,眼圈微腫,美目充紅,如霜抬眼過去,只覺得有些眼暈。 她暗撞一下成夙的臂膀,揶揄他傷了太多美人的心,反被他一只手扣住,按在手里輕輕摩挲著,在外人看來自然像是兩個人在調情,不免又咬牙切齒一番。 “晏姑娘看著很是面生,不像是云州人,不知從哪里來?”有人來向她發難。如霜看過去,是一個穿著粉色裙衫的女子,雙頰因為生氣有些發紅,滿頭珠翠隨說話搖曳,氣勢頗盛,大概是一位世家的小姐。 “齊國?!背少硐忍嫠鸬?。 不提她的身份,大概是為了免去一些不必要的紛爭。 是齊國的人,又姓晏,那女子聽了,面上現出一些沮喪來,又不甘地問道。 “那么你可是晏家的人?” “只我一人姓晏?!?/br> 原來并不是晏家的人,那女子聽及此又恢復了信心。 “姑娘既然有幸侍奉在修成君身側,想必除了容貌之外,一定有過人的才能。為什么不展示出來,讓眾人也好心悅誠服?!?/br> “為什么不能空靠美貌,就能得到他的垂愛呢?”如霜反問道?!斑@位小姐,如果你勝過了我,就能代表修成君會喜悅你嗎?” “你……” 她這么說,把那位小姐氣得把一口銀牙咬碎。 “我并不相信,一個沒有才華的人能夠入修成君的眼,我也并不覺得這樣的人值得修成君垂青。你可敢與我比么?詩辭歌賦,琴棋書畫,無所不可?!?/br> 她說得有些過分了,按理說楚王應該出面說些什么,可是如霜看他一臉只想看戲的架勢。 她要開口,成夙卻先她一步答道。 “成夙正是喜歡她的容貌?!?/br> 成夙在擔心,一旦如霜應下了,拉著那位小姐比起武來,這宴會就亂了。 他的話一出,效果很鮮明,滿席嘩然,一向光風霽月的修成君竟然說出這種話。 “你這妖女……” 那位小姐被挫光了銳氣,梨花帶雨地回到了坐席。 因為如霜引起的議論漸漸消下去了,可是關于成夙的種種議論又馬上升起來。 楚王陰沉著一張臉道。 “叔父不該為了一個女人昏亂心智,最后鬧到禍亂朝野的地步?!?/br> “成夙以為,如果真會因為一個女子就輕易昏亂心智,那么成夙本就是不堪大任的,沒有什么別的事情不能昏亂成夙的心智?!?/br> 臺上安排了一群侏儒來說笑歌舞,那表演很是精彩,眾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去了,時不時被逗出笑聲,不再關注這邊,氣氛變得緩和了很多。 宴席撤下去了,王后叫住眾女眷,邀請她們賞花喝茶,這些事與如霜沒有多少關系,畢竟她和她們都不認識,王后拉住了她的手,對她說她很喜歡她,希望可以和她說一說話。 如霜看向成夙,她在揣測究竟王后的善意多一點還是惡意多一點。 “王后喜歡你,那么你就去吧?!彼φf道。 他并不擔心如霜會怎樣,反而是這群人對如霜有惡意,一旦惹惱了她,這后果會更嚴重一些。 如霜被王后牽著手走在前面,身后跟著宮嬪、侍女還有世家貴族的女眷們,如霜不太關注她們的眼光,只是很專注地看花,看著楚宮的建筑樣式,看水邊長著的蔥郁的春蘭,大片的妖艷熱烈的芍藥,王后跟她說話也有一句沒一句地回著。 “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三?!比缢f完,引得一眾人在心中暗暗吃驚。在楚國的名門之中,十七八歲還未婚的小姐是很少見的,更別提二十歲往后的。她的年齡比在場未婚閨秀的年齡都要大一些,雖然在容色神情上并沒有表現出來,甚至看上去比她們更為嬌弱稚嫩。 “原來你與本宮同歲,那真是巧了?!蓖鹾笠搀@訝了一刻,繼而很快恢復了鎮定。 “那么,你家居齊國何地,令尊身居何官職?” “令尊?我沒有令尊?!比缢?。 “那么你在修成君府中是以何身份侍候?” “成夙待我很好?!比缢徽f。 這下眾人都了然了。原來修成君并沒有看上這個不通文墨的大齡孤女,她只是空有姿色,而成夙也只是偶然間想不開帶出來而已。 如霜覺得周圍看向她的目光變得世故了許多。她也并不在意,畢竟她是女兒國的人,真的沒有父親,她跟成夙說起來也并沒有很深的關系。 王后也覺得自己抬舉了如霜,她還是端莊笑著,不動聲色地放開如霜的手,許多貴女越過了她,上前去和王后說話,她們好像是在故意說些東西,或者在談詩詞文賦,或者在聊云州貴族中的一些軼事,引經據典,放情吟詠,像是在展示給她看一般,用楚國女子特有的柔美的聲線。 每個人的神情都是那樣的倨傲,她們之中未必有人人都愛慕成夙,可是每個人對于異類都是天然的排斥。 跟塵世的女子相處起來真難。如霜會想起女兒國的人來,與她們相處就不是這樣,起碼不會為了一個男子,或者是其他冠冕堂皇的東西,人心曲折計算到這樣的地步。 她從沒有如此懷念過在煌都的時光,在大漠,在林中縱馬奔跑,在廣天雪地之下肆意施展武功揮灑長劍,或者就酒去讀張諼那里的書,那樣痛快淋漓的感覺,她對著這些人說不出,說出來她們也未必懂。 她們走到一處長亭,王后吩咐大家坐下來,眾人都應了禮。坐在王后身邊的是一位宮中的夫人,身穿顏色鮮亮的宮裝,面色似喜非喜,腰肢窈窕,媚眼如絲,身邊圍著如云的宮人,身份頗為張揚,王后每看向她時,黛眉便會微蹙,眼光頗深;另一邊是一個面色和婉的宮嬪,身邊的保姆抱一個尚在襁褓的孩子,她的精力便都在孩子身上,但是對王后很恭敬。 感覺到她們之間很微妙的格局,如霜不禁莞爾。 王后的meimei楚湘柔在為王后彈琴,她穿一身素白的衣裳,裙擺處繡了淡雅的花,面容秀麗,氣質清雅,她的技藝很高,溫和清亮的琴聲自她的手下傳來,眾人皆屏息聽著,面上露出贊嘆驚艷之情。 一曲終了,楚湘柔停下來,上前屈身行禮。 “臣妹謹以此曲祝娘娘如意康壽?!?/br> “這是什么曲子,我怎么從來沒有聽過?”王后問道。 “是臣妹參照上古琴書所制的新曲,名為《神品羽意》,臣女的曲集《引鳳瀟湘》已經快要編好了,這是集中的第一首,其他的曲子,等改日湘柔練熟了再來一一呈給娘娘?!?/br> “湘柔有心了?!蓖鹾筚澷p道。 “聽說為了編成此集,湘柔小姐花了一年半的時間,等曲子真的出來了,只怕要名動天下?!?/br> “是我等今日有此耳福,湘柔小姐真不愧是云州第一才女?!?/br> 一眾貴女圍過來向她稱贊。 楚湘柔含笑溫聲道?!安⒉桓耶?,是湘柔才疏學淺,編成此集才會耗費如此多的時日,這首《羽意》,還請諸位盡管指教?!背嫒嶙叩饺缢磉厑?。如霜正在拿著一條柳枝倚在欄邊逗水里的游魚。 “晏姑娘,你可有什么要對我指教的么?” “我不會彈琴。如你所說,想來應該是不錯的?!彼f。 這話引來一陣淺淺的譏誚聲。 如霜明白了,這個人大概是想讓她出丑。她有點把握不準這人的態度,她是王后的meimei,王后自然和楚王一條心,可是楚王和成夙是對頭,那么這位小姐是單純看不慣她而為難,還是為了成夙逆流而上對她發難? 很復雜的關系,她并不想想清楚。 如霜接著說“我不曾彈琴,但我未必不曾看過琴譜。姑娘你一定要問我你彈得如何,那么對照譜子一驗便知了?!闭f畢,就拿了手中的柳枝蘸水,在地上將那譜子寫下來,速度之快,宛如游龍翩然,未等第一個字干掉,她已經全寫完了。 “古譜難尋,但未必你手中只此一本,西——齊國也并不差,文如瀚海,凡我看過的,一定都記住,一字不錯?!?/br> 她叫眾人來看,一邊按譜子評點道?!澳愕那俾暻辶?,但失之偏向婉媚迅疾,反失了曲中神品的意味。不過這也不能完全怪你,曲中之意有些過于剛勁,沒有內力的人彈不來的,你這樣處理不失為一種新意?!?/br> 她已經說完了,那字跡還沒有干掉,仔細看來,竟在地板上留下了一道淺淺的劃痕。 楚湘柔說不出話來了,嬌嫩的臉變作慘白,良久才硬擠出來幾個字。 “多謝指教?!?/br> “不客氣?!比缢蠓降?。 忽略掉眾人看怪物一樣的眼光,她轉而去逗那位保姆懷里的孩子,很小的一個嬰兒,身懷五彩的綢布,長了兩顆牙,開口笑著,玉雪可愛的樣子。 “他是個男孩還是女孩?”如霜問道。 “是小王子?!北D反鸬?。 如霜沒見過男孩子,不免感興趣一些,仔細盯著他端詳良久,又掐了一朵芍藥花來逗他,那孩子伸手來捉,他的手小小的,軟軟的,如霜碰也不敢碰。 宮宴結束了,臨走的時候,王后賞賜給楚湘柔——順便賜給了如霜一些東西,一些金銀首飾之類,不算名貴,不過形制倒也有楚宮的特色,她挑了絹花、簪子,戴了滿頭給成夙看。 是好看的,就是看這樣有些傻氣,成夙心道。 “聽說你今日大出風頭?” “怎么,不滿意,還是你在心疼那位楚小姐?” “你開心我便滿意?!背少矶苏哪?,幫她把簪子一一拔下來,只留幾個看著得體的。 馬車走過街上,有叫賣小吃的聲音,如霜要下車去買,成夙便叫人停在街邊等她。 賣米馃的人走過幾座小橋,轉到巷口,如霜才追上他,幾個米馃不值什么錢,如霜掏出來懷里的大份金銀把那小販嚇壞了,本來就是賣剩下的幾個,索性直接送給了她,如霜拿箬竹葉裹了,捧在手心里,走出小巷子,聽見一陣琵琶聲。這樣好的琵琶,是《古怨》的曲子,曲聲如玉珠落盤宛轉清脆,轉而變為傷情,如怨如訴,仿佛將自己的無限傷心事都彈了出來。如霜聽她彈了一段,只覺得自己的心情也跟著低落下去。 那彈琴的人家就在巷子盡頭,一個古樸簡單的小院子,木門緊閉,門前種了一叢五彩斑斕的虞美人,一枝青嫩的春藤從墻那邊伸出來。這時候門開了,出來一個小丫頭,朱鬟輕粉,深看了她一眼,并不說話,低頭快步走出去了。 如霜上了馬車,分一個米馃給成夙,問他。 “你聽到琵琶沒有,那么好的琵琶聲?!?/br> “聽到了?!彼鸬?,并不多言,跟她一樣專注吃起米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