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春風(四)
成夙追過來的時候,如霜已經過了城門,走到郊外。她坐在一棵大桂花樹上,看幾戶農人在水田里耕作,看他們在田地里走動,拔草,把秧苗插進田里去,他們的動作很一致,很有意思。累了就坐下來喝茶吃飯,有小孩子殷勤地為他們端過來茶碗。 一家人在一起團聚,很辛苦,卻很溫暖和諧的場景。 如霜看見他們臉上的汗水,他們勞累的吁聲,他們的笑。 如霜想,這就是世外的人在過的正常生活吧。 西涼的人呢,當然是這樣一起、生活勞作。西涼,西涼沒有男子,不會有男子的欺凌,大家共同來承擔缺失的那一半,不過越是這樣,越是永遠的缺失。也許看起來與此處沒什么不同,可是卻全不相同。 她拔下來一捧草莖,學著農人彎腰低頭的樣子把草插在地上,她的力道很大,丟出去,草莖沒有輕飄飄倒下,而是鋼針一樣被釘在草地上,她的內功已經到了能以葉為刀的地步,只要她想,任何東西在她手里都能成為殺器。 陸續地,一豎排草莖都被釘在地上,那隊列又平又直。 “你還真可能是干農活的一把好手?!背少碓谒叺?。 “不過出手還是要控制好力道,種得漂亮,不一定就得活?!?/br> 他驟然出現,悄無聲息地,把如霜嚇了一跳,她斜了一下身子,差點掉下樹枝,拽著成夙的衣角,這才重新坐回來。她手上沾了青草汁和泥土,一個青黃的掌印就印在他袍子上。 如霜不說話,拿眼睛睨他,像在說他活該。 那邊農戶家的一個小女孩兒看見了他兩個,連忙妖怪神仙地叫起來,引得眾人都放下活計往這里看,如霜反倒不好意思,拉著成夙趕快走開,兩個人飛身,頃刻之間就不見了,唬得一眾人都覺得自己花了眼。 他們走過一片竹林,走過一片柔軟鮮嫩的草地,那里有一片天然水潭,一條小溪從此汩汩流過。如霜捧了水,撩起他的衣角,幫他洗衣袍上的印漬,她的動作很笨拙,但是洗得很認真,揉幾遍,沖幾遍,那印漬變得淺了,可是并不能完全消下去。 “料子是天絲的?!?/br> 見她一副不洗干凈不肯罷休的樣子,成夙忍不住開口道。 如霜還捧著水,愣了一下。 那這就是廢了。 你不早說。 如霜放了手,連忙幫他把衣角弄平整,運動內力幫他風干,這樣還能湊合穿回去。 “我賠你一件?!?/br> “不用了,算不得什么的?!?/br> 那倒也是。如霜放棄要賠他衣服的想法,轉頭發現自己的袖子也臟了。這件應該不是天絲。她撩起水來淋洗,洗得很隨意,漸漸地忘了是在洗衣服,索性玩起水來,她脫了鞋子,撩起褲腳,到水邊去,春水清沁溫涼,并不砭人,她玩得不亦樂乎。 “成夙,有魚!”她指給他看。 “有蛇?!彼仓附o她,嚇了她一跳,連忙跳上岸來,待那東西游近了,發現是條泥鰍。 如霜說,既然衣角都壞了,他這身衣服也別想要了。 她撩了春水來潑到他身上,一邊打鬧著,成夙閃躲不及,被澆了一下,鬧到最后,兩個人身上都濕透了。 如霜突然丟下他,跳下水去,沒了影子。 成夙也并不急,坐在水邊一塊白石上,來等她,一邊整理自己的衣服。 如霜自己憋不住了冒出水面來瞋他。 “你這個人,都不著急的?!?/br> “這水最深的地方都不及你肩膀?!背少碚f。 “讓我來說一說我知道的你?!比缢贿呎f,一邊走到岸邊來。 “你的武功我不敢推測,但輕功絕不低于我。成夙我真不敢想,有一天我們成了敵人會怎樣?!?/br> “你有潔癖,不是打掃過三遍以上的房間不肯進,酒菜不是特定的規格不肯吃,衣服不是特定規格的不肯穿,凡人和你接近,起碼三尺以外距離才會讓你感到舒適。你的控制欲極強,不會容許丁點意外情況發生,你的心胸不寬廣,令你不快的,你一定睚眥必報。你的脾氣也差,但你控制得很好,耐性極好,演技,當然也極好,明明你和我一樣是冷情薄涼的人,可你卻能表現出很仁和寬容的樣子來,畢竟你是一個極有教養的人?!?/br> “繼續說?!?/br> “生氣的時候,你的眼睫會下垂,”她點一點成夙左臉頰上的酒靨,他的臉上立刻紅了一片,又很快消失。 “唉,你這里!” 她的手帶水觸過來,溫涼的。 如霜剛從水里上來,她從頭到腳都是濕的,一頭云髻散開,墨發亂了,水草一般地纏在身上,湖水藍色的裙裳緊貼在身上,勾畫出窈窕的身子,鎖骨下,酥胸隨呼吸微動,眼睛是也濕淋淋的,極其香艷的一幕,她竟不覺,只是專注地說著,一張檀口喋喋動著。 成夙攬住她的身子,將她扣在懷里,低頭來看她,一邊撫上她的眉骨,眼睫,鼻梁,還有唇。 他傾身吻上。 “你怎么……唔……” 她的唇微涼,但很軟,那樣猝不及防地闖入,連牙齒也沒有來得及緊閉,她的口腔就這樣被他完全占有了。 如霜很不解,被他這樣對待,抬頭對上他灼灼的眼睛,她的心癢癢的,被他這樣扣住,兩具身體毫無縫隙地貼著,她幾乎要喘不過氣來,他的身上是熱的,那熱感傳到她身上,灼燙著她。 她低垂下眼睫,踮著腳尖,嘗試去回應他,唇舌津液彼此來往,可是成夙究竟比她更加強勢,兩個人爭奪了片刻,主導權被他搶去,如霜被他吻得暈乎乎的,雙臉蒙著紅紅的霧氣,應著他。 如霜覺得自己都要窒息了,成夙才放開她,兩個人互相看著彼此,大口喘著粗氣。 兩個人還是擁抱著,成夙沒有放開她,他放過她的唇,去吻她的側臉,一一吻過她的耳垂,后頸,細碎而溫熱的吻,接近啃噬,如霜被他親得身上發癢,不安地動起來,反而被他扣得更緊。 他眼中有化不開的情欲。 “高唐云雨之歡,纏綿熱烈,輕薄如水逝云飛。你要試試么?” 如霜還是愣愣的看他,還是小口地喘著氣,忘了回答。 成夙卻沒有繼續下去,只是片刻就恢復了清明。 仿佛之前一切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 “我餓了?!比缢f。 有微風吹過竹林,林間枝葉窸窣,夕陽透過竹林照過來,兩人身上皆是細碎斑駁的影子。 “那么走吧?!背少頎科鹚氖?。 成夙去忙自己事情的時候,如霜就在院子里看書。覺得無趣了,她會去院子外面或者大街上走一走。大多數時候她是個專注的人,借的那位張諼張先生的書已經被她看得差不多了,如霜琢磨著可以叫人去他那里再借一批回來。 成夙的賓客很多,不一定有外面所傳的門客三千,但是也比這少不到哪里去。更多的人或者住在外面他的封地里,或者被他派去做別的事情,住在他府中的只是很少的一部分。她已經差不多見過了這些人,除了張諼,祁彧,還有幾個一本正經的老夫子,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人,成夙的府里能籠絡下并且使他們安然無恙地住著真是一件神奇的事。 其中那位張諼張先生算是最為奇怪的一個人,這人天文地理無所不通,但是卻不愿意出仕為官,在成夙這里做賓客也大概只是圖一碗飽飯,他幾乎不見成夙,如霜猜他大概也沒給成夙出過主意。他每天所做的事主要就是寫書,除了少量經國大業的內容,其他都荒誕不經。要不就是悶在房間里做手藝,他的手工很精巧,做出來很多有奇心巧思的玩意,房間永遠是亂糟糟的,但不許人動。他很慷慨,他的書可以隨便借,做出來的小物件也都大方送給別人。成夙也就這樣任他住著,從不要求他什么。 這人很能和如霜聊得來,他很好奇地同她打聽女兒國的人物風情,熱情地送了如霜一堆木雕還有書。如霜看他的房間里,除了玩具之外還有很多微縮的武器,軍械之類的,書桌上還陳著他的畫,是一些人體的動作,如霜認得出來那大概是武功秘籍或者劍譜。 這人大概是個武癡,如霜想道,原想找他比劃功夫,但很可惜他并不會武功。 他知道許多江湖的秘事,不但如霜很少聽說過,恐怕世人也很少有聽說過的。不過這些這樣隱秘的事自他嘴里輕松說出來,很令如霜懷疑它的可信度。 哪個殺手組織是某個世家搞出來的,哪個門派在為王室賣命,誰是誰的近親或者小舅子,誰跟誰的那些陳年恩怨,張諼講起來滔滔不絕。 他領她參觀他的藏品,令他視若珍寶的一些東西,也不過是些衣服鞋襪,竹籃書箱,還有一些經書,都很樸素古舊的樣子。張諼說這都是行照大師生前用過的東西。他畢生最崇拜的人就是行照大師,那個人在武功方面簡直是一個天才。他之所以不學武也是因為他,因為三十年多前,他親見過,手無縛雞之力的行照打敗了當世的兩大絕頂高手。提起他來,張諼那張萎靡滄桑的臉上會放出紅色興奮的光。 “那么先生可知道西涼的先王么?” “怎么?你自己是女兒國人,你自己不了解?” “我想聽先生知道的?!?/br> “她么?”張諼摸一摸下巴?!八_實是一個讓人見了就畢生很難忘記的人,她有傾國傾城的容顏,有高強的武功,也有不朽的功績,可惜紅顏薄命,她死得太慘了?!?/br> “那么她究竟是怎么死的?”如霜抓緊他問道。 “她犯了天譴,在生產之日遭雷擊而死,一尸兩命?!?/br> 如霜久久不說話,哀嘆了一聲。 “那曼陀山莊呢?先生知道可曼陀山莊么?” 張諼嘁了一聲。 “不過是一些后來的小輩在上躥下跳罷了,成不了氣候的?!?/br> 成夙的賓客雖然奇怪,都是不能小覷的,除了張諼,還有祁彧,那個人對如霜的態度是很差,但不妨礙他的醫術真的精絕。他只盯著她看了幾眼就能判斷她的體內有寒毒,他告訴了成夙,雖不能根治,但是可以緩解,于是條梅院里她的起居陳設都換了一遍,換成對她身體有益的。 如霜本想著不必如此鋪張,但成夙已經替她做了,她也不好再說什么。那寒毒已經種在她身體里十幾年了,她幾乎已經習慣了它的存在,說實話,除了每月發作一次之外,它并沒有帶給她人生真正太多的影響。 從張諼的院子里回來,她準備沐浴睡覺了,蕓芷在為她準備衣服,說明日成夙會帶她參加宮宴。 大概只是月初楚宮例常的宴饗,除了拜祭祖宗,朝見百官,沒什么重要的事情。這樣的宴會成夙并不怎么出席,大概是因為如霜在,他帶她去見識一下。 楚國王室到了這幾代,可以說是子嗣凋零。先王那一輩的人,除了成夙,年老的年老,身故的身故。而這一代,只有楚王成玦一人是王室嫡出,除此之外,還有幾個更年幼的庶出兄弟,都很不成氣候,成玦也只有二十二歲,年少多病,身邊亦缺少扶植之人,楚國幾乎就是成夙一人大權獨攬。 如霜琢磨著,她和成夙一起出場,到時候需要忌憚和應對的人應該不多。 蕓芷和采菲為她講解著楚人見面的禮儀和禁忌,兩國相差并不多,如霜只聽了一遍就記下了。 第二天醒過來的時候,成夙已經在她的房間里了。他在她書房桌上隨便翻著她的書,一邊等她。 “麻煩你久等了?!?/br> “時間還早,我只是先來看看你?!?/br> 他看著那摞書,忽然翻到一本,雙眉微挑,拿起來。 “你還看這個?” “什么?”她剛起床腦子還不夠用,沒反應過來。 成夙慢慢地將那本展開,是一冊畫卷,畫上一些情景,幾個人,一些連貫的動作。 這是…… 如霜一張臉趴在床上,恨不得重新睡回去。 “大——概拿錯了,我以為是劍譜……” 她覺得這話對成夙來說可信度不高,最后也就不管了,任他那眼神戲謔著。自己悠悠地下床、梳洗、穿衣。 蕓芷為她準備的是一套桐花紫的裙衫,白色的裙子,淡紫的下擺,外罩一件深紫色的袖衫,下擺上繡了密密麻麻的梧桐花,銀紫交錯的花瓣閃出很好看的光輝。楚人的衣服,她已經穿得很熟練了,很快就戴整齊,為了配套,她往鬢間別了兩個小花的發釵,成夙則在她眉心畫了一點朱砂,她似笑非笑,仿佛褪去了那層冰冷,顯得妖冶動人。 成夙自己則是一身玄色的黼衣,上繡同色的云紋,眉如墨裁,鬢如墨畫,不需要更多的裝飾,不動不笑,就很有上位者的尊貴氣質,恍如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