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分熟 第14節
李其琪已經完全不看她了,似乎她擔心的事情根本都無關緊要:“這有什么,你讓梁律師把你的名字加在委托書上不就行了?!?/br> 看,多簡單的事情,只要她和梁渠開個口就能解決的事情,一件根本不值得特地拿出來說的事情。 可關鍵是唐秋水從來沒有主動開過這個口,就像梁渠也從來不會主動寫她的名字。 糟糕的默契。 或許在梁渠看來,寫與不寫都一樣? 因為把她的名字寫上去也意義不大。實習律師在法庭上又不能發言,只能坐在承辦律師旁邊當個不會說話的石像。甚至嚴格的法院,實習律師連代理人席位都不能坐,只能坐在下面旁聽。 可即便如此,在委托書上寫她的名字這件事本身對唐秋水來說就意義非凡。 就如同一只加了鎖的保險柜,一份公證了的遺囑,一個登記了的動產抵押,那么令人心安。她會因此真實地感覺到自己參與了一個案子的始終,遇人可以舉證證明自己確實走過了一段路。而非像段沒有領證的事實婚姻一樣,不被承認,沒有效力。 她的這些想法梁渠會知道嗎? 唐秋水默默從隔板上移開,偏頭看了眼梁渠辦公室那扇緊閉的大門,似一座攻不破的城,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算了,想太多只會心煩。反正等過幾個月,她拿到律師證,以上這些她都會有的。 當務之急是和滕怡靜說清楚她不好再幫她了。還沒等唐秋水聯系她,滕怡靜竟主動發來一條消息:唐律師,我后天中午會去你律所附近辦點事,有空出來喝杯咖啡嗎? 面談是個軟化劑,看著對方的眼睛,會讓很多拒絕的話變得不那么刺耳。 于是唐秋水很快回復:我中午十二點到一點半都有空,您到了之后發消息給我。 滕怡靜:ok,明天見。 要是唐秋水能提前預料到這場約見會打亂她所有的計劃,她一定不會答應滕怡靜。 第18章 安眠藥 五月的最后一天,中午十二點半。 太陽在天宮縱了一把火,光熱強烈而又紛亂地往大地投射,誓要在梅雨季來臨之前秀完最后的存在感,才會歸案。 頂著炎熱的天氣,唐秋水準時來到了和滕怡靜約好的咖啡館。不遠,就在協茂大廈對面那條街上。 店面不大,裝飾走極簡風,多以綠植點綴??Х葯C那里只有一個服務員在忙活,點單、制作、打包都是他。這個點,正是咖啡外賣訂單最多的時候,咖啡的香氣盈滿了整間屋子。 滕怡靜比約定的時間早到,唐秋水憑著同款黑眼圈一眼認出了她。 反差,對滕怡靜的第一印象是這個詞?s?。 她穿著和李其琪一樣正式的職業套裝,但是價格要比李其琪那身貴很多。而且李其琪比唐秋水大不了多少,穿這樣的衣服總給人一種故作老成的感覺。 可滕怡靜不一樣,她有她這個年紀獨有的成熟與穩重,衣服似是為她量身定做。雖沒有化妝,不妨礙渾身上下透著一股拒人千里的清冷氣質。 唐秋水一時有些無法將眼前這個人和網上那個發起消息來手速狂飆,情緒激昂如起義軍領袖的滕怡靜聯系起來。 不是她一個人有這種想法,滕怡靜看到在對面落座的唐秋水顯然也有些意外。 女生綁了個蓬松高馬尾,穿著款式簡單的白t,下面是一條淡藍色牛仔褲,隱約露出一點細細的腳踝,儼然一個剛下課的女大學生。 事實上唐秋水也確實畢業還不到一年。但在和滕怡靜溝通案件,在群里普法解惑的時候卻是條理清晰,沉著冷靜。所以盡管她再三強調自己現在還在實習期,群里還是有不少人會直接稱呼她為唐律師,滕怡靜也不例外。 喊的人多了,唐秋水糾正不過來,姑且應下。反正沒幾個月她就能去律協面試拿證,就當提前行使權利了。 “滕小姐,您久等了?!碧魄锼_口先致歉。 滕怡靜忙搖頭:“我也剛到沒多久?!闭f著她把面前的兩杯咖啡推到桌子中間,友好地讓唐秋水先選,“一杯橘皮拿鐵,一杯桂花拿鐵,都是他家的暢銷款?!?/br> 唐秋水本想自己下單的,沒想到滕怡靜已經點好了。想著今天來是要和她劃清關系的,結果反倒白嫖一杯喝的,唐秋水有點伸不出這個手。 滕怡靜以為她選擇困難,便徑自替她做了決定,把左手邊的那杯放到她面前:“橘皮拿鐵吧?!?/br> 事已至此,唐秋水不好再推辭,只能謝了她接過來。暗暗記下杯壁上的價格,打算談話結束之后把錢轉給她。 見唐秋水一言不發,似懷心事,滕怡靜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了句:“唐律師,耽誤你休息了?!?/br> “啊沒有……”唐秋水擺手否認,正欲直接跟她說清楚,“滕小姐,我今天來是想……” 可還沒等她說完,滕怡靜就夠上去緊緊握住她的手,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唐律師,你可一定得幫我??!” “啊我……”唐秋水欲哭無淚。這可怎么好,她是想說她幫不了她的欸。 “這幫施工的簡直無法無天,街道也不是什么好東西,裝死不處理居民的投訴就算了,居然還給他們開什么諒解協議,是不是完全不把我們居民放在眼里……” 女人憤然的話語如槍膛里的子彈,不論是否找準了靶,逮個人就一通亂射,無休止地宣泄。 唐秋水發現了,滕怡靜的反差來源于夜間施工。只要一提到這個事情,她的情緒就會變得特別不穩定,從都市白領變為罵街悍婦。 果然人睡不好覺,是會發瘋的。這一點唐秋水深表理解,再這么下去,滕怡靜的今天就是她的明天。 滕怡靜現在正在氣頭上,不宜再用逆耳之言刺激她,唐秋水只能先把想說的話咽回去,好言安撫道:“滕小姐,您別生氣,氣壞了身體不值當?!?/br> 誰料這話像是戳到了滕怡靜的痛處,她的語氣頓時又多添幾分絕望:“不提了,反正身體已經快垮了?!?/br> “???”一個垮字,性質太嚴重,且寓意不詳。唐秋水不知道她是夸張表述還是講真的,希望是前者。 只見滕怡靜轉過身去,從背后的包里掏出一大疊紙質文件出來,一一攤開擺到唐秋水面前,似在舉證:“唐律師,實不相瞞,在此之前我已經向x法院提起過一次訴訟了,沒成功,法院那邊說我證據不足?!?/br> 桌上的這一堆材料,唐秋水很快看了下,都是滕怡靜為起訴施工隊而準備的。一份起訴狀,剩下的全是雜七雜八的證據,主要分為以下三組: 一是百度地圖的截圖。從地圖上可以很直觀地看出,施工工地距離新北花苑僅一墻之隔,中間沒有任何防噪設施。 二是向12319和12345投訴夜間施工的記錄。細數下來,短短一個月,投訴竟高達三十余次。 三是就診記錄以及診療、中西藥的費用發票。因為長期失眠,月經不調,臉上一直冒痘,滕怡靜不得不去看了神經內科和皮膚科。 普通調理助眠的藥已經不管用了,神經內科的醫生直接給她開了安眠藥。隨著就診次數增加,藥劑不斷加量。皮膚科的醫生則讓她早晚涂藥膏,要求不能化妝,不能戴口罩。所以唐秋水今天才看到了一個素面朝天的滕怡靜。 滕怡靜拿著以上這些去法院起訴施工隊,要求其停止侵害、賠償損失,未能得到支持。 “法院說這個施工項目有規劃許可,手續齊全,合法合規?!彪o荒唐地冷笑一聲,“拿個許可證當擋箭牌就可以隨便欺負人了?之前拿它沒辦法,現在好了,這許可證也是騙來的,這回我看它還有什么話說……” 唐秋水枯坐著,有些靈魂出竅。 她不知道,原來在和冠圓街道辦交涉之前,滕怡靜還付出了這么多,承受了這么多。而她呢,在打了幾個投訴電話,去市長信箱寫了個留言,沒得到有用的回復之后,就放棄了掙扎,一直在消極地忍耐著。 紙上談兵,她慣會如此。以前在法學院這樣就算了,現在畢業快一年了還是沒長進。手里拿了本實習律師證,實際什么也做不了,只會在群里夸夸其談,說些有的沒的。 一陣自慚形穢的頹敗感涌上了心頭,又很迅速,很強烈地,延伸至四肢百骸。 還是滕怡靜的哭訴把她拉了回來,抬眼看見女人作抹淚狀:“唐律師,你看看我現在這張臉,簡直快毀容了呀?!?/br> “不至于的滕小姐,”唐秋水忙不迭給她遞紙巾,耐著性子勸慰道,“我看著還好,沒那么嚴重的……” 這話似乎奏了效,滕怡靜慢慢停了動靜,抬頭朝唐秋水臉上打量過去。 好一會,唐秋水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怎……怎么了?” 滕怡靜看著女生這張光潔緊致的臉,滿滿的膠原蛋白,羨慕不已地感嘆:“唐律師到底年輕啊,這黑眼圈是重了點,皮膚倒是一點沒受影響?!?/br> 這么些天下來,不知道被多少人說了多少次黑眼圈了,但被夸皮膚好還是第一次。而且滕怡靜的這個說法,有種欲揚先抑的感覺。 唐秋水用手背貼了貼右頰,有點開心,又有點不好意思,小聲說:“有嗎?” 其實滕怡靜也就是順口一說,很快就把視線從唐秋水臉上移走了,繼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抽抽搭搭,絮絮叨叨。 唐秋水是她的樹洞,又不止是樹洞。 因為說到最后,她看過來問了一句:“唐律師,你會幫我嗎?” 唐秋水已經記不清她當時是怎么想的了。就是看著手上喝了一半的橘皮拿鐵,看著面前那些字字鏗鏘的紙張,再去看滕怡靜的臉時,她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會的?!?/br> 很難講這話到底是對誰說的。 第19章 玻璃門 在后續的閑聊中,唐秋水得知,滕怡靜是一家知名游戲公司的研發員,公司總部就在x區。 因為每天的工作都要用到編程,所以打字手速很快。再加上游戲這一行更新迭代迅速,需要不停地研發創新,所以她的工作效率也很高。 從咖啡館分別沒多久,滕怡靜就把這個案子的起訴狀寫完給唐秋水發來了。 在打開之前,唐秋水猶豫了片晌。 那天在咖啡館里答應滕怡靜確實是一時沖動,但回來后她一直致力于為自己的這一允諾找正當的理由。 找到了不少。 比如利沖規則的限制對象是執業律師,可現階段的她還不是;比如匡義和冠圓街道辦目前只簽了一份常法合同,而沒有正式的聘請律師合同,街道會不會請他們打這個官司還不能確定;再比如,即便梁渠真的成為街道的代理人,那她的名字也不會出現在委托書上。 前面兩點都有些牽強,真正說服她的是最后一點,那就是她在這個案子里不會留名。原告方也好,被告方也罷,給她安排的角色都只會在幕后,聚光燈照不到的地方。 她就像一個小漏洞,游離于全部部門法之外,在落網之前可以一直逍遙自在。 于是唐秋水打開了這份起訴狀。 她第一次見這樣的起訴狀。通篇洋洋灑灑幾千字,沒有提到一個法字,卻擲地有聲,振聾發聵。 滕怡靜的字里行間,都在描繪夜間施工的野蠻,投訴無門的絕望,身心俱損的痛。并生動形象地把自己比作著名心理學實驗中那只“習得性無助”的狗,明嘲暗諷執法機關的行政不作為。 唐秋水打開了修訂模式,最后卻一?s?處都沒改。 因為不知道怎么改。刪削,舍不得;添補,狗尾續貂。唐秋水第一次覺得,專業的法律語言在通俗的大白話面前占了下風。 這已經不僅僅是一份起訴狀了,它更像是陳情令,出師表,讀來令人亢奮,動容,乃至潸然。 唐秋水只讓滕怡靜把手里的證據材料整理好,上了法庭,證據比訴狀更重要。滕怡靜收到后表示會盡快準備。 行政訴訟的立案并不容易,唐秋水以為這個案子近期應該不會有什么進展了。 可還沒過兩天,梁渠就把她喊進辦公室,要求她去做一項法律檢索,檢索內容與政府信息公開和國家秘密有關。 就像是在……為寫答辯狀作準備。 滕怡靜的訴請是要求法院判令街道履行信息公開的職責,公開社區管理辦公室開具的諒解協議。而街道開給滕怡靜的書面答復函上,寫明該協議屬于國家秘密,故不予公開。如果去法院,那么被告方街道也一定會堅持這個觀點到底。 梁渠突然給她布置這個檢索任務,像是已經確定了滕怡靜要提起一樁政府信息公開的訴訟一樣。 可是怎么會,滕怡靜的材料不可能這么快到法院的,她還在準備證據呢。 當然滕怡靜的訴訟進度唐秋水不可能和梁渠說。她有本事做內幕交易,可梁渠只是普通券商,信息不對稱,需要一定的偽裝。